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佳乐早上醒来，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

这一点确实并非立刻可见。他和平常一样穿着百花缭乱周边款长袖睡衣，盖着百花缭乱周边款毯子，床边是一双百花缭乱周边款拖鞋。起身时的视线高度并无异样，快到肩膀的发梢也是习惯的长度，虽然感觉到身体重心的微妙不同，也合理解释为昨晚睡得不好之故。直到看到窗外开得满满的樱花，才微微怔了一下。

这里是……K市？

他蓦然回首，环顾这间小小的宿舍。朝东带一个小小阳台的房间，阳光正从落地窗射进来。床边窗台上放着的几盆多肉长得异常肥壮。单人床垫着特别加厚的褥子，高得上床的时候需要额外蹦一下才能上去。对面的墙上钉着几排搁板，上面零散放着不成套的少年热血漫画，还有一整排每年一个的百花缭乱手办。整个房间里最贵的家具是电脑桌前的工作椅，自从大孙伤退之后，百花战队就给宿舍和训练室全部配上了HM。

这里是百花。

他怔了怔，忽然整个人飞扑到床上，伸手去拿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察觉到胸口的奇妙触感，石化了整整一分钟。

这里是百花。但……我是谁？

他终于抓起手机，起身走进浴室。镜子里的那张脸比记忆中轮廓柔和，但毋庸置疑还是他。他解开扣子扯开上衣，瞪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掩上衣襟，抓起根发圈把头发束成马尾。

无所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因为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第十赛季。

张佳乐有点庆幸这只手机可以靠指纹解锁，因为他一向喜欢经常换密码，而且这边这个“她”好像也是。划开手机先查照片，跟他自己一样有一大堆跟队友的自拍，区别只是，在预览页面密密麻麻的小画框中，他还是一眼看到了孙哲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开那张照片。孙哲平穿着便装，和穿着百花队服的他们一起，好像是在火锅店。拍摄的时间是不久前，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他仔细辨认那些脸庞，多数人不出意料，但坐在最边上的座位，显然觉得合影这种事有点蠢，但还是探出头来看着镜头的那个家伙——

是唐昊。

还真是……接踵而来的惊喜。

手机闹钟响起来，该是下楼早餐的时间。他按掉闹钟，迅速洗漱，自觉地检查了一遍镜柜和各个抽屉，发现没几样化妆品之后松了口气。出门之前当然还得做做功课，打开浏览器搜了一下X度百科，网页说他从第二赛季出道起一直在百花战队，第五赛季起担任队长，一直到如今。

一直到如今。

张佳乐扔掉手机，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捡起那只倒霉的手机——难怪单单手机壳他没有选择百花缭乱周边款，而是用了只战术三防——继续阅读百科网页。跟所有的X度百科一样，粉丝们把他们喜欢的新闻和评论文章都一股脑儿罗列出来，张佳乐像是在网游里扫聊天频道那样一目十行扫过，突然被一段文字吸引住了。

“怎么说呢，我是女生，我们女孩子从青春期开始就明白，人生中有一些痛苦是不可能通过逃避而消解的。没有关系，面对就是了。叶秋选在现在退役，我觉得非常遗憾。”

那是在第八赛季“叶秋”退役之后的一篇采访，那个时候在这个位面的“他”，是如此回答的。

百花的食堂离宿舍楼有点远，队员们通常习惯先在楼下集合，然后一起去吃早餐。今天他实在迟了些，本来以为队员们至少不会全都等着他，匆匆奔下楼一看，却连唐昊都在。

“抱歉，睡过头了。”

“没事没事。”张伟代表大家说，“走，吃饭。”

K市的早餐一向与别不同，在其他城市无处寻觅，张佳乐走进食堂一看水牌上居然写着稀豆粉，顿时喜出望外。众人各自取了喜欢的食物，分桌坐下。张佳乐这一桌是邹远和唐昊，背后一桌曾信然和莫楚辰，张伟和其他人跟他们隔了一个过道。两个七期小朋友表情都很自然，看来这分桌方式已成习惯。张佳乐倒是也没觉得自己被分到了年少组有什么不对劲，埋头干掉一整份早餐之后，才注意到对面那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怎么？”

唐昊果断摇摇头，低头吃他的米线。邹远犹豫了一下，才小心地问：“队长……你有心事吗？”

真是可喜可贺，他被一个小五岁的小男生看穿了，幸好这个小男生还是他的队友和搭档，之一。

张佳乐歪着头想了想，才站起来拍拍手。

“今天训练延后半小时啊，吃完饭先开个会。”

不管怎么样，他不想再有什么事瞒着百花的队友们了。

幸好大家都是游戏宅，对这么一个设定很快理解，似乎也没人太过吃惊。

但太不吃惊了也不是好事，过了几分钟才有人反应过来，“但今天是周六！”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比赛日，张佳乐发现自己在一支几乎是陌生的队伍，面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职业组成。

过去的两年他在霸图，不再需要负责战术方面的思考，团队赛里的队友是拳法家、神枪手、元素法师和骑士，只有流氓和牧师与现在这支战队重合，而明天——

“明天对谁？”

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回答他的是唐昊。

“霸图。”

“……战术我布置过了吗？”

“布置过了布置过了。”众人说，“等等啊，我们一个一个跟你说。”

之所以要“一个一个说”，是因为张佳乐在赛前准备战术的时候，除了全队开会讨论之外，还会单独向每一个人交代各自的要点和重点。从第五赛季当上队长之后就每周如此，从未间断。

