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泽楷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

他直到面对镜子刷牙的时候才察觉到这一点。

并不是因为变化不够明显。实际上周泽楷睡觉习惯只穿一条睡裤，眼下这丝缎小夜衣的打扮虽然也差不多什么也遮不住，但至少存在感是非常足够的。只是他刚起床时一向比较迷糊，差不多是半梦游的状态，通常要洗过一个冷水澡之后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但今天……他又照了照镜子，决定还是洗热水澡好了。

浴室里的瓶瓶罐罐他勉强还能猜出用途，对长发却实在没什么办法，折腾半天也只能拿浴巾胡乱一包。裹了浴袍出来翻衣柜，花了五分钟才找到放内衣的抽屉，感觉比游戏里遇个隐藏还要困难。从一团团轻飘飘软绵绵全是蕾丝的东西里分辨出形状着实不易，等他终于穿好衣服——期间弄错内衣正反面一次，没包妥当的浴巾从头发上滑落下来，两次——已经又过去了十分钟。

幸好除了内衣之外要穿的衣服只是队服而已，那也是他没太惊慌的原因，轮回黑白配色的队服都是量身定做，衣领底下照例缀着送洗专用的人名标签，这一件虽然一看就是女装，标签上却分明写着他的名字。

周泽楷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进了某个全息第一人称游戏。

吹干头发花了太多时间，他随便绑了个马尾，抓起识别卡出了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周泽楷循着记忆走向食堂，隔着老远就闻到饭菜香。轮回的队员们都已经在吃早饭，他先看了一圈阵容，有孙翔。

那么就是第十赛季……或者更晚了。

他取完食物，犹豫一下，走向江波涛所在的那一桌。只剩一个空位，那也是他本人习惯的位子。现在这一个自己是女生，或许会有不同的习惯，但是——

“队长早。”江波涛已经站了起来，神情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周泽楷怔了怔，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被人一眼看出了破绽。他端着餐盘站在那里没有动，扫了一眼也坐在这桌的杜明和吴启。那两个显然原本就是强作镇定，顿时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杜明还不小心碰到了餐盘，差点打翻放在餐盘另一端的盒装牛奶，被他大爆手速按住。隔壁桌的方明华咳嗽一声，说：“杜明吴启，走了。”

周泽楷朝前辈微笑一下，一直等到方明华率领队员们走出食堂，才在江波涛对面坐了下来。这几分钟里他已经整理好思绪，虽然还是觉得为难，毕竟这是大事，不说清楚是不行的。

“我……”

江波涛朝他露出鼓励的微笑。周泽楷叹口气，继续说：“可能穿越了。”

他一想到接下来还要说多少话就神色苦恼，没意识到自己素着脸头发毛毛糙糙，再露出这种表情的杀伤力是多少。江波涛从来没见过自家队长的这副模样，简直都要手足无措起来，刚无意识地伸手去替对方整理餐盘，想着还是要先吃点东西再说话，然后脑子里才反应过来“可能穿越了”是什么意思，惊得顺手拿起小周的牛奶，喝了一大口压惊。

“但你还是队长不是吗？”

“嗯。”周泽楷抬起眼睛，望向搭档，“但我是男人。”

轮回战队那天上午取消了训练，这件事只有在训练室里的各位才知道。

周泽楷拉掉发圈，让头发垂下来。马尾太重，让他总是觉得别扭。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反坐在椅子上，手肘架着椅背，面面相觑，神情严肃。

虽然其实并没有谁知道为什么要这么严肃。

“另一个位面有一个男生版的队长？”

“是男人的话就来打一场吧！”孙翔对气氛向来一无所觉，“总算可以放手挑战了。”

“男生版的小周……”方明华说，“有点难以想象应该是什么样子啊。”

周泽楷觉得那一点都不难以想象，只是他们太习惯现在这副模样的自己。

“这么说现在队长的内在是男人……”杜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红了脸，“幸好还是你自己……”

“冷静，冷静。”江波涛说，“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商量对策，不是抒发感想。容提醒，明天就是比赛了。主场，季后赛。”

周泽楷沉吟片刻，霍然起立。

“PK一下。”

房间里一半人愕然。孙翔倒是喜形于色，跳起来回身坐定。江波涛也拍拍手：“对，PK一下。我跟队长孙翔一队，你们一队。”

周泽楷诧异地看看他的副队长，不过目光随即被登录画面上的角色吸引。身材玲珑浮凸的长马尾女郎，看起来曲线并不夸张，风衣长裤的中性装扮极其利落帅气。荣耀里的女性角色多数打扮清凉，一枪穿云的这一身简直清流，他眨眨眼睛，倒是松了一口气。

