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 第一棒

敖青敲完微博的最后一个句号，检查一遍，点击了发送。然后他关上电脑，斜背上自己那只邮差包，到单位门口刷了卡。刷卡这事儿对他来说挺讽刺的，因为接下来的时间他反正也还是得随时关注和回复微博。他走出气象局大门，在院里的自行车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滑行两步，骑上蹬出了院门。

在等第一个红灯的时候敖青低头看了看手机，已经多出了500多条评论和转发。最热门的一条果然是——永远是——“霾啥时候能退散？”他叹口气，不想立刻回答，在薄暮时分苍茫的空气里扭头看了看四周，只有他没戴口罩。敖青的目光和旁边俨然顶着防毒面具的小伙子对视了一秒钟，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了“SB”两个字母。他轻轻哼了一声，在转绿灯的瞬间当先骑了出去。

愚蠢的人类，总是以为任何种族都跟他们一样脆弱又大惊小怪。

骑过这个路口，敖青转入一条比较偏僻的小路。大城市的讨厌之处在于人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独处，无论身在何方都可能被窥视，不过这法则对敖青并不起作用。他稍微念了个诀，让周围的人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然后悄悄化形出另外两只手，以便一边骑车一边回复微博。

“小编也希望霾快点退散，但这需要北风的帮助，大约今晚八点能进城，到时就可以大扫除啦。”

今晚八点。没错。如果到时候还没来，最多让某人辛苦点帮个忙就是了。

敖青今晚要参加的聚会是一个兄弟的生日派对——他们家长辈行事过于洒脱，以至于这一辈有几位从来就没论清过长幼顺序，经常老六老七老八的一通乱叫。不过其他各位都不姓敖，所以隐隐然还是都把他当做大哥。做兄长的要以身作则发红包，之前微信群里就已经发过一圈儿，虽然是敖青起的头，后面几个混蛋发得倒是一个比一个大，到头来他算了一下自己反而赚了一笔，就把这笔钱换了现金拿了个红包袋装了，准备等会儿送出去。派对的地点设在本城一间画廊，一看就是老八的手笔，这家伙文豪当得腻了，最近开始转行当策展人，居然也做得风生水起——到地方一看敖青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老八这家伙压根不是真心为了给兄弟庆生，画廊前从五十米开外就一溜挂着开展海报，红地毯铺了老远，门口嘉宾云集，衬得穿了身打折成衣西装的敖青像是个看门的职员。他不得不又念了个诀才让门童放自己进去，一进去先看到一架斯坦威九尺，寿星翁老大正在那里弹琴呢。

“……老八这家伙，门槛也太精了吧。”

“哈哈哈，也挺热闹的。”老大一边弹琴一边说，“他还琢磨给我们每个人弄一个个展呢。大哥你有兴趣吗？”

“……我要真参展也只能搞搞行为艺术，还是算了吧。老二倒是值得弄一个，他现在也算是大师级刀匠了吧。”

“嘶……师和匠这俩字儿放一起也太别扭了。”

“别在意，领会一下中央倡导的匠人精神。”敖青说，“体制内混久了就这样。老五来了吗？找他有点事。”

“早就来了。老五和老六搭档做物流来着，一个开长途大卡一个搬东西，这次展览的展品都是他俩运来的。”

“……所以这次展览到底是展什么的？外面那海报我愣是没看明白。”

“老八的第一个展览，你说会展什么？”老大敲出最后三个强音，结束了这首曲子，“碑。”

“……难怪让老六来搬。”

“你这话别让他听到。”老大扶着琴优雅地躬身答谢观众们的鼓掌，一边说，“他们过来了，在那边。”

身为闻名遐迩的音乐家，某人当然不至于真的一边演奏一边跟人聊闲天，对话都是在识海中进行，外表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师。敖青从聆听琴声的观众中间挤过去，无法理解脑残粉们全身心陶醉的幸福表情——要是被他们见到囚牛那家伙的真身，还不立刻晕过去。他费了一点劲才找到目标，朝正在认真看展览的老五走了过去。

老五还是老样子，总是好像带着点惊诧又委屈的表情，不过在听完他的要求之后惊诧和委屈大概都是货真价实的。“我是喜欢吞烟，和霾是两回事啊。”

“不都是主要来自不充分燃烧的可吸入颗粒……”

“有口味的不同啊！”老五叫起屈来，“照你这么说冰冰和如花不也都是人类的可泡的妞！”

“就说这忙你帮不帮吧。”

“大哥你一定要我帮忙的话，那当然是要帮的。”老五说，“不过大哥，公务员而已，那点工资，有必要吗？”

这话说的，敖青心想，那点工资也是自食其力。“工资不重要，粉丝数比较重要。”

“啊，”老五同情地说，“神兽的悲哀。”

“是啊，你大哥我是靠被关注活着的。”敖青说，“神预测，神吐槽，神段子，每天总得有一样才能保持金V。今天没能掰出神吐槽和神段子，必须靠神预测顶上。到时候送你一盒你嫂子合的香做谢礼，市面上买不到的。”

“噗，材料还不是从你这里出。”

“这段子不错！我明天用了。”敖青说，“再转个老三的自拍，流量应该就及格了——他最近有上什么跟气象台有关的高处吗？”

