第九章　安嫔

一日，黛芳同霍美人、牛才人三个禀了端妃，同往御花园来。那时夏日炎炎，众人赶早凉走过来，不免俱娇喘微微，香汗淋漓。但见园中花木扶疏，凉风阵阵，霍美人打头，众人沿抄手穿廊一路要往湖中亭去，一路举着扇子遮着阳，行至半途，遇见焦选待带着一个宫女，愁眉苦脸的对面走来，众人不免站住细问端详。焦选待见人问，就苦着脸给众人看手中扇子。黛芳细看时，原是一柄黑绸绣菊花双面蝶竹柄团扇 ，花样精致，只可惜一只蝴蝶的翅膀并半片叶子挂了丝。黛芳道：“可惜了一柄好扇子。”　焦选待急问：“可能补上？”　黛芳把焦选待用力看了一眼，道：“要补扇子，姐姐当去寻尚服局。叫我说，再好这也不过是柄扇子罢了，哪年咱们不得个三五把？就是说可惜，也不真可惜。”　焦选待被她噎住，半晌方道：“好妹妹，若只是柄扇子也就罢了，偏这是我们安嫔娘娘赏我的，还没用几日就坏了，显得是我不留意娘娘的东西。”说着，红了眼圈。
黛芳闻言，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细细看了那扇子半日，道：“这东西坏的也奇，是刮到哪里了？”　焦选待道：“才刚碰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猫。那畜生真个淘气的，见了我们，跳下来就抓，我一个躲不及，这扇子就给抓坏了。”霍美人在旁不觉笑了，道：“不过是猫抓的，又不是你不留心，你照实回禀，娘娘难道为一只猫来为难你？”焦选待口中待说不说的，众人见她十分为难，俱劝道：“选待休要为难，我那里还有好扇子，送与选待用。”三言两语打发焦选待去了。
黛芳路上越想越是好笑，与牛才人道：”也不知安嫔娘娘是怎样的厉害，焦选待愁成那样。一把扇子罢了，她就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了。“　牛才人想了想，道：“大概焦选待胆儿小，自己吓唬自己罢了。”霍美人道：“这个焦选待，你们认得吗？”牛、张二人俱说是同一年入宫的秀女。霍美人道：“她如今在哪个宫里？”　牛才人道：“在延春宫。”　霍美人就笑了。
一时众人至湖心亭坐下，宫女们摆了个十五格精致攒盒，又是四碟剥果：一碟风干栗子，一碟干荔枝，一碟熟白果，一碟虎皮核桃，又奉清茶。众人随意捡三两样一边吃着，一边观湖景。黛芳正在极目远眺，牛才人上来扯她的袖子，拿扇子指着一处道：“那个人倒眼熟。”　黛芳细细看了一回，道：“一个倒像是我淑嬛姐姐，另一个眼生的很。”牛才人随口道：“大约是冯才人。”　黛芳道：“闻得冯才人七病八痛的，想必大好了？”　霍美人见她俩说得起劲，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二人一一备述，霍美人也望了半日，道：“看着眼生，倒不像是冯才人。冯才人嘛早说是不好了呀。”二人皆惊问端的，霍美人道：“打四月起就听说报了几回不好，只怕就是拖日子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她与我同是景泰四年入宫，原也得过圣宠，吃亏在身子不大好，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了。幸亏宁嫔娘娘看顾她，才熬了这么些年。”　黛芳听说，还不觉得什么，牛才人一言不发。
一时宫女又取蜜酒来，众人皆把前事抛开，自顾自吃酒耍笑，不提。
至晚回宫，霍美人便取一柄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 交人送与焦选待收了。
