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 第二棒

人类形式的年终总结会什么的，最无聊了啊。

梅菲斯特垂着眼睛，背脊挺直地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隐藏起来的尾巴尖正无声地点着地板，一下、两下、三下……

上司正在台上汇报工作，总结ppt做得非常不错——自然不是上司本人的手笔，可惜讲的人完全抓不到重点：该突出的成绩飘忽带过，不该细说的小瑕疵竟然专门拎出来说了又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没彻底投入工作角色，内心还是以收集人类灵魂为耻。同事们个个一脸“我已经习惯这SB”的表情，眼神放空，好歹保持住了对得起身上名牌套装的精英风度。会场的空调开得不温不火，真皮椅子散发出温暖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梅菲斯特觉得自己有点怀念以前只能在地狱圆形大厅开会的时候，坐着不太光滑的石凳，脚下是极寒之冰，头顶盘旋着黑色炎火，硫磺味四处弥漫，各部门头头一言不合就相互嘲讽怒吼，并把简易攻击法术丢来丢去。吵闹着开完会后直接在大厅中央燃起火堆围着跳舞，美酒管够，想怎么放浪形骸都可以，喝个酩酊大醉后还总能找到个妖娆的伴春风一度，多痛快！那才叫年会呢！

“所以就不该空降个堕天使来管地狱，尽整天堂那套不实用的。”坐在旁边的迪亚布罗用心灵术跟他密语。

“毕竟我们上市了，天堂控股。”梅菲斯特瞟了眼即使穿着深色套装也显得轻佻的同事，“而且他们召回了路西法大人，换上了这位。”

新上司表示不习惯地狱的阴沉和忽冷忽热，把文职和外勤工作都搬进一栋人类的五星级写字楼，要求员工穿着打扮都要符合人类认知中要求的出入此类场所的身份，恶魔们被迫穿上呆板的三件套，女性恶魔不允许裸露过多肌肤，他们开例会、写报告、制作ppt，甚至还要打卡！

地狱的高阶恶魔们本来并不亲近，但这一年里关系拉近了不少，讽刺地说，全托新上司的福。一个强有力的能干上司可以团结团队，而一个懦弱无能的嘛，下属们可以通过吐槽他反向团结起来。梅菲斯特不太喜欢迪亚布罗，他太爱赶时髦了，缺乏一名恶魔应有的耐心，常常半途而废，没有将引诱人类出卖灵魂这项工作变成一门艺术，这就导致迪亚布罗搜集来的通常都是些中下等货色，用一点点金钱或美色就能搞定。而梅菲斯特自己，只看得上人类世界中那些高贵无匹的灵魂，他会用上很多时间和精力，像花花公子追求真爱，像猎豹捕食羚羊一样，许以承诺，诱以谎言，一点点探索猎物的心灵，慢慢找到他们柔软脆弱的地方，再给予必然背叛的爱，让猎物心甘情愿投入恶魔的怀抱。

可他也得承认，只看数字的话，迪亚布罗一个人好得抢眼。

台上上司的报告结束了，会场安静了一小会，谁都看得出今年业绩不尽如人意，连最后粉饰太平的面子也没能挽回。控股方代表依然温文尔雅地进行点评，大约还是太失望了，遣词用句克制又克制，仍时不时流露出几个尖刻字眼来。

梅菲斯特继续默默用尾巴尖数数打发时间，偶尔也有几个字略过耳朵，比如什么“创新”，什么“渠道”，什么“员工激励”。

他嗤之以鼻。

会后也不再有狂欢般的舞会，恶魔们以人类的姿态散落在宴会大厅各处，男的肩宽腿长，女的曲线玲珑，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熠熠生辉，个个指尖优雅地捏着只高脚酒杯，踩在厚得能把脚陷下去的地毯上，压低了声音交谈。酒店的服务生们被这群“人”的好皮相和魔法所迷，格外殷勤，当然他们听不真切恶魔们交谈的内容，否则大概会被吓死。

“叫地狱创新？是想叫我们像神父们一样站在教堂门口传教吗？”梅菲斯特愤愤地说，“跟那帮没事还要靠赎罪券敛财的伪君子不同，我们做的本应是很精细的工作。天堂那些人不但跟我们抢高端客户，还把他们不要的渣滓丢给我们。现在居然还嫌我们业绩不好！”

“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了，梅菲斯特大人，您就是太保守。”迪亚布罗说，“别误会，我一向很尊敬您工作的态度和手腕，但人类毕竟进入工业社会了，连艺术都可以量产，何况引诱灵魂这活呢。”

梅菲斯特有点挫败，业绩之所以停滞不前的原因他也仔细思考过，归根到底，合他口味的灵魂越来越少，要攻克这些灵魂也越来越难了。

“恶魔的品格就这么丢掉我很不甘心。”

“我们毕竟上市了呀，初创时可以讲情怀，现在必须得讲冷冰冰的数字了。”迪亚布罗指了指冷餐台上的上好火腿卷，“您看，人类依然会精心养殖这个品种的黑猪，花三年时间精心制作出火腿，再卖出昂贵的价格。但并不妨碍屠宰工厂出产廉价的冷冻肉类和边角碎料，日日出现在千家万户的餐桌上。您爱引诱那些高贵灵魂，也不耽误用中等货色充充业绩呀。”

迪亚布罗看着资历比他高许多的前辈露出“道理我都懂”的苦恼表情，了然地笑了笑。

“我知道您在烦恼什么，您的风格就跟老派的出入贵家的推销员一样，只懂得如何讨公主们欢心，已经不懂怎么在市场上向主妇叫卖了对吧？”

梅菲斯特默默喝了口香槟，等着对方开条件，但迪亚布罗只是笑吟吟看着他。

引诱人类没见他这么耐心，引诱同类倒是沉得住气啊。梅菲斯特腹诽道。“好吧，迪亚布罗，请指点我，您希望得到什么也请明示。”

“真的？您那位绝世美人儿也可以割爱吗？”

“海伦吗……”梅菲斯特咬咬牙，“……好吧。”

迪亚布罗心满意足地跟梅菲斯特握手，指尖与指尖相触交换了名为契约的咒语。

“您看，现在的人类相互交往也不单凭见面和写信了，他们用一种叫社交网站的东西，跟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交往、奉承、争吵、咒骂，甚至恋爱和金钱往来，而且他们伪装身份、年龄和相貌。有句老话说'没人知道屏幕那边是不是一条狗'，当然也没人知道是不是一个恶魔。您得跟许多人同时交往，才能有余地筛选出足够的潜在目标，人类的推销员现如今也通过这种方式建立他们的销售渠道，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给您配发的手机您只用过电话功能，不是很浪费吗？”

“我知道社交网站，可是我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不需要说什么，您只要经常发发美人和猫咪图片，发发美食，遇到人类进行有争议的话题不要管立场先转发一二，时不时地发个红包，搞个抽奖，不出多少时日便会有一大群粉丝。只要数量够多，找几个脑残粉搜集一下灵魂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么简单？”梅菲斯特狐疑地问。

“相信我，中等灵魂不大爱用他们天赋的智商。”

恶魔走到阳台上透透气，宴会厅在大楼三十五层，能俯瞰大半个城市，人类喜欢这样的视角，这代表着权力。梅菲斯特看着上方漆黑的天空和下方璀璨如星辰的城市灯光，叹了口气，摸出手机注册了个社交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