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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见他的人等在马路对面，在G市暖冬的天气里穿着薄呢长外套，下面一条单裤。喻文州很熟悉他这副打扮，知道那是刷手服的裤子，外套里面是短袖上衣。这人应该是在手术间隙跑出来的，等下还要回医院。

“爸爸。”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有二十分钟。”他的父亲看看表，“你有多少？”

“比您多几分钟。这边来吧。”

他带着父亲来到附近一家阁楼上的咖啡馆，只卖非常浓的法兰绒手冲，没有哪个游戏宅会在这里出没。父子两人其实都不喝咖啡，只是出于礼貌各点了一杯，握在手里闻着香气。喻文州望着父亲，等着他先说话。父子两人有着一脉相承的姿态和神情，对坐在桌前仿佛镜像。喻钦之看着儿子的眼睛，说：“小湄配型成功了，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喻文州抿紧嘴唇，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不该让表情如此严肃，但又觉得要是不咬着牙的话可能自己马上就要炸开了。胸口充塞了太多的东西，一时都无法理清到底是些什么，喜悦，兴奋，委屈，愤怒，可能还有嫉妒和如释重负，统统混杂在一起，一部分轻飘飘地向上升起，另一部分僵硬沉重，拖着身体沉甸甸向下。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消息。”一出口就后悔，因为语气实在太生硬了，听起来简直像讽刺。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确是的。

喻钦之微微抬了抬眉毛，继续说：“据说那位捐赠者本来似乎想要退出的，不过听到小湄的名字，就同意了。合理推测她是你的粉丝，并且确实是在……你那条微博之后加入的。管理中心那边说那天之后登记的人数有统计学上的显著增加，应该感谢你。”

喻文州看着父亲淡定温和的神态，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他花了点力气控制自己，但最后还是开口问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配型？”

“哦。作为一名有同性性行为的男性……”

喻文州声音都变了。“爸爸！”

“稍安勿躁。”喻钦之说，“作为一名这样的男性，你很负责任的定期做检查，并且还有献血的习惯。所以你怎么会以为我们没有做过配型？知道之后，第一个试的就是你，然后才是我和小茹。”

“……几？”

“6。”喻钦之说，“我们是5。你应该也知道，HLA可以接受的是7对。6是个并非完全绝望，但机会很小的数字……看看你的表情，我们不想让你在余生中每天都要花个几分钟像这样纠结，所以根本没告诉你。”

“我难道没有自己决定自己要不要纠结的权利吗？”

“决定要不要纠结，本身就是纠结了。会让你痛苦，并且于事无补。”喻钦之说，“而且我们还担心……虽然现在很高兴那没有发生，不过以前真的担心过如果告诉你这事，你会不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号召粉丝来进行指定配型。”

“哦。那样会违背您的原则，我知道。”喻文州说，“您那么完美，我不会敢于破坏的。”

“跟我的个人原则没什么关系。”喻钦之顿了顿，皱起眉头，“……不，或者也是有点，这个判断确实基于我本人的价值观，但是是从你和小湄的角度来结算的——直接向粉丝群体寻求特定帮助，会让你和小湄都向外亏欠太多，但这本来不是你应该负担的，小湄是父母的责任。我无法保证自己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如此，但还有时间的时候，不希望你变成一个欠别人很多的人。”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你现在的处理方式……我很高兴。”

“很庆幸没有成为您担心的那种人。”喻文州说，“您看，荣耀职业圈其实不坏。虽然我们确实是糟糕的榜样，年纪轻轻收入过高，寄生于人们的喜爱，无形中还会鼓励太多的小孩子无心学业投入到这绞肉机一般的行业里来——”

“你记性真好。”

“能察觉这是原句，您的记性也不坏。”喻文州说，“不过幸运的是我的同行们居然绝大多数都保留了双商和格调，大概和外界的预料不尽相同。”

他停下了，眨着眼睛有点困惑，觉得过去几分钟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自己怎么会如此愤懑、挑衅和嘲讽？眼前的对话毋庸置疑是从一个好消息开始的——他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消息”，但怎么会进展到如今的状态？喻文州在脑子里飞速回闪过方才的对话，他还记得每一个字和说每一个字时父亲的神态。那个微笑——

