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100 FIN

喻文州回到俱乐部，午休尚未结束，没有任何人察觉他这次短暂的离开。下午是例行的训练，结束时照例要通报一下全队每个人得到的分数，喻文州的分数一向不是全队最高的，这个下午还要比平常再低一点，但他的心情却好像很不错，念分数时居然在笑。

吃晚饭的时候也是，笑点好像忽然变得很低，对黄少天的冷笑话比谁都更捧场，动不动就笑出声来。黄少天一开始甚为得意，以为今天自己的段子格外精彩，后来才发现这人其实是自己在笑，有没有听到他的段子，那还两说呢。

“喂队长，今天怎么回事？有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开心一下啊？”

“没有没有，”喻文州还在笑，“也不是因为开心，就是遇到一点好笑的事，一想起来就想笑啊。”

“哈？”黄少天说，“那一定很好笑，因为队长你已经笑一下午了。所以请务必拿出来让大家也分享一下，但如果又是虐待单身狗的狗粮我们就不要听了，请你们默默把它带到宇宙尽头的黑洞去吧。”

“嗯，不是。”喻文州认真思考了几秒钟，觉得这个笑点应该很难传递出去，“就是有一个……从小就觉得他完美无缺的人，仰望了二十多年，忽然发现他也会干出一言难尽的乌龙事，世界观有点崩塌啊哈哈哈。”

他自顾自的笑了几秒钟，发现同桌的人面面相觑，都没动静。“……怎么？”

“不是我说啊，队长，”一向没什么干劲的郑轩居然先发言，“你都24了，今天才忽然发现你爸不是完美无缺的？你这……青春期有点长啊？”

“是啊是啊！”卢瀚文踊跃地说，“我爸早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没形象了！我们全家拿着老师给的奥数题就是没有办法啊！从此我就不迷信他俩了！”

“哇小卢你赢了！我要到初一的时候发现我爸麻将打不过我，我比他们谁都记得住牌。”

“没有谁是因为全家出去旅游经历老爸从订错航班到订错旅馆最后还带了张过期信用卡的乌龙三连发吗？那目前为止我取得胜利！”

晚餐桌上顿时展开了家族糗事的大比拼，每个人都不甘示弱，各种段子满天飞。喻文州听了半天越来越哭笑不得，一看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只好咳嗽一声开口。

“……不，我到现在做奥数题肯定也做不过我爸，家里打麻将或是桥牌从没赢过他，全家出门旅行没人掉过链子。家长会他没有忘了摘做饭的围裙就去，也从来不会冬天起太早的时候把裤子反过来穿。到现在他还是很帅，身材跟20年前一模一样，可以把白大褂穿得像名牌外套，裤线永远笔直。”他在这里顿了顿，从大家目瞪口呆的脸上一一看过去，忽然又很想爆笑，努力忍着说，“但我今天刚刚知道，我妹之所以出生……其实是因为他不小心买到了过期的安全套啊哈哈哈哈。”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短暂的冷场之后，黄少天抢着说，“如果你爸平时就跟我爸一样不靠谱的话这也就不算什么了，但就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哇这么高大上，所以反差起来特别好笑！这不就跟王不留行突然穿女装或者老叶忽然温和严肃彬彬有礼一样吗，反差萌才是真的萌，原初人设很重要！”

群众纷纷点头表示黄少你解说得真到位我们这就完全get√好顶赞，喻文州在心里向黄爸爸、王杰希和叶修各道歉了一秒钟。吃完饭各自回宿舍，黄少天两步追上他，硬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别想关门遁啊队长！怎么回事？”

“噗——抱歉我今天真的停不下来——就是那么回事啊。”喻文州说，“今天我爸来找我。你还记得我几个月前登记了骨髓库吧。”

“记得记得！我也想去的不过被你阻止了，让我退役之后再说。”黄少天说，“哼，然后周泽楷就跟你秀了一把恩爱，可恨光天化日芸芸众生就没有一个能看出来的，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又亮瞎了我的狗眼。所以你爸因为这件事来找你？不会吧没有这么甜的吧？”

“嗯。其实我去登记骨髓库，是因为小湄病了。”

黄少天一惊，喻文州朝他摆摆手：“刚刚匹配到捐献者，就快做手术了。”

“以前都没听你提过……”

“以前我也不知道。”喻文州说，“我不匹配，所以他们没让我知道。”

“那你……”

“我找了个P.I.，还认识了个肯替我通风报信的好堂哥。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多也就是去登了个记。匹配到合适的捐献者还是小湄运气好。”喻文州说，“不过……我爸对我笑了。”

