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隆福宫

且说黛芳得幸后，冷板凳一坐又坐了半年，坐得六局毛将起来，赶冬里皇后请了旨，将广和宫所有选待都移宫，以备来年廷选。黛芳花了五十两银子，又靠着牛才人的美言，果然分到隆福宫。
行礼草草搬进后殿，黛芳气都不敢歇，立即往主殿去磕头。隆福宫主殿住着端妃胡氏，性子冷淡，因为是正二品妃，谱儿略大了些，黛芳跪的就略久了些，头磕得也更用力了些。磕得晕头晕脑的，又捧了端妃赏的几匹缎子回来，赶紧去见住在后殿正间的霍美人。霍美人体谅她磕了那么许多头，并没让她再走动，把牛才人并淑女金橘、彩鸾都叫了来。她跟大家见了礼，带着分给她的两个宫女一个太监进了自己的小间。
隆福宫是个三进的宫殿，分前殿、主殿、后殿，主殿住着端妃娘娘，后殿住着霍美人为首的一干小嫔妃，前殿却空着。按规矩，能自己住一殿的至少是四品昭仪，霍美人只有六品，资格还不够。端妃娘娘私下与她说：”待你晋了昭仪，前殿独给你留着。“霍美人除了陪笑，完全无话可答。明年选秀要从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择选，说不准就进来哪个出身高的淑女位份压在她头上。她一个久不见天颜的过气小妃子，除非祖坟上冒青烟，凭什么连升四级？ 几个低级嫔妃都挤在后殿，黛芳只是个八品选待，自然也没什么好屋子给她，牛才人勉强说着，与了她两间还算干净的屋子，一间大的朝南，一间小的朝北。 黛芳见那朝南屋子也不大规整，最里面放着一张八步床，且喜还干净，然后就是一张不大的桌子，几个凳子，一个梳妆台。朝北的屋子空落落的，单剩一个桌儿。黛芳便把大的做卧房，算计隔出一半绣房来，窗下放个书桌，小的那间做个待客的所在，门后隔出一个退步。正指挥着春梅并春桃，领着一干小内侍、小宫女们收拾打扫。
不一回，霍美人使个侍女送来一套茶具，又牛才人亲自来了一趟，送了一小盘子糕点，见屋里忙成这样，没坐下就走了。黛芳便叫春桃赏了霍美人的侍女一个荷包，就手问明白了添置东西都只管找端妃身边的大姑姑。对牛才人只匆匆数语，实在是没法招待，屋里乱哄哄，连茶叶都还没找出来。
她的东西不少，乱到快晚膳时分大略收拾清楚，这时候有空让宫人们正式见礼。春梅、春桃居首，领着众人重新磕头见过，黛芳不过说几句勉励的话，按例看赏而已。黛芳知道，这隆福宫看着人多，主殿的都是伺候端妃娘娘的，前殿她管不着，后殿这些散差虽说可以叫，但前头有霍美人，又有牛才人，轮到她哪儿还有什么人了？不过比两个九品淑女强上一拇丁。真正心腹贴己的，只春梅、春桃并郭德宝三人而已。
待遣散诸人，又与了郭德宝一个大荷包，一个小荷包叫去膳房暖灶。果然规矩到了，膳房就不为难，好好的提了晚膳进来。黛芳用膳毕，照例在房中慢走了半个时辰消食，洗漱完毕，众人睡下不提。
第二日寅时春梅便叫醒了她。昨日端妃身边的邹姑姑说了，请安在卯正，这头一天请安她万万不敢延迟。那时是十一月，天还擦黑，众人点上灯，春桃伺候她梳了一个清爽简单的螺髻，簪了一支小凤钗，一个素面扁头银鎏金钗子，换了一身湖水绿宫装，一边打扮着，她一边叫人去霍美人那里看别人都出来了没，听说牛才人带着淑女金橘、彩鸾出门了，她才赶三赶四的吃了两块昨天牛才人送的点心，又拿清水漱了口，带着春桃匆匆出来。她点儿掐的好，一出门就看见霍美人身后跟着牛才人，连忙笑着深深福下去，口称霍姐姐，牛姐姐安，然后很自然的跟在霍美人身后，跟牛才人并肩而行。霍美人和和气气回了一句 妹妹安，算是认下了她这个妹妹。黛芳偷偷松了口气，知道这进隆福宫的第一步算是稳当了。