张佳乐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没有白发真是奇迹。

他听着大家向他汇报“自己”对他们说过的话，抓了纸笔过来潦草记录。百花一向不以战术的精巧诡谲见长，三进总决赛靠的是堂堂正正的强大攻击，一直以来的弱点是攻转守的环节缺乏弹性，以及稍欠一剑封喉的终结能力。不过这一支百花留住了唐昊，流氓是他现在最熟悉配合的职业，恰好也是这支队伍里最强的队友。在队员们开始训练课的时候张佳乐反复看着这支百花的比赛视频和明天的地图，双弹药师的光影掩护，可以在任意时刻以任意比例由掩护转为攻击，那个毫不猥琐的流氓作为强攻手，而更重要的是，光影掩护下的召唤师，有着无比的安全和便利。在这样一支队伍中，百花缭乱的表现并不像另一个位面那样永远光彩照人，张佳乐可以看得出这一个“自己”的手速和状态都比巅峰时下降了不少，但比赛也始终不曾出现需要他120%爆发才能解决的场面，往往是无惊无险就拿下了比赛。

这支百花并不是繁花血景那种形式的强队，但依然是强队。

是……另一个位面的百花原本也有机会，成为的强队。

张佳乐默默关上视频，打开训练软件，决定明天一定要赢。

训练的时间比他所习惯的要短，因为适应女性的身体并非易事。

最初察觉异样的时候张佳乐以为只是身体曲线造成的不适应以致腰酸背痛，直到隐约感到热流他才惊跳起来，感觉大事不妙。幸好当惯队长的人心思都足够细致周到，慌乱中还记得扫了一眼座椅，确定没有痕迹才松了一口气。

张佳乐直到在宿舍浴室里翻找卫生棉的时候还在自嘲地想，看来自己真的是太习惯坏运气了，那么一点点侥幸都庆幸了半天。

他换掉内外衣物才返回训练室，队员们投来关切的目光，张佳乐摆摆手没说话。他实在也没法说什么，继续训练时集中注意力比平常难了好几倍，索性退出来认真思考是不是应该吃颗止疼片，“她”平时是否在吃，以及应该找谁商量这一点。

思考的结果是再一次起身离开训练室，决定好好搜一搜房间。好在他在同款房间里也住了很多年，什么东西“自己”会收在哪里大致心中有数，刚才的卫生棉算是例外，但药物绝不例外。这一个自己也有在药瓶上贴标签写明服药时间和规则的习惯，标签写得比他本人更仔细，足以让他知道，这是每个月必要时都要服用一点的。

张佳乐忽然想起这一个自己评价叶修——实际上，叶修与“她”评价时所误以为的那个形象并不相符，这篇采访由他读来简直像是隔着时空在评价他自己——的那句话，“我们女孩子明白，人生有些痛苦不可能通过逃避而消减。”

每个月都要面临这种事的话，女孩子更多出一份韧性简直是毋庸置疑的事。

再下去的时候差不多是午餐时间，训练室离食堂很近，大家通常自行前往，但今天还是全体等着他。

“队长。”邹远说，“吃饭吧。”

大家都好像对他的离奇举动完全无视，举止轻松，神情泰然。这需要很多的尊重和很多的信任才能做到，张佳乐不由得有点羡慕“这一个”自己，同时有点担心，如果是两个位面交换的话，“她”在霸图不知道会不会习惯。

想必也是会的吧。

就像他走进赛场，看着老韩带着队伍过来和主队一一握手，也并没有怎么惆怅一样。

为什么要惆怅，能够和这么强的人做队友和做对手，都是令人无限兴奋与光荣的事。张佳乐本人确实这样认为，并且他相信韩文清也一样。

“希望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双方队长握手的时候韩文清说。张佳乐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回答道：“会的。”

毫无疑问，因为张佳乐从没见过如此绚烂的百花光影。

那甚至都不需要他付出全部的手速与心力，因为百花缭乱不是一个人在施放光影。他只是观察、判断和指示，身边有另一个弹药师会迅即跟上，而光影的掩护间随时暗藏杀机，每一个技能在施放之前，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那会是一次掩护还是一次攻击。张佳乐盯着光影绽放的屏幕，知道有另一个人从另一个角度同样能解读所有这些光影的变化，甚至也知道每一个同伴将会如何借助这些光影潜行。不同的是在这个阵容中，百花缭乱自己也可以得到掩护，而由此生出的变化，又要更多一阶。

他没察觉自己在比赛中已经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只是在荣耀两个大字跳出的时刻才笑出声来。

“荣耀女神……你这个……”

张佳乐摇了摇头，没把吐槽说完。他尚未从比赛中那洞明一切的心境里退出来，仰躺在比赛椅上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又舍不得去尝试动动手指头，总觉得一旦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就会堕回凡尘俗世。他茫然盯着已经不再变化的屏幕画面，眼前不断闪过的却是刚才比赛中的一个个细节。原来可以这样……这里可以再放开一点……走得真是恰到好处。仿佛有一扇新的大门在面前打开，从中窥见新的风景和路径。张佳乐眨眨眼睛试图把所有这些一瞬即逝的感觉都记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景物却已经改变了。

他不再是身处百花主场的比赛席，而是霸图战队的食堂。

“老林……”

“呵呵。”林敬言试图板着脸，“你梦游结束啦？新杰正要联系队医抓你去做检查来着。”

“……嗯。”张佳乐低头看看面前餐盘里的墨鱼水饺，忽然食欲大开，夹起来猛咬一口，“我做了个美梦呢老林。”

“哦？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变厉害了两倍！”张佳乐说，“赢了比赛。”

“哦。”林敬言同意道，“那真不错。”

于是张佳乐笑了。                                                                        

“是啊，谁说不是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