他自己也笑了，不是今天一直持续的那种乐不可支的笑，而是有点骄傲又有点怀念的温柔笑容。黄少天怪叫了一声，抬手挡住眼睛。

“队长你够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是个父控！你说起你爸会露出这种表情周泽楷知道吗？！哎哟真是要瞎了，再见我白担心了你慢慢笑吧哦对了恭喜！”

他飞一般地窜出门去，刚要带上门，又忽然推门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你妹……？”

他不问还好，一问喻文州又开始乐不可支，黄少天只好叹了口气，朝自家队长比个大拇指表示服气，默默退出去关上了门。喻文州倒在自己床上抱着手机打了几个滚，算算这时候是周泽楷晚餐后健身前的短暂休息时光，这才给他打电话。

周泽楷几乎是一接电话就察觉了不对，今天的喻文州气息非常不平稳，说话轻飘飘的。“前辈？你喝酒了？”

“没有。”喻文州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好像这样才能稍微遏制整个人那种愚蠢的快乐到好像要爆炸的状态，声音因此有点沉闷，“……小周。”

“嗯？”

“我刚刚发现，我可能……是个父控。”喻文州说，“我爸今天来找我。他对我笑了，我好高兴。”

周泽楷就又低低嗯了一声。

他声音好像有种奇异的魔力，让喻文州慢慢脱离了今天下午以来一直统治着他的那种奇异情绪。那好像是长久压抑之后的猛烈反弹，身体中沉甸甸的部分突然脱离，剩下的部分迅即飞升，过去的几个小时他仿佛并没有真正的处于这个世界，而是在一种非真非幻的次元，介于游戏和现实之间。他重新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枕头上，望着天花板。“我……我失态了一整个下午，简直是……怎么说呢，突然发现心目中一直完美的人其实也会搞乌龙，好像突然失去了……自己也想要表现完美的动力。就好像我一直都在不自知的模仿他似的。”他想起来晚餐时的对话，呻吟一声，用拳头盖住眼睛，“啊，我竟然还把这个乌龙当做笑话在食堂讲了！明天起床之后的我自己一定没法原谅今天的我。”

话筒里有轻微的气流声，周泽楷在笑。

“……随便你笑吧。其实我们一家都是我爸控。我妈不要看那个高冷样，在我爸面前也很少女的。”

“嗯。”周泽楷说，“见过。”

“哦是吗？哪次？——不用说，那次你和我妈碰到的航班，他来接机对吧。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一看，”周泽楷说，“就是你爸爸。”

“嗯，我们父子俩比较像，小湄比较像妈妈。”喻文州说，“说到小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从头开始，慢慢复述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对话。周泽楷那边没有声音，但他能想象对方这时候的姿态和表情，隔着电话线，两个人仿佛共处一室，只除了伸手出去无法碰触到对方。“我那时候没有告诉你这件事，自己也没想明白心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不过现在明白了，跟我爸没告诉我的出发点差不多是一致的。这么一想，就没法怪他了。”

周泽楷轻轻笑：“父控。”

“啊啊，这个把柄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喻文州也笑，“好像是很没出息的样子，被他对着我笑了一下就……简直跟迷弟一样，高兴得……”

下面的话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才得以说出来。

“想要跟你滚床单。”

周泽楷蓦地屏住了呼吸。这句话里隐含了太多的信息，喻文州自己可能都还未曾觉察。他过了几秒钟才能够应声，声音也已经暗哑下来。

“我也想。”

“是吗？”喻文州说，“我爸今天问我——对不起，又是我爸，我保证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了——我是不是需要用一部分自主控制权来换取亲密和安慰，因为我们家一向是觉得成年后的经济独立和精神独立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切的慰藉和支持都不是毫无代价的，它一定会损害个体的独立性。我今天下午在他面前表现得可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父控，一定要说的话也是个受伤害的父控，所以他问我到底在介意什么的时候我就问起了小湄的事，结果……啊，反差萌。”

他发现除了他本人之外真的没有人能get到这里的笑点，就连周泽楷也是如此。不过小周和其他人的区别就是，只要他在笑，他就在笑。

“重点是，后来他跟我说，如果我想要让渡控制权来换取亲密和安慰，他们不是不可以提供，但他觉得我应该把这部分留给男朋友。”

他停顿了一会儿，仿佛能看到周泽楷正在手忙脚乱的打开录音。这个画面感让他微笑起来，于是自己也打开了。

“所以小周，你愿意来接手我一部分的人生吗？”

他说完就盯着录音的电平曲线，那里过了好一会儿都还只是平稳的一个点，但是心情毫不紧张，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间一切早已笃定。当然即便如此，当那条曲线突然跳动的时候，心脏还是跟着猛跳了一下。

“好。”周泽楷说，“交换。”

FIN

2017-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