及至主殿，就有小宫女领着她们去了偏殿坐下，说端妃娘娘还没起，请诸位娘子稍待片刻。端上茶来，茶也是热的。黛芳怕出丑，哪里敢喝，不过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也没人说话，大家静静坐了一会儿，先前那个宫女过来说了一句“娘娘出来了”，康美人忙领着众人过去，垂手静立。不一时端妃至，黛芳即随众磕下头去。
昨日已是见过，今日离得近，黛芳偷眼细看上首，见端妃面如银盆，眼如水杏，是个极端庄肃穆的美人，寡言罕语，举止严谨，不免肃然起敬。 端妃并未难为人，即叫了起赐坐，又与众人道：”这是新来的张选待，昨日已是见过了。“黛芳不免又起身重新见礼。坐下，端妃又说了许多安分从时，知规守据的话，众人齐声迎合。不一时，端妃起身去长秋宫问安，众人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嫔妃，遂一哄而散。
及归，黛芳重新洗漱更衣，换了家常装束。然后周德宝送早饭来，两样粥，一碟子四个小烧饼，猪肉、羊肉、各两个，又一碟鹅油卷儿，一碟熏鱼，四五样小菜，都只有一两筷子的分量，用虎口大小的小碟儿装着。黛芳看那饭菜精致用心，就晓得这是二十两银子的功劳了。
 
等黛芳食毕睡下补眠，春桃春梅就悄悄退出来，春梅在外头守着，春桃就按黛芳的吩咐去了主殿，跟邹姑姑说，要了三个大屏风，一套茶具，一个盆架，还有一些零碎东西。邹姑姑也没为难，接了荷包就让人领着春桃自己挑。春桃也没客气，细细挑了一个锦地圆光如意落地屏风，一个福至海棠屏风，一个珐琅掐丝四季花屏风，又挑了一套荷塘清影花样的青瓷茶具，八个花梨木凳子，其他东西也可着劲拿了些。
等她带着人搬着东西回来，黛芳早就起床歇着了，见她来，交代三个屏风一个隔断里外，一个挡在床边，透风的那个放在外屋，就没叫人跟着，起身去了牛才人屋里。
牛才人与她原亲近，见她来，忙让座倒茶，黛芳并不客气，笑道：”牛姐姐的好茶，偏了我了。“ 牛才人笑道：”我嘛日也盼夜也盼，总算有个知心人来了，心里高兴呢。“ 黛芳道：” 我屋里头乱乱的，隔几日再请姐姐坐，姐姐别嫌弃我。“ 牛才人道：”不嫌弃。“ 黛芳笑了。
二人闲谈一回，黛芳向牛才人打听隆福宫情形，牛才人并不藏私，细细说知：端妃胡氏原是礼部尚书胡思孝之女，景泰元年入宫，初封就是端嫔，这就是人家一品大员女儿的前程了。景泰七年又晋正二品妃，位仅在贤妃之下，性子又极端方的，为人甚是讲规矩。霍美人与牛才人一般，皆是江南人，只不过一个是淮扬才女，一个是姑苏闺秀。霍美人是顺嫔娘娘的亲表姐，所以平日略拿大些，二人勉强也算和睦。两个淑女原是端妃的使唤宫女，宫人出身，顶了天儿封到才人，又无宠爱，倒是不消提起。
黛芳便道：”怪道我见了娘娘，就如见到观音菩萨一般，话也不敢说一句，气也不敢喘一口，不愧了一个‘端’字，原来家学渊博。“ 牛才人道：”娘娘固然是四书五经无所不读，难得的是性子好，只要你守规矩，她断不是折腾人的。"  黛芳笑说：“那么有谁爱折腾人？” 牛才人往永福宫方向指了指，道：“ 这也不消说了，远着点是我们的造化。” 又悄悄附耳：“仁明宫休要去。就你姐姐来叫你，你也不要去。” 黛芳看了一眼牛才人，见她脸上颇有异色，便道：“姐姐说，我知道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到午膳时分，黛芳因怕屋子里头乱，索性叫个小宫女取了自己午膳来，与牛才人一道用了，又同去主殿请过安，至后殿门首别过。
