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韩文清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

他对自己的身体感觉一向非常敏锐，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不对。阴沉着脸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赤着脚迈进浴室，对着镜子仔细查看了一番自己的身体，顿时心情更加恶劣。

倒不是他对自己的身材有什么不满。和大多数人的印象相悖，韩文清是个非常有品味的人，但再有品味的人，也很难接受睡过一觉就从人鱼线变成马甲线，胸前还是对货真价实D的事实。

后腰的腰窝还在，臀部的形状是美妙的桃心形。他对着镜子弯曲手臂，二头肌隆起漂亮的弧度。最后这个发现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打开镜子上方的柜子找出握力器，发现自己只能握扁最软的一只，还是让人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于是霸图的队员今早不得不在异常的低气压下吃完早餐，并且有了新发现。

“老秦……”宋奇英小心翼翼凑到秦牧云耳边，两个人的脸都是红的，“队长她……是不是走光了啊？”

“呃……我觉得，我们一定是看错了。”

“嗤，小男生。”张佳乐不以为然地说，“成熟女性有随便怎么穿的权利，你们真是大惊小怪。”

小男生们的脸还是红红的。张新杰终于吃完他的早餐，放下碗，看看队员们。

“十分钟后训练就要开始了。在那之前忘掉和练习无关的任何事。”

霸图的训练计划一向是由韩文清亲自核定的，秉承的宗旨是多想多练超越上限，一天的练习下来差不多和一场比赛的强度相仿。韩文清在习惯的文件夹中打开按习惯命名的当日计划表，却发现内容比他习惯的练习量小了不少。

他微微皱起眉头，仔细思考了片刻，打开训练软件开始练习。完成前两项练习之后电脑上弹出一条提醒，离上午第一次休息时间还有11分钟。

这支霸图居然在训练课间还有休息时间！

韩文清正准备一拍桌子站起来，又盯着那条提醒上跳动的时间看了几秒钟，伸手打开了队长界面。

训练软件在后台向队长实时提供每个队员的练习数据，韩文清只是草草瞥了一眼就可以断定，队员们的表现不比他记忆中差，有几个甚至还更好一点。

包括他本人在内。

韩文清转动椅子，盯着他的队员们沉思。即便是在这种思考的时候，他的坐姿也还是挺直的。训练室里有点过分温暖，每个人都没穿队服外套，只留着一件短袖T。霸图的队服一向是量身定做，这两年体能抓得尤其紧，几乎绝不可能出现衣服不合身的现象。韩文清却觉得身上这件T恤紧绷得岂有此理，版型实在是——

他不舒服地绕绕肩膀，又低头看了看，意识到这并不是衣服的过错。不过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对劲，好像自己穿错了什么……

闹钟响起。霸图队员看到他们的队长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训练室。

韩文清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训练间休息的时间太短而遗憾。

他甚至都还没有从内衣抽屉里过多的颜色和蕾丝的冲击中平复过来，一眨眼离必须回到训练室就只剩两分钟了。

幸好他一向非常注意训练肩膀的柔韧度，而手指的灵敏当然更是第一流的。

他匆匆带上房间门，下楼奔向训练室。一切都在控制之中，除了在轻盈奔跑的时候，下意识扭头望向玻璃窗中自己的身影之外。

韩文清直到跑过那扇窗户，才来得及意识到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站在训练室门前平复一下呼吸，推门进去的时候，几名队员匆忙把目光移回屏幕，包括张佳乐。只有张新杰继续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点点头重新开始训练。

正对训练室门口的挂钟上，秒针已经移过了好几格。韩文清第一次见到张新杰放过某个在训练中迟到的队员，没想到那会是自己。

他坐在位子上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至少还触碰了自家副队的两条禁令：着装不检点，以及在走廊上奔跑。只看了他几秒钟，张新杰算是非常客气了。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韩文清在战术准备会上发现这支霸图是单指挥的时候并没提出异议。

队员们毫无诧异，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让一名战术大师独揽指挥权，简直太顺理成章了。韩文清垂下睫毛看着手里显示战术想定的平板，为了投影仪而关上灯的会议室有点暗，屏幕映出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表情显得阴晴不定。宋奇英心里泛起古怪的感觉，听到副队长淡淡开口。

“队长有什么想法吗？”

韩文清确实有点想法。他刚才抓紧时间看了两场这支霸图的比赛录像，完全符合张新杰的风格，简直是一架异常精确的战斗机器，每个人各司其职，完美互补，在每一个瞬间每一个位置把每一个人的能力发挥到极限，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如果每一场比赛都能打成这样的局面，韩文清相信霸图的下一个冠军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唯一的遗憾是，严格精确的战斗机器是不存在的。手里这份战术过于追求精确和均衡，代价是容错率太低，需要每一个队员都把失误率压到自己最低的限度。韩文清看了一下这赛季至今的数据统计，确实如此，霸图的失误率在全联盟最低，个人数据上最低的当然是他那几乎从不犯错的副队长。

但谁都不可能永不犯错，特别是在对手施加了足够压力的情况下。

而季后赛恰好充满了足够的压力。

“……暂时没有。”他抬起眼睛，从自家队员们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不过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他确定张新杰在黑暗的房间里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灯亮了，霸图的战术大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好。”

