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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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事件之後，旱魃並沒有顯出什麼異常的樣子，仍然是那樣霸氣果決，只是毫不掩飾地積極籌錢。兩億這數字對他們公司的資產來說並不算非常巨大，但要在短短時間內撥出這麼一大筆錢來，仍然不是很容易的事。

赦生一如往常般認真執行旱魃的每個指示，不管是公務上的，或是私務上的。但在他的心中，確實產生了很多模糊的疑問。

他曾經認為，像旱魃那樣的男人所追求的，是現在的他還不能真正體會的、不那麼具體的東西。該是很龐大、很遙遠的目標，遼闊、雄壯，甚至不切實際的。但那時在醫院的電梯裡，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覺得，旱魃會慨然為那個女人放棄一切，如果這麼做能救她的命的話。旱魃的想法，就這麼具體、這麼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抓到。

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做到怎樣的地步？

一個人，會願意為另一個人做到怎樣的程度？

他並沒有因此減少對旱魃的敬愛，他身體裡的血液似乎受到了感染，跟著湧動起來。但……他似乎還沒能找到自己為之沸騰的目標。他該是有著狂飆的靈魂，卻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

很奇妙的，他又想到他的老師。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襲滅天來追求的是什麼，甚至連朦朧的猜測都摸不到邊。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發現吞佛坐在飯桌旁。他瞄了一眼手上提著的便當，考慮起是不是拿回自己房間吃。

「我也還沒吃，便當放冰箱，一起去吃晚餐吧！」吞佛說：「我有事問你。」

他腦海有閃過不理睬的念頭，但最後他還是把便當拿去放在冰箱，跟吞佛出門。吞佛開車載他去一家居酒屋，沒有問他，很熟練地逕自叫了酒菜。

「反正你對吃的不會有什麼意見。」

用餐的時候，吞佛沒跟他說什麼，也沒問他任何問題，只淡淡介紹送上桌的菜色而已。

一直到最後一道菜也吃完了，他終於開口問：「你要問什麼？」

旱魃這陣子籌錢的事，就算沒特地告訴吞佛，吞佛也不會不完全不曉得，他心想八成是要問他這件事，但，他完全猜錯了。

吞佛淺淺喝了一口燙清酒，然後放下杯子，淡淡說：「我出差那陣子，你住到老師那兒了？」

這個問題來得他措手不及，他閉上嘴，不想回答。他看到吞佛勾起嘴角。

「當然，你可以說這不關我的事。」

「老師說的？」他忍不住問。

吞佛搖頭，說：「他沒提，只是我剛好看到他把你的衣服從陽台收進來。」

他沉默半晌，終於垂下眼睛說：「……我重感冒。」

「原來如此。」吞佛悠然的神態，看得真的令人冒出無名火。

「你到底想說什麼？」

吞佛注視他許久，然後慢慢說：「我告訴過你，老師的性傾向。」

「那又怎樣？」

「以男孩子來說，你實在長得很漂亮。我很好奇……難道他一點都不想抱你嗎？」

他突然感到極度憤怒，握緊了拳頭，幾乎想翻桌子。

「他沒碰我！」

吞佛不為所動，一派冷靜地說：「我知道。」

他怒視著吞佛平靜的臉，幾乎想揮拳揍過去。

「以前在鄉下，老師這方面的傳聞，對象都是女性。」

什麼意思？

「但是他這幾年至少有過一個年輕的同性情人。我想連你母親也不曉得這回事，否則，大概不可能把你一個人留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吞佛淡淡說：「小赦，老師抱過你嗎？我是指一般的擁抱，你從小到大，有過嗎？哪怕只是輕輕抱一下？」

他本來不想回答，最後還是咬著牙低聲說：「……沒，除了我發高燒掛急診那次。」

在他記憶中，襲滅天來連攬一下他肩膀都沒有過。他的老師……總是有些遙遠。

吞佛的眼裡，似乎有種難以形容的隱隱笑意，又好像不只是笑意而已。

「你以為我是要挑撥離間？剛好相反，我想說的是，他真的很疼你。」

從居酒屋離開返家時，吞佛喝了酒而他沒喝，所以由他開車。他第一次開吞佛的跑車，覺得很不習慣。他的心很亂，翻來攪去全都是吞佛剛才跟他說的話。吞佛坐在副駕駛座上，撐著下巴往窗外望，一路上都沒再說什麼。

那天夜裡他徹底失眠，腦子亂成一片。

隔天他上班的時候頭覺得重重昏昏的，他去茶水間打算煮杯咖啡當提神藥喝。他給自己弄了杯加糖加奶精的咖啡，回到位子，聽到旱魃在講手機。旱魃沒坐在座椅上，而是在廣闊的空間裡走來走去。

「……要多久？……不，不用了，我親自過去。」

一會兒，旱魃從專用辦公室中走出來，丟下一句話說今天不會再進來，便快步離開了。旱魃沒交代是什麼事，但赦生大概猜得到應該是弄到可以移植的心臟，就要動手術了吧！等那個女人好起來，旱魃又會是怎樣呢？會不會變得跟現在不同？他想像不出來，他想不出來旱魃改變的樣子。

他刻意不去想襲滅天來，但思緒不是說管就能管得住的。也許，他從沒對自己承認過，他曾經希望他的老師多關愛他一點，跟他多親近一點，多在乎他一點，然後他又說服自己，這些他都不需要。可是……怎麼可能真的從來都不需要？在他從小小的孩子慢慢蛻變成一個青年的這條路上沒有他母親，也沒有他父親，就只有襲滅天來而已。

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一下，是他母親。他伸手拿起手機，接通。他沒問過，但他想，他母親該是知道旱魃不惜代價也要救那個女人的事。無論如何，他母親沒說到這事，而是提起另一件加深他混亂的事。

他母親說，他父親已經出獄，去了趟國外回來，希望能見他一面。他母親沒說自己的想法，只說他怎麼決定都可以。

「你過去的人生沒有他，未來仍然不會有，你自己考慮。」

「……我不想見他。」他低聲說。

他母親沉默了兩秒鐘，然後說會轉告他父親，要他不必心煩這件事。

切斷通訊之後，他身體裡面靈魂躁動的程度到了傾覆的邊緣，他猛地站起身來，抓了機車鑰匙就衝出公司，跨上他的重機越過這城市他陌生的另一端，一直到海邊。其實沒想像中那麼遠，他從沒來過。

平常日的海邊空蕩蕩的沒有遊人，他抱著自己雙腿坐在沙灘上吹海風，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所有的思緒好像都被風吹亂似的，無法成形。

天空是灰的，陰陰鬱鬱，浪很大。他坐了很久很久，麥色的頭髮被海風吹到變得有些黏膩。他把手機拿在手上，胡亂按著，最後翻到襲滅天來的手機號碼，他把拇指放在通話鍵上，卻終究沒有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