且说安嫔，因前日长安公主来请安，母女两个说说笑笑好不快活，这日便懒怠动弹，只说病了，令小宫女煎补中益气汤来吃。至晚正倚床独坐，忽一个二等宫女匆匆进来，附耳与大宫女绣春说了两句话。绣春便报与安嫔。那安嫔不听便罢，一听气往上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叠声喝令传焦选待来。慌得绣春忙跪下抱着她的腿劝道：“娘娘休要生气，看伤了身子，早是身上不自在，做什么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安嫔恨恨道：“不是我要气，这小娼妇就是个惹祸的根苗！怎么来？丢人丢到外头去了。为一柄扇子就当着人哭天抹泪的！咱们延春宫敢是穷的没扇子，巴巴的让人家送了来？　她待对着人形容我那厉害处，就瞎了她心！左右我在这宫里就是个泼皮破落户儿，你叫她来，我不与她个功德，也不是我文家的姑奶奶！”　那绣春原是陪嫁进宫的，是安嫔的切己之人，苦苦劝道：“她原是个糊涂人，娘娘与她一个傻子计较什么，反倒失了身份。”安嫔不依，到底叫了焦选待来骂道：“你弄坏了扇子，就实实的与我说，我难道缺把扇子？你倒对着人淌眼抹泪的，敢是要与人说我厉害，说我欺负你？成精作怪。你就是九尾狐狸精出世了，我也不怕你！”焦选待连忙跪下，着实的分辨，安嫔哪里肯听，即刻令她回去抄一百遍女诫来，限期十日，又禁她足，方略略的平了气。
不料过了几日往长秋宫请安时，顺嫔便开言道：“安嫔姐姐也太厉害了。虽说你宫里头的事外人不好说得，但做了一宫主位，也当以仁德为本，慈心为怀。小嫔妃就有些不到处，你念着她们年纪小，也不该计较。” 安嫔听了，把脸来紫涨了，道：“顺嫔娘娘不知听了哪里来的风雨，要就寻趁我！我宫里又有什么事情，不消娘娘指教！” 顺嫔笑道：“不是我也说不着，那日我听外头人说，你宫里那个焦选待，被猫抓了你赏的扇子，吓得魂儿也没了。我 想不过一把扇子，那孩子就吓得那样，想必你平日不知怎么虎势来着。” 安嫔也冷笑道：“你也忒听风就是雨的了。不过下头小姑娘们几个玩笑弄坏了东西，一时恼了也是有的，就这样馋言馋语的，要我说，该管管宫里头那些长舌头的！”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争将起来，朱后被她们闹得头疼，喝道：“好了！都不是小孩子了，一点小事也要争个你高我低，不成体统。” 宁嫔笑道：“安嫔姐姐也太急躁些，顺嫔妹妹耳根子也太软了些。” 端妃截口道：“又关耳根子什么事。难道听见不平的事，还不能开口了不成？” 几个人叽叽咕咕个没完，朱后皱着眉装头疼，德嫔惠嫔都劝说：“姐姐妹妹们都少说几句罢！都是天热气躁至的，该熬些清心茶来吃。”刘贤妃懒懒的靠在椅子上，看着这帮人唱念做打，心中想道：“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但凡我有得选，谁愿意日日听这些人唱戏，也亏她们唱了十来年不腻歪。唉，谁叫我一睁眼就是个刘选待呢。”
勉强忍了半日，实在听得腻烦，贤妃突然开口道：“今年七月初七，可有什么玩的？”一言截住众人。惠嫔笑道：“左不过什么拜月，乞巧，宫中自有定例。”　贤妃道：“总玩那个也腻了，咱们也仿照民间办个花果会如何？”　原来大晋民间风俗，乞巧当夜，家家户户雕刻瓜果以为山水花卉，用以祭月，也像那诗会、文会一般评出个状元、榜眼、探花，也有什么十佳十六佳，也有金榜桂榜之分。大晋女儿切花果的手艺倒是人人都会的。
众人听得有趣，就把前事丢过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这花果会。一时说定要办，还要请皇上并各宗亲们一起品评。朱后大喜，次日便亲向太后说知此事，太后也觉得十分有兴，因颁下懿旨，就着贤妃总理。
贤妃接旨，一时倒有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之感。不料第二日，又有皇后旨意着安嫔协理，接着端妃就举荐了宁嫔，贤妃倒有些啼笑皆非：“一个花果会罢了，这点功劳也要抢。”心里更是没意思起来。