队员们并没提出太多意见，张新杰的思考一向细致贴切到甚至注意到了每一个人的操作习惯，就连韩文清和张佳乐对手速的控制都考虑在内。一支队伍的理想状态是集思广益，从视角的多样性中挖掘更大的潜力和更多的战术可能，不过他们这场常规赛的对手是明青，即便是韩文清也觉得，关于季后赛的话题可以找个更好的机会私下讨论。

机会很快来临。午餐的时候，张新杰端着餐盘，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有心事。”他的副队长端详着他，破天荒的在餐桌上开口说话，“不，你有秘密。”

韩文清毫不意外他的副队长看出了什么。和通常给人的形象不符，霸图队长是个非常关注细节的人——每一位职业选手都是非常关注细节的人，否则他们无法在数百万玩家中脱颖而出，而高踞荣耀最顶端的最高神格，更绝不可能由性格粗疏的人占据。今天的表现对韩文清而言绝对是难得的失态，即便计入女性的小小任性特权也是如此，足够令人察觉异样。不过他思考了一下张新杰对真实事态可能做出的应对，还是决定让他先专心关注比赛比较好。

所以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抱歉。”

张新杰扶了扶眼镜。这代表他的心情不像表情那样平静，不过他还不想表现出来。

“就这样？”

“就这样。”

张新杰端详了他几秒钟，点了点头。韩文清知道自己已经和搭档达成了暂时搁置的共识，正要拿起筷子，对方却又开口说话了。

“你定下的规矩，餐盘里严禁留下食物，每浪费十克就要加练半小时。”

韩文清挑挑眉毛，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的餐盘。霸图的食堂一如既往有专业营养师打理，他的取餐选择和分量都和平常无异。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忘了这一个自己是女性。

幸好搭档把餐盘推了过来。

“分一些给我吧。”

这倒是令人意外。张新杰应该非常痛恨任何打破计划的突发事件，除非他已经将其纳入计划内。

韩文清看看推过来的餐盘，是的。他想起之前想要谈谈的关于容错率的话题，其实这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思路。

或者说，这是张新杰解决问题的一贯思路。

“由我决定吗？”

“希望你没有突然想减肥。”

他当然不会想要减肥，职业电竞选手需要高度的专注和敏捷，消耗不比真正的运动员少。虽然这个女性的身体让他各种不习惯，但这样的体型总比其他任何一种强。

韩文清觉得张新杰发现的可能比他此前预料的还要多。

他们安静地吃完午饭，过程中没有交谈。职业高手的耳力听得见邻桌队员们的窃窃私语——不，张佳乐根本就没有窃窃私语，他在正常地说话：“什么情况啊……这还没到季后赛，打个明青而已他俩怎么就坐到一起开上小会了？”

看来每到季后赛他们确实是会坐到一起开上小会的。

霸图的习惯是训练日午休两小时，比赛日四小时。队长与副队长早于他们的队员离开食堂回到宿舍，张新杰在楼梯口递过来一个U盘。

“或许你会希望看一看。”

就张新杰而言，这句话难得地非常不确定。韩文清点点头，接过U盘回到房间，心里虽然闪过诸般猜测，还是打开电脑，把U盘插上。

然后他就笑了。

里面还是比赛录像，当然是比赛录像。不过是精挑细选过的，全部都是霸图在季后赛面对强队的团队赛。总共分了三个文件夹，分类乍一看有点怪异，既不是根据胜负，也不是根据对手。韩文清打开来看了几场才明白，文件夹的区分是根据指挥的方式。

这个位面的霸图有着最令人无法预测的战术图景，因为对手永远无法提前知道，一场季后赛的指挥会是张新杰还是韩文清。而且他们依然能够配合无间地进行双指挥的配合，在必要的时候由韩文清插手，对想定的战术做出变更指示。

只是这个位面的韩文清对战术权限的使用比他还要更大胆一些，偶尔会有过于简单直接，在他看来几乎是无理取闹的指挥。当然毕竟是同一个人，仔细推敲片刻也就能大致理解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但这种天马行空的路数，韩文清想了很久，也只好确定那大概得归功于女性的直觉。

他皱起眉头，在心中记下一笔。这是现在的他没把握做到的事，必须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张新杰。越复杂的计算依赖于越精确的初始条件，和胜利比起来，秘密不算什么。

午休时间在思考中迅速过去，韩文清从录像中抬起头，忽然觉得有点困。这是极其罕见的现象，霸图队长一向以意志坚定和精力过人著称。他看看时间，定好闹钟，决定躺下休息半小时。和预计不符的是闹钟一直没有响，而他也一直睡熟过去。

直到有人唤醒他。

“队长。”他的副队长坐姿挺拔，身后的座椅靠背已经调直，“我们要降落了。”

韩文清微微恍惚了几秒钟，第一反应是低头看看自己。张新杰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

“哦。看起来……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韩文清问，“跟那一位我相处得怎么样？”

“还真的有点遗憾没能跟那一位合作一场呢。”张新杰说，“不过那也是现在才有遗憾的余裕。他们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明年我们慢慢开始在常规赛里试一试吧。”

是的，这一支霸图没有余裕和那一支霸图一样在季后赛里尝试多种的指挥方式。因为他们面临的季后赛只剩下一场。

飞机开始降落，微微的失重感笼罩住每一个人。机舱里一片安静，好像没有哪位队友察觉了这里的小小变化。韩文清扭头看看他的队员们，这是他的队伍，即将由他带领着走向总决赛的赛场。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