那时天短夜长，黛芳一日两次请安，回去时往往红日西斜。她算计着自己初来乍到，应该请阖宫众姐妹聚一聚，也是亲近的意思，但虑端妃古执，不好略过了她，一日，早起请安毕，亲与霍美人说知要请众姐妹吃酒的意思，霍美人甚得端妃器重，闻言笑道：“我当什么事。你这样想是知礼，娘娘必然喜欢，你且回去，等我去说。”果然扭头往主殿来，一五一十述与端妃。端妃原也不在意一个无宠选待，因霍美人说的近情，随口便道：“既如此，你们自去乐呵，也不必来请我，我是懒怠去的。”霍美人奉承道：“娘娘事物繁杂，我们不敢有亵，只厚着脸皮请几位姑姑并大姐姐们下降，就是我们的福分了。” 端妃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因叫邹姑姑道：“你走一趟罢。”邹姑姑连忙答应，霍美人道：“我前一日必叫张选待亲来送请柬。” 邹姑姑连说不敢当。
黛芳得了信，即令春梅取银子与郭德宝，即委他安排酒席。春梅取了银子出去，回来悄与黛芳道：“娘子，我看那银匣子里头有些不够了。”黛芳便往屋里去看。果然匣子里头只剩下浅浅一层盖底。她便与春梅同将银子倒在桌子上，细细数了，剩得一百三十一两银，并不多几串铜钱。令取账册来观看，查得自己年俸三十两，又承幸两次合计得赏一百两，第二次还是因为皇帝心里有愧，额外加赐的，一年三节宫里只赏些绫罗绸缎，想做成衣服又得花钱，不然就只能穿按季的两套，果然这宫里开销流水一般，银匣子里头原有的五百两碎银，还不上两年就花得河干海落了。春梅不知道，黛芳还有她娘郑氏给她放在暗格里头的三万两银票，心里还不甚着急，便说道：“你不要急，我心里有数。今年的年俸可送来了？” 春梅道：“咱们分了宫，按理年俸应该送到隆福宫里头，我前儿问了还没得。”黛芳道：“你且想着些。”
又细细寻思一回，当晚叫春桃、郭德宝来，正色道：“这几日见端妃娘娘是个稳得住的，我托庇在这隆福宫，过一过安稳日子总是有的。你主子不争气，圣宠就别想了，你们跟着我是不能飞黄腾达，但好歹也不至于过苦日子。你们心里有什么想头，就早早的说与我，我能周全的便都周全了。” 三人都道：“娘子说哪里话。奴婢们是什么样的人，敢想人上人的事。我等能有一口安稳饭吃，就是前世积德了。”黛芳道：“你们都这么说，咱们日后就都好好过日子吧。你们放心，有我一口吃的，总会有你们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三人齐声称是。
当下择了吉日，黛芳亲自写了请帖：后殿是霍美人、牛才人，两位淑女，主殿请邹姑姑并八位大宫女。黛芳亲送了霍美人、牛才人的帖子，都回说必来，又携请帖往主殿请人。几个大宫女都回说有事不能到，唯邹 姑姑应了，黛芳千恩万谢的去了。 至日，牛才人早早的到了，二人对座饮茶，又令春梅、春桃分别催请邹姑姑与霍美人。霍美人一请便至，邹姑姑偏不在，留话说是稍后就来。春桃回报，不得已，大家先分宾主坐了，虚上位以待。霍美人首先举酒道：“今日张妹妹来了嘛，咱们隆福宫越来越兴旺了。”众人即敬黛芳。黛芳一饮而尽，又回敬霍美人，道：“霍姐姐，我是个老实人，不大会说话，日后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姐姐们看我年小，不懂事，千万担待。”