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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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做了夢，夢到襲滅天來的書房，三面牆壁都是訂製的書櫃，放滿了書，深色木質書桌上電腦螢幕不停變動刷過龐大的數據，展開來的單人沙發床斜著橫在中間的空間，黑底灰色花紋的床單有些凌亂。夢裡他沒見到襲滅天來，卻聞到他老師的氣息，在上千本書籍的圍繞下靜靜迴旋。他夢到了旱魃，夢到旱魃的有力擁抱，卻沒看見旱魃的臉，旱魃的氣息與烈酒的味道融合在一起，隨著強韌的心跳一波一波蔓延到他的嗅覺中樞。他夢到自己騎著心愛的機車在陌生的蜿蜒小路上狂飆，甚至連強風帶來的刺痛感都那麼清晰。像是耍特技一樣，他騎著機車衝出斷崖，要飛越到另一端，如同飛一般的騰越感。然後，他就醒了，腿上濕滑。

他去浴室洗澡的時候，有種理不清的鬱悶，他甚至不知道夢裡的自己有沒有到達彼端，或者是，墜落到谷底。

他坐在飯桌邊吃早餐的時候，難得他母親這麼早就起床，披著晨縷從房間出來，倒了杯水慢慢喝。這該是他問他母親的好機會，但他卻不想問，他不曉得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他父親的事。在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所謂的父親是個不存在的角色。他母親跟他說了些無關輕重的話，沒有提到他父親。

他像平常一樣，出門騎車上班。

高速公路工程即將開工，公司幾乎天天開會，赦生通常負責記錄。旱魃認為會議記錄很要緊，不然大家說過就算了，結論便發揮不了實際作用。赦生望著投影畫面時感覺有些模糊，記錄起來稍微吃力。他最近常覺得看不清楚，但一直沒去管它。不過，視力惡化的程度好像開始會影響他的工作。

他想著，該去看看眼科檢查一下。他下意識立刻想到襲滅天來，但他馬上在腦子裡抹消，這種事情，他自己處理就可以了。他上網搜尋公司附近的眼科，下班之後直接過去。檢查結果說是假性近視，醫生開了散瞳的眼藥水給他。

晚上他點了眼藥水，眼睛因為藥效變得畏光，什麼都看不清楚。他比平常早關燈上床，閉著眼，了無睡意。他想到襲滅天來新家的大床、以前在老家他自己的單人床，襲滅天來不用彈簧床墊，用的是幾公分厚的某種墊子，他從沒去瞭解過那裡面是什麼材質。他還記得他剛住到這裡時，睡在彈簧床墊上有些不習慣。

他一直沒睡著，後來聽到吞佛回來的聲音。他很確定是吞佛，因為吞佛房間就在隔壁。吞佛回到這裡的時候愈來愈少，基本上幾乎等於是搬出去了。

跟襲滅天來一樣，吞佛的動作很輕，不慌不忙，不會有什麼很大的聲響。但是他耳力很好，細微的動靜也察覺得到，所以他知道吞佛醒著，不知在做些什麼。他在這樣的氛圍下漸漸有了睡意，到他睡著的時候，吞佛應該還沒就寢。

隔天上班的時候，他比吞佛早出門。吞佛通常不會到得太早，會避開尖峰時間，而且他大概知道吞佛習慣去咖啡店吃過早餐才會進公司。吞佛不像他是在家裡啃完麵包喝了牛奶才出門的。

旱魃則通常到得很早，但並不要求員工都要比照。旱魃認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習慣，不必硬要規格化，重要的是把效率發揮到最高。旱魃並不是那種嚴苛的老闆，但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混也是相當困難的事。

他到公司的時候，發現旱魃正坐在座椅上講手機，聲量極低，表情似乎有些凝重。他到自己的位子坐好，開始一天的工作。今天上午旱魃有外出行程，要去別家公司洽談引進外勞的事。出發前十分鐘，他去提醒旱魃，那時旱魃已經沒在講電話，神態看起來跟平常似乎沒有不同。

他隨旱魃一同公出開會，旱魃向來不用司機，經常是自己開車，有時也會讓他開。會議結束時正好是中午，對方在附近餐廳請他們吃飯，吃到差不多要結束時，旱魃的手機發出振動，旱魃接聽之後，臉色有些變。