很快进了训练专用系统，选了自由组队，3对5，5人一方有牧师。孙翔还在嘀咕：“PK不是这样的……”一枪穿云已经冲出，霎时间枪声大作。

一旦开始战斗，周泽楷就忘了身边的一切。

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状况，自己身体的状态，还有身边队友偶尔飘来的眼光。

那是他习惯的状态，专注到仿佛游离于现世，心神沉浸在战斗的画面中，好像整个人处于2.5次元的微妙夹缝间，他不是在操作游戏，而是在进入游戏，不光是用眼睛观察、头脑分析战场上的一切，还包括所有情绪、所有感官、所有直觉——不，现在这样还并不是他习惯的状态，现在的他沉浸得还更深一些，更清楚地知道队友的位置、状态和即将做出的选择，与之相对的是攻击不如“以往”那么犀利强悍，而对整个战场的操控感和把握却更强大了一些。

也是一种令人欣喜陶醉的感觉，他喜欢。

最后一名对手倒下。一枪穿云收起碎霜，用微操举起荒火，吹了吹枪口。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周泽楷被自己吓了一跳。

随即他才从战斗中清醒过来，听到周围响起的掌声。

“比赛没问题了。”江波涛说，“大家照平常来就行，这个队长跟以前是一样的。”

大家都笑出声来，吴启吹了声口哨。周泽楷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微微低下头。一缕发丝落到眼前，他试图把它别到耳后，在键盘上无比灵巧的手指却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反倒是孙翔啧了一声，扔了个魔术贴过来——他自己的头发也不短，平时训练或比赛时都要把刘海别起来，这类零碎装备不少。周泽楷倒是也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只是一拿起来就被江波涛阻止了。

“队长……被广告商知道你这么打扮，会单方面中止合同的。”

于是在出发前往赛场之前，轮回上下最紧张的，并不是战术安排或是心理调适，而是怎么帮队长打扮起来。

当然这也是仅限于训练室里的秘密。

冠军战队的底蕴在这时候显现出来。没有人因为突发状况惊慌失措，每个人自动分好工作，各自找了几段视频分别研究怎么使用某一种化妆品，虽然毫无根基到两眼一抹黑也没有知难而退，一边学习还一边抽空交流一下心得，效率超高。当然这还是很麻烦，不过周泽楷专门找出广告合同来看了看，发现条款竟然写明严禁素颜出镜，在不由得对苏沐橙肃然起敬的同时，也不得不乖乖任凭大家在自己脸上折腾。

幸好荣耀职业选手的手都很稳，哪怕每个人都紧张得要命，勉强还是算完成了任务。

至于妆面哪里太浓、哪里太淡、色号是不是合适，几小时后会不会花掉，那就不是一群谁都没有女朋友的直男——唯一有老婆的那一位为了避嫌回避了——所能认识到的了。

比起这个，比赛本身堪称无惊无险。一枪穿云和一叶之秋的组合无疑是全联盟最犀利的攻击组合，只要对方队伍里没有能扛得起跟他们中任何一个单挑的人，再精妙的战术体系都可以一力破之。享受胜利的同时通常也是周泽楷开始烦恼的时刻，他放松四肢躺在比赛座椅里，开始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搜寻耐心和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记者会。

那是周泽楷对联赛唯一不满的部分。当然，休戚与共的战友、畅快淋漓的战斗、惺惺相惜的对手和永无止境的自我磨练与追求，每一项都绝非随便一个人可以有幸拥有，而记者会对他而言，一向都是作为这些幸运的代价而被接受的。

他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钻出比赛舱。江波涛已经在门外等着，记者会的位置和阵容也和他记忆中一样。周泽楷坐到记忆中的位置，原本以为这也就是一场和记忆中任何一次无甚分别的记者会，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却渐渐察觉到了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记者们似乎很满意于五个字以内的答案。

“周氏风格。”他的副队长事后解释道，“绝不说任何多余的字，偶尔忽略一些必要的字——这是你的招牌特色啊，神秘微笑就是最大的魅力，言语只会损害美感，难道在另一个位面不是吗？”

在另一个位面当然是，但大家都认为这是一项缺点。

周泽楷忽然心情又好了起来，觉得今天大家的辛苦折腾果然也还是值得的。

他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队长，决定接下来至少要达到生活自理。好在手机里日程写得足够详细，连周几该敷哪一款面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于是他涂上睡眠面膜开始一条条学习大家搜集来的教学视频，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看到第六条的时候眼皮打架，拿着笔就睡着了。

直到被空姐唤醒。

那姑娘弯腰凑在他面前，脸有点红，笑吟吟地道歉说抱歉打扰，但飞机准备降落啦请您调直椅背，一边塞了个叠成方胜的纸条在他手里。周泽楷倒也不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礼貌收下，目送那姑娘走远。

邻座的副队长似乎在窃笑。周泽楷不动声色地收起那张字条。曾经他会因为这类事件稍微烦恼一下，但现在这根本不算什么。

一个人可以有远胜于此的负担。

“小周你好像……”江波涛敏锐地说，“突然长大了好多似的。”

周泽楷朝他微笑，和往常一样没有说话。

反正江波涛很快就会自己发现，他不再讨厌记者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