霍美人道：“张妹妹嘿知书达理，哪有什么不到处。” 黛 芳道：“说起诗书，愧杀人。我除了入宫读过几年书，在家就识了几百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我们下乡小县，女儿家读一本千字文就说是才女了，入了宫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牛才人接口道：“你嘛不知道了，霍姐姐五岁就读了几千字在肚子里，七八岁上就会作诗，咱们这里除了娘娘数头一个，接着就是个她。”霍美人道：“你又胡说，我哪里能够得上娘娘脚跟呢。”彼此吹捧一番。
一时邹姑姑到，众人起身相迎，让至上手，邹姑姑死不肯坐，必让霍美人至上首，她方挨着霍美人坐了，又向众人道：“我身上也有个七品典记之职，所以托大。”众人皆称不敢。邹姑姑走得一头细汗，先叫了一盏温茶，一口饮尽，又要冷酒来吃。霍美人笑劝道：“姑姑，冷酒伤身。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吃了冷酒只怕积存在心，不好。”邹姑姑便换温酒。牛才人道：“姑姑，可有什么急切事呀，看你一头汗。”邹姑姑道：“不要提起！今儿早起奉着娘娘去长秋宫请安，偏仁明宫的赶三赶四的来说，冯才人不大好了。我又奉了娘娘去仁明宫。唉，一个才人，原也不消娘娘去的，看宁嫔娘娘的面子，又是闹到皇后跟前，不好当不知道。冯才人原是个病秧子，不好也罢了，偏她们宫里张才人也病得七死八活，因宁嫔娘娘不在，宫里就寻不出一个帖子来，找不着太医，张才人的大宫女正在里头哭哩！几个娘娘进去一头撞见，宁嫔的脸都青紫了。这又赶着宣太医、抓药、熬药，娘娘叫我在那边看着张才人并冯才人都用了药，我才辞了回来。” 黛芳因说到张淑嬛，人人都知是她姐姐，不好装聋作哑，只得问说：“我姐姐怎的病了？”邹姑姑道：“张才人原来是张选待姐姐，我只当是同姓。” 黛芳道：“张才人是大宗姐姐，我是小宗妹妹，虽说同宗，也出了五服了。”邹姑姑道：“原来如此。这个倒是不知道了，她大宫女只说是冻着了。”黛芳不语。
霍美人道：“既有太医，又用了药，想必早晚也就好了，我等这里也急切不来。先吃酒，吃酒。” 众人复又欢喜起来，推杯把盏，至晚宾主尽欢而散。
当晚，黛芳与春梅商议，说道如何探张淑嬛的病，黛芳道：“我这个姐姐你也知道的。她病了，我不好不去，但牛姐姐前日千般叮嘱我休去仁明宫，说的我极心影。我待不去又不好。” 春梅想了想，道：“要不选待也告个病？” 黛芳蹙眉道：“我才来隆福宫，这就病了只怕不好。”春梅道：“想必娘娘也知道的。”黛芳道：“不妥，显得我忒没姐妹情谊，娘娘面上不好看相。” 春梅道：“不如问问牛才人？” 黛芳道：“她原本不愿意去仁明宫，我去问了，她难道说不去？倒是我难为人。” 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第二日诸人相携去主殿问安，因前日下了一场小雪，卯时天又黑，路上不知哪个扫雪没扫净，黛芳的油纸靴有些旧了，走一走脚上一滑，结结实实跌了一跤，倒把牛才人也带倒了。霍美人连忙叫人抬她二人回去，回了端妃，讨了帖子叫太医来看，黛芳扭了臂膀，牛才人崴了脚，肿得有馒头大，躺在床上不能动。幸而都不曾伤筋动骨。太医与了两贴膏药，叫拿火烤了贴于患处。那膏药气味丑恶，黛芳又摔得丑相，含羞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