「有事先走，下次我請你。」旱魃向對方這麼說。

離開餐廳去停車場牽了車，旱魃開得很快，走的不是回公司的路。他不知道旱魃要去哪裡，他沒有開口問。

旱魃把車子開到最大的國立醫院前停住，立刻開門下車，並說：「赦生，你去停車。」

他挪到駕駛座時，看到旱魃快步走進醫院大門。

他把車子停在旁邊的收費停車場，然後進去醫院。醫院大廳人來人往，沒看到旱魃的身影。他想著，是不是在這裡等？遲疑了片刻，他走了幾步來到服務台前，開口問：

「請問有沒看到一個穿灰色西裝外套、暗紅色襯衫的男人？」他有心理準備聽到「沒注意」這樣的答覆，沒想到服務台的志工阿姨居然猛點頭，很熱心地告訴他說：

「你說有點像流氓那個？應該是上六樓了。」還指點他電梯在哪裡。

他有些疑惑，不懂為何志工阿姨會知道旱魃上了六樓，無論如何，他還是去搭電梯上六樓，他看了一下電梯裡的樓層表，六樓是病房區。

到了六樓，他走出電梯，來到櫃台前，問了護士小姐同樣的問題，加上一句：「我是他助理。」因為他感覺護士好像知道他在說誰。

他沒想錯，護士真的知道他找的是旱魃，親切地告訴他旱魃去了614病房。

他往614病房走去，如此看來，旱魃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肯定是來過很多次，很可能還發生過什麼事，足以讓服務台的志工、管理病房的護士都認得的地步。他在走道上遇到兩個醫護人員推著某種儀器設備迎面走來，他稍稍往旁邊一點讓路。

他來到614病房前，站定，有種說不出的複雜心情。他伸手，輕輕推開一點門縫，這似乎是間單人病房，他看到旱魃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微微弓著背，角度的關係他沒看到病床上躺的是什麼樣的人。他輕輕退開，沒有敲門進去。一會兒之後，他聽到旱魃的聲音，那顯然不是壓低了聲量，而是極為用力的宣言。

「我不會放棄！」

碰的一聲，門從裡面被用力拉開，沉著臉的旱魃看了赦生一眼，沒說任何話，逕自往櫃台的方向去。

「我找你們院長，現在。」旱魃對護士說。

「先生……」

「撥電話給他，就說火城工程的老闆找他談捐款的事。」旱魃冷沉地說。

護士小姐連忙撥內線電話找院長。

他默默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

一會兒，護士請他們上十四樓去見院長。

搭電梯的時候，旱魃緊閉著嘴沒有說話，他自然也沒開口。到了十四樓，他沉默地跟著旱魃往院長辦公室快步走去，旱魃沒叫他離開，卻也沒解釋半個字。

院長的年紀出乎意料的並不大，看起來不像醫生，反而像是志得意滿、擅長公關的政客。

「廢話不多說，我就開門見山了。你知道我是誰，我來是要跟你談筆交易。」旱魃說：「614的病人，我要你排在心臟移植第一順位，我開出的條件是一億的捐款。我不管她本人同不同意，那些規定什麼的你們總有法子解決，別跟我說你沒辦法。如果要弄個人頭簽什麼文件，我會找給你，風險不用你擔。」

「可是您知道，就算排在優先順位，也不一定能及時得到捐贈的心臟，這樣的話……」

「只要把她排在第一個，我就捐一億給你們醫院，取得心臟完成移植，我再追加一億。日後院長有意參選的話，我也可以給你助力，這樣有解答院長的問題了嗎？」

對方沒有考慮太久，便點頭接受了這筆風險不大、條件卻非常優渥的交易。

赦生本以為旱魃不會跟他說關於這件事的任何一丁點，但離開醫院的時候，旱魃突然開口說：

「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他沒有吭聲，但他聽得出這不是在說他母親，旱魃的語氣有微妙的不同。旱魃說的應該是614號病房裡的那個病人。也許是旱魃的妻子？或是具有等同意義的地位？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旱魃搖搖頭說：「她不是我的女人，名義上她跟我一點關係也沒。若要說有的話，也是在很多年以前，就是她把我送進監獄。」

他想，他肯定是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她是個檢察官，很聰明、很優秀、很正直、也很強悍。」旱魃說：「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很恨她，也用過各種法子報復她。但她是那種打不倒的女人，就算再怎麼打擊她、傷害她，她還是不會改變。她注視我的眼神始終是那麼平靜，即使到現在仍然如此。」

他望著旱魃半帶沉思的神情，覺得很陌生、很迷惑，心底彷彿有什麼奇妙的湧動。

「我絕不讓她死。」旱魃一字字地說。

他想，他會永遠記得旱魃說這句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