“你让他现上一个不就结了。”老五说，“他现在应该还在外面自拍呢，说是好久没来本城了，对某处屋檐上他自己的雕像有点怀念。”

“真要在那地方跑酷的话，会被抓起来的吧！”

“咨询过老七了，说是有把握捞出来。”

“什么！”敖青大吃一惊，“我还以为老七会板起脸臭骂他一顿呢！”

“因为老七辞去公职了啊。”老五说，“他又不像你非得当公务员。现在是大律师兼法学教授，别说是在太和殿屋顶上跑酷了，就算是恐袭被当场击毙他也能给你要下国家赔偿来。话说这霾不能总靠我给吸掉吧？我听说老七有打算找一队肺癌病人集体起诉市政府来着。”

“……我说咱们这一大家子里有没有一个主管科学的！这还能不能好了！”

“呃，你不是气象预报员吗？再非要说的话……”老五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认真想了想才说，“老六？老六结构力学学得应该蛮好的。”

老六被无辜点名，扭头看过来，“你咋不说老四的声学学得挺好的呢？”

“啊？真的吗？”老五说，“我还以为他只是声音大而已。”

“被他听到小心他揍你。老四现在可是粉丝上百万的铁肺歌手，不管谁跟他合唱都要秒跪。”

“那还不只是声音大……”

“万人体育场搞不插电这不是本事吗？”老六说，“虽说初衷是为了省钱——话说那次舞台效果是不是也是找大哥客串的？”

敖青有点郁闷的点点头。大哥不是那么好当的，他提的要求兄弟们会尽力帮忙，前提是他也要为兄弟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化个真身在云里穿来穿去不算什么，倒是后来拜托走近科学的朋友做节目解释什么样的光影效果会让人误以为自己看到龙花了不少力气，回家吐了半天口水才凑齐礼物。

他不由得有些灰心，失去了闲聊的兴趣，也扭头专心看展。看了两眼就惊到了，指着碑说：“这，这……”

“嗯。真货。”老六说，“我亲自背过的，我知道。别担心，安保是椒图负责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这东西要偷也很困难……”敖青说，“算了反正这是老八的展。对了老八呢？”

“在后面跟老九吵架呢。”老六笑了，“既然大哥来了，去劝劝吧。”

老八跟老九吵架的缘由很简单：老八这布展还没办好消防许可，按理是不能对外开放的。

“没办好还不是因为你！我这展览里面全都是石碑我就不明白有什么消防隐患了！”

“有没有不重要，程序正确比较重要。”老九说，“现在是现代社会，你out了。”

“那这证你是因为哪里的程序不正确不给我办吧？本城的消防检查不都是你在管？”

“啊，这个么，”老九说，“嗯，那就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不行了——总之你这里没有更新消防许可就不能对外开放，只能是内部试开放！”

敖青看他俩说得好像快要打起来，赶紧上去解围：“不就是个名义么，红地毯铺了那么远一看也知道不是对普通市民的啊。一屋子超自然存在那还不是内部试开放。”又训老九：“开什么玩笑，咱家兄弟的地盘还能有火灾隐患？你干啥吃的？就算你现在贵人事忙吧我看蚣腹还坐外面呐。”

“现代火灾有很多是不能靠水扑救的。”老九冷冷地说，“算了没关系，就算出了事反正有老七。”

敖青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转身离去，忍不住喊：“喂！你这是要去哪？”

“我今晚值班，来送个红包就得回去。”

“总要吃点东西吧？”老八喊，“今晚的食物是饕餮置办的啊！”

老九摆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饕餮那套不合我胃口。”

晚餐设在后面的VIP厅，虽然厅里没有谁是person。安排下的是个海鲜冷餐会，果然精美丰盛。饕餮如今是开着好几家星级餐厅的美食家，敖青原本想不通这吃货是怎么变得财大气粗的，一看貔貅也在，跟这货过从甚密的模样，问起来才知道餐厅虽然是饕餮在打理，生意也确实蒸蒸日上，但全都是貔貅的产业。

“啊，赚钱，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儿吗……”貔貅睁大眼睛，挠挠头，不太明白面前的龙为什么要问起赚钱的秘诀，“最近我比较喜欢做P2P贷款平台，火候到了随便一卷，简单快捷，不留后患。”

不留后患那是因为您不是人！敖青默默吐槽，平生第N次放弃了发财的指望。反正看起来每个兄弟都有一技之长，挣得都比他多，发个红包都能让他赚回一大笔来——他摸摸兜里还没送出去的红包袋，忽然决定就这样吧，不送出去了。

还不如明天在微博上发个红包抽个奖什么的圈点粉。买粉是不行的，神兽需要的是活人的关注和喜爱，僵尸不算数。

他看看表，又看看正在抓紧时间吃东西的老五，感觉有点对不住兄弟，在这么个饭点儿要他出去干活。正这么想的时候手机一阵疯狂乱响，掏出来一看是无数条@。

“小编是神！”

“说到天气预报我就服小编。”

“风真的来了！嘤嘤嘤我从来没这么期待降温！”

“冷空气和小编是最好的cp！”

敖青看着这些微博，不由得微笑起来，感觉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流动。他拿着一杯香槟走到中庭去，抬头看到久违的星空。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