“等一下。”喻文州说，“我明白了，您终于发觉我们这一行，某程度上也能为人们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影响力不只能满足谁的虚荣心，它是一种真正的力量。”

“谨慎使用它。”喻钦之不置可否，“虽然结果还是跟娱乐明星的模式差不多。不过我同意你对同行们的评价，刚才是不是忘了说？S市那边的增长比起G市来幅度大多了。”

他看看儿子立刻露出的笑容，放下没有喝过的咖啡，站起身来。“休息完毕，我要去下一台手术了。”

“小湄的移植是什么时候？”

“时间确定了我通知你。哦，另外，”他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张卡片，蓝雨的周边之一，索克萨尔角色AR卡，“患者小朋友要我托你签个名。”

喻文州没有随身带笔，喻钦之递上自己的钢笔。还是从小看熟的那支白鱼雷，有点旧了，树脂外壳的光泽钝了一层，倒是更显雅致。他签好名，等待墨水晾干，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今天写得有点僵硬。喻钦之接过卡片和笔，放进口袋。

“他的手术好了我也通知你。”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各自沉默不语。气氛和来时相比有微妙的变化，变好还是变坏喻文州有点说不清。他陪父亲走到停车的地方，低声说：“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说话不礼貌……”

“不，总体来说还算是恰如其分。”喻钦之说，“不过开动你的超级记忆力，你满18岁之后不需要监护人了，于是自己去办理了退学，签合同出道并且向我们出柜的时候，你妈妈是怎么对你说的？原句。”

那是七年多之前的对话，但喻文州当然还逐句记得。“‘你成年了，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对应的是精神独立和经济独立的责任。慰藉和资助都需要用自主权来交换，我们希望你永远不要需要它。’”

“你需要用一部分被控制来感受亲密和安慰吗？”喻钦之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提供。如果不需要的话，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他拉开车门，但没有马上上车，显然在等待儿子的回答。喻文州静静看了他几秒，绕过车头，从另一侧上了车。

“小湄。”父亲坐进来的时候他说，觉得喉咙有点胀痛，“妈妈竟然冒着那么高的风险……”

这是他一直以来唯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但更无法明白说出来。妹妹很可爱，看到她就会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是值得的，但导致她出生的那个契机，以及过程中种种可能发生的事，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应该比他还清楚一百倍，但——

“啊，是我不小心了。——你系上安全带。”喻钦之的口气里罕见地带了点尴尬，还宕开话题转圜了一下，车子发动，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这不是儿子终于搬出去了回复二人世界，于是出去重新度了个蜜月庆祝，结果……我都想起诉安全套厂商了，内外包装上印的保质期限不一样。小茹说不要特意休养，如果这个宝宝到足月都没有自然流掉，那就让它生下来。”

他诧异地看着儿子爆发一阵大笑，笑得难以自制地蜷在座椅上，扭头用后脑勺朝着自己，多半还笑出了眼泪。喻文州过了很久才停止笑声，放任自己瘫软在助手席，盯着车顶一言不发。喻钦之也没特地跟他搭话，开到医院停下才问：“现在你还需要让渡一部分控制权吗？我觉得那应该是留给你男朋友的。”

“不不不，不用了。”喻文州伸手抽了几张车里放着的纸巾，擦擦还没干的泪痕，“你们第二次蜜月度了多久？一个月？”

“对啊，因为要把原来你的卧室改成第二间书房，找了设计师趁这时间装修。”喻钦之说，“你都不知道我们盼第二间书房多久了，结果后来又不得不重新改成儿童房。”

“还换了扇门。”

“小茹一直想换扇带吸音夹层的，她嫌邻居家动静吵。”喻钦之说，“你回来过？我们出发之前已经把你的东西打包好寄给你了。”

“因为怕我没钥匙？”

“是啊……你笑什么？”

“爸爸，您和妈妈真是天生一对。”喻文州解开安全带探过身来，“容我抱抱您。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再见。”

他跳下车，背着身挥挥手，很快走到路边叫出租车。到上了车才回头朝医院的方向又瞥了一眼，父亲早已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