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第一章完

这句话结束的同时，第一个雇佣兵转出街角。李懂抢先开火，对方缩了回去，几秒后扔过来一个手雷。火力压制下落点不太准，李懂迅速缩回墙角后，爆炸后传来一片防御型手雷的碎片打在墙上的沙沙声。双方隔着一幢建筑物，似乎两边都只有突击步枪。李懂有点怀念陆琛的枪榴弹，不过也只怀念了0.1秒。两名雇佣兵又闪身出来，交叉掩护着一边开火一边向他逼近，枪法很准，子弹打在他眼前不远的隔壁墙上。李懂根本没担心，对方这种射击姿势在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里就是一个固定靶。果然枪声响起，然后是顾顺的声音，好像还吹了声口哨。

“清除一个，还有一个。”

然后他好像就准备看戏了。

李懂咬了咬牙，在心中默数着秒数。敌人现在的位置也很尴尬，离两边墙角的距离差不多，高处有狙击手盯着，只能趁狙击枪上膛和瞄准这几秒钟一鼓作气向前冲。耳机里传来庄羽的提醒，第三个人从这幢房子的背后绕了过来，即将绕过墙角。李懂不再犹豫，一个翻滚扑了出来，卧姿抬手射击，把那个开枪的家伙打倒在地，离他已经只有三米。

鲜血飞溅出来，鼻端涌入血腥的味道。那个家伙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四肢还在微微抽搐。李懂下意识地觉得有点反胃，迟疑一下，才继续朝尸体的方向翻滚过去。他实际上动作停止了整整两秒钟，半个身体暴露在第三名雇佣兵的射界内。事实上对方没有开枪，而是顺着两幢建筑间的这条窄巷骨碌碌滚过来一只手雷。顾顺在耳机里口气严厉地叫他名字，李懂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勉强做出翻滚躲避的战术动作，右边大腿上一疼，嵌进了一块破片。

他靠坐在墙根喘息，一只手就按在尸体上，刚刚失去生命的人体手感很难形容，是一种恶心的软绵绵，流出来的血还是温热的。他跟呆滞的死人眼睛对视，再次感到一阵恶心。裤管热乎乎的，血迹正在缓慢洇开。更新鲜的血腥味，不过这次是他自己的血。只是皮肉伤，李懂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受伤的方式简直愚蠢到难以形容，一想到这种蠢事还全程在顾顺的注视下发生，就更加难以容忍。

枪声重新响起，顾顺在以狙击步枪的极限射速开火。李懂默默听着他的节奏，心想顾顺的命中率统计今天大概要不好看了。他握住枪，深呼吸一下，行若无事地站起来。伤口传来疼痛，不过现在有疼痛大概会好一点。

“跑了。”庄羽在频道里提醒他们，“周围街道安全。”

“狙击手撤，”杨锐给出指令，“注意安全。”

李懂答应了一声，伸手到背后去够急救包。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掏出纱布用力按住绑紧，走向那辆原本被他放弃的军用越野车。没人会轻率登上曾经有三名敌对精英雇佣兵在旁边呆过的交通工具，不过看起来他们似乎原本打算要使用这辆车，没做什么手脚。李懂仔细检查过一遍才跳上去，发动起来。

“车辆正常。正向顾顺方位靠拢。”

“收到。无人机会跟着你们。”

顾顺在路边等着他，看位置是步行朝这边迎了一段，李懂放缓车速，顾顺拎着枪跳上车，又瞥了他腿一眼。

“要换手么？”

“没几分钟，不用了。”

狙击手“哦”了一声，自顾自持枪警戒，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怎么回事儿？”

李懂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仔细想了想，试图捋清各种混乱的感受，最后才不确定地回答：“第一次……离自己杀死的人那么近。”

顾顺特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嚼着口香糖没说什么。两个人都戴着护目镜，可以假装不曾目光相对，李懂一边开车一边说：“之前陆琛说得对，没有血腥味就不入戏，那个VR系统的视觉冲击再厉害……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但是从来没这么近过。我也没想到，一加上味道……还有手感，就不行了。”

顾顺沉默了几秒钟。“你之前转移的时候，也跟人交过火。”

“那个时候……”李懂眨眨眼睛，“有队友在。”

有队友在，如果自己回避战斗，队友会受到伤害。所以来不及想那么多，必须专注于每一个战术动作，最高效率地杀伤敌人。

“而且，”他有点艰难地说，以下这段话无疑是不正确的，但是仅限说给搭档听的话似乎还可以，“恐怖分子某种程度上是不可理喻的，他们的战斗技巧也乱七八糟，基本上就是刻板印象的应该消灭的敌人。但刚才那个……我们用着同样的战术动作，经历过同样的训练，可以想到曾经过着同样的日子……”

然后对方现在是一具正在冷却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同样如此。

顾顺冷笑了一声。“你觉得自己和那些雇佣兵是同类？”

李懂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然而也不确定应该如何表达，只好报以沉默。顾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搭档在手掌下瑟缩了一下，皱起眉头。

“你知道他们一年拿多少薪水么？”

“我们也有工资……”

“你得了吧。”顾顺飞快地打断他，“我们的工资连他们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可是我们可以拿着这点工资，每天训练至少十个钟头，随时准备出生入死。我们有光荣正大的为之战斗的原因，他们只是为了钱。你怎么可能跟他们是同类？基本格调都不一样。”

要不是还在开车，李懂这时候就该低下头了。他咬着嘴唇，觉得脸颊烫得厉害，然而一句话都无从反驳。顾顺说的都对，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比起只有钱作为立场的军事承包商，他们应该是更为骄傲而光荣的人，但是——

“那个教官，”他问，“教过你多久？”

“训练营一共就只有一个月。”顾顺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话，三天吧。不过刚才他要是有机会干掉我，一定也不会犹豫的。”

他用了一个“也”字。

李懂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顾顺的侧脸，狙击手还在大剌剌地嚼着口香糖，出发的时候他分过他一片，但早已经用掉了。李懂努力想象了一下彼此敌对的场面，脑海中一片茫然，什么都想不出来。不过当然，他们又不是教官和学生。他们是搭档。

“口香糖，还有吗？”

顾顺掏出口香糖，剥掉亮蓝色的糖纸，放到他嘴边。“不是给过你了吗？”

“塞到那个俘虏枪管里了。”李懂说，“PTRS-41，厉害吧。”

“哟。”顾顺挑起眉毛，毫不留情地指出，“肩膀青了吧。”

“……大概。”

“回去给你擦药油。”顾顺说，“以前中队队医配给我的，亲测有效。”

李懂笑了笑，假装没发现这句话暴露了他肩膀也经常淤青。越野车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迎面扑来的是海风和豁然开朗的海岸风光。临沂号高大的身影靠在港口，隔得远远就能听到人们说笑的声音。

“走吧。”顾顺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