这日众嫔妃早起请安毕，三人即往永福宫偏殿坐定，众女史依次上前具禀节下如何设筵、食何等馔，饮何等酒，如何排列座次、内廷众嫔妃何处燕息，外廷宗亲并诰命们又当如何等等，来往川流不息。贤妃在上首只管坐着不吭气，宁嫔半眯着眼听女史们说话，那时女史正回说宗亲们于浮翠阁设宴，宁嫔道：“不妥。浮翠阁在树林子旁边，黑黢黢的还赏什么月亮。”女史忙道：“闻木樨香轩 也不错，地势高高的。”宁嫔道：“也不好，这时候木樨花又没开，倒不应景了。”女史红了脸，道：“请娘娘示下。”宁嫔笑道：“不如就 饮泉清节堂吧，那地方又宽绰，又敞亮。”安嫔听了半日，截口就说：”那儿离拜月台远的很。咱们拜月下来，自然是就在台上赛会的好，终不能叫宗亲们千乡百里的跑。“ 宁嫔道：”哪有什么远？ 还走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安嫔道：”那也是走！ 宗室里头多有年长的，大晚上的叫他们走来走去，一时磕着了，算谁的？“ 宁嫔脸就挂下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说说看哪里合适。“ 安嫔道：”自然要离拜月台近近的，抬抬脚就到了的所在最好。我看翠微阁就不错。“ 宁嫔道：”翠微阁离拜月台太近，外头人冲撞了宫人可怎么好？“ 两个当即吵起来。女史低着头不敢则声。
贤妃听得心下烦躁。待要不理会，她又是总理之人，出了事总是 她第一个有不是，待要理会，宁嫔、安嫔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必然跟她打擂台，一时甚悔自己嘴快。无奈叫宫嬷嬷：”去内宫监取园子图来，再把刘荣叫来。“  半日内宫监大伴刘荣领着四个小内侍飞风也似赶了过来，奉上另誊过的御花园样图。贤妃叫取一大块绢，将样图铺设于上，着针线固定好了，悬于壁上，指着道：”两位也不必空对空的吵闹，这不是有了图，大家看个分明。“ 着人寻一盒珍珠顶针，再裁一叠红纸来。取一张上书”拜月处“ ，使顶针插在图中拜月台的所在。宁嫔两个不妨贤妃出了这一招，没的吵，只得同着几个女史对着图，定下所有拜月，领宴，赛会，更衣，退步，燕息之所。贤妃叫擅画者于白绢上誊画了各处所在，一一注明此是何名，做何用，统共画了五份，交尚仪局一份，自己和安、宁二嫔各持一份，又顺手把最后一份与了刘荣，道：”这虽是内廷事，究竟也要动园子里头的东西，你是监正，自然也该知晓。“ 刘荣恭恭敬敬接了，笑道：”娘娘大才，对着图咱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奴婢回头叫小的们也学着这么干，少出多少错呢。“
二嫔没的说，只得又议饮食，又议座次，贤妃只说：”按前头禧春宴的例子办。太后娘娘喜欢，再不错的。“ 安嫔道：”上回皇上不在，咱们都是散坐，这回皇上在了，还有宗亲呢。“贤妃道：” 上回是玩，这回不也是玩？又不是年节大宴，讲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安嫔嘟着嘴，不说话。
三个人兢兢业业，至晚方息。虽是事务繁杂，不遑宁处，幸喜宁嫔聪敏，安嫔爽利，贤妃更是心明眼亮，至六月十五，拟了方案，请了两宫旨意，道是许内廷宫妃，各宫宫人各展长才，赛花果，桂榜夺魁。又由皇上并宗亲们各自品题，宫妃评十丹桂，十玉桂，十金桂，宫人共评三十银桂。这宫中有名妃嫔连同淑女们不到四十人，榜单就有三十个，自然是人人有份，也是贤妃免了众人争闹的意思。
消息传出，人人欢喜。焦选待抄书抄得眼睛花，只盼过了节，安嫔也就不计较了，倒是她贴身宫人悄悄的劝她：“选待原办错了事，不说虔心的与娘娘陪不是，倒盼着娘娘不计较，这样不诚心，娘娘自然不喜欢。”焦选待憋了半日，道：“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爱惜娘娘赏的东西倒不好？” 那宫人见她蠢得厉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勉强道：“选待日后不管什么事，休要给别的宫里的人说。您先告诉奴婢，再回娘娘，看娘娘的示下。娘娘说如何就如何，这不就不会出错了？”焦选待呆呆的点头。那宫人见了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自忖跟着这个主子过不出什么好来，只怕哪天要被她连累得小命儿也丢了，遂寻机找了别处一个有力亲戚，告了病，悄悄的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