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蝎刑

时间过的很快，卡维丝一家来到王城已经两年，她熟悉了王城的生活，见识了许多次祭祀、庆典、舞会和狂欢，但是在王宫广场上围观死刑，这还是第一回。

为了配合死刑的肃穆气氛，王宫广场上所有的喷泉都关闭了，那些敷着金粉的雪花石雕塑和装饰，都用白色的粗麻布遮上，临时挖出来的蝎池上罩着好几层密织的渔网，蝎池旁搭起了一个简易的高台，行刑者会把死刑犯从高台上推进蝎池。

平时挤满王宫广场的乞丐、小贩、外乡人和观光客都被赶走了，尽管在第五圣河王朝，死刑是一项颇受欢迎的公众娱乐活动，但毕竟这一位死刑犯身份高贵，纵然他罪无可赦，国王也不允许下等之人围观他的死亡。

即将被处死的是阿蒙神庙一个年轻的见习祭司，原本很有希望成为最年轻的祭司团成员，甚至有可能是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选。他是提顿亲王和何普特城邦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的私生子，人们都说如果提顿亲王唯一合法的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孩子就将成为他的继承人。

对国王来说，提顿亲王在很多方面都算是威胁：他有王室的血统，算起来还是国王的表兄，在王位继承人的排序上颇为靠前；他还拥有大片的领地，以及数量可观的私人军队。而更让国王不可容忍的是，他和已故的那尔迈王太子——也就是乌那斯三世的兄长关系亲密。据说亲王曾不止一次宣称，乌那斯三世与美莲塔蒙王后的结合并不合法，受到了诸神的诅咒，国王至今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能够继承王位的合法子嗣。

谁都知道这样的话会怎样触怒国王，国王与王后扑朔迷离的婚姻关系，是整个王朝的禁忌话题。

美莲塔蒙王后是上圣河流域最强大的城邦阿拜斯的公主，原本嫁给了乌那斯三世的兄长那尔迈王太子，但是王太子在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造成十分尴尬的状况。太子妃的陪嫁异常丰厚，除了巨额的财产，还有众多物产丰富的庄园，以及大量的奴隶，甚至包括一整支阉人军团。如果按照第五圣河王朝的惯例，守寡王妃的进入奈菲蒂丝神庙修行，那么所有这些就都将归神庙所有。

很显然，无论是第五圣河王朝，还是阿拜斯城邦，以及侍奉其他神明的神庙，都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关键时刻，乌那斯王子看似冒失地表达了对太子妃深切的同情与爱慕。而太子妃也恰好在这时，很不谨慎地对身边的女官透露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与那尔迈王太子并未同床共枕，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接下来的发展顺理成章，位于圣河源头阿蒙大神庙的至高祭司裁定那尔迈王太子与美莲塔蒙太子妃的婚姻无效，太子妃仍为“纯洁无瑕的自由之身”（没人追问为何一位王妃的贞洁要由阿蒙神来裁定，而非婚姻之神穆特或者少女守护神茹卡。）随后，她就以“纯洁无瑕的自由之身”，带着数目惊人的陪嫁，嫁给了乌那斯王子。

拥有这样一位王妃，乌那斯毫无悬念地成为王位继承人，老国王去世之后，他登上王位，美莲塔蒙成为王后。

——必须承认，这个故事很美，也很迷人，圣河流域的每一位少女，都曾把乌那斯三世与美莲塔蒙王后的浪漫故事当作自己的爱情启蒙。然而时光流逝，浪漫故事里的少年王子，成长为统治手腕强势的年轻国王，牢牢地掌控着第五圣河王朝，并不断向下游扩张。比他大八岁的美莲塔蒙王后，虽然风韵犹存，却早已不是传说中那绝美的女主角了。

更让人担心的是，国王与王后的孩子不是流产，就是夭折，只有一个小女儿活着。尽管历代王朝都曾有过女王统治，但第五圣河王朝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而女性的继承权在阿蒙神的教义中仍有争议。何况小公主能否顺利活到成年，也还是未知之数。

流言最早是从奈菲蒂丝神庙传出的，对奈菲蒂丝女神的崇拜，曾是圣河王朝的主流信仰，但随着来自上游的太阳神阿蒙崇拜兴起，奈菲蒂丝神庙不复往日的风光。在圣河王朝、阿拜斯城邦和阿蒙神庙的联手压制下，奈菲蒂丝神庙的大祭司忍气吞声地放弃了眼看要到手的高贵信徒和巨额财富，还有一整支阉人军团。这时便忍不住跳出来质疑这场婚姻的合法性。

接着便有传说，说美莲塔蒙王后其实已经和那尔迈王太子同床共枕，乌那斯三世占有了自己兄长的妻子。所以他们注定没有合法的子嗣，还会遭遇悲惨的命运，诸如此类。

流言愈演愈烈，直到奈菲蒂丝神庙的大祭司离奇地遇刺身亡，祭司团随后被残酷地清洗，这才戛然而止。但怀疑的种子早已在民众和贵族心中种下，只是在乌那斯三世的铁腕统治下，再无人敢公然质疑。然而整个圣河流域都知道，只要王后不能生育王子，流言和怀疑就不会止息。就连卡维丝也明白，合法的王子的诞生，才意味着王朝的稳定与安全，令人愉悦的王城和宫廷生活才能长久地继续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一桩原本无伤大雅的丑闻就变得不可原谅：提顿亲王的私生子，与王后身边地位最高的侍从女官阿里亚通奸。

这实在是一段匪夷所思的奸情，提顿亲王的私生子还不到二十岁，是整个阿蒙神庙最俊美的祭司，王宫中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而阿里亚女官与王后年纪差不多，她是大贵族佐塞家的女儿——这个家族虽然从前朝起就非常显赫，容貌平庸却是家族的显著特征。所以大家在私下里议论，都说是提顿亲王授意他的私生子与阿里亚女官私通，目的是为了得到亲近年幼的泰伊丝公主的机会。也正是因此，国王为之震怒。

又有流言说提顿亲王一连几夜入宫求情，国王不为所动。当然，国王的心思不可揣度，也有人说其实国王已经和提顿亲王达成了秘密的交易，到最后关头，他还是会赦免这个年轻人，而提顿亲王会献上大片的封地、大笔的罚金，并解散一半私人军队。所以此刻人们看到的这一切，残忍的处罚，公开的行刑，都只是为了震慑那些和提顿亲王一样对王位心怀不轨之人

很显然，这样的悬疑为行刑增加了别样的趣味，提里奥就认为国王最终会赦免这高贵的犯人。卡努忒则打赌他一定会死，提里奥颇为疑惑：“你怎么认为他会被处死呢？我以为你一直为他着迷，就像王宫里那些傻姑娘一样。”

“我是为他着迷啊，所以我赌他会死，”卡努忒耸耸肩，俏皮地说，“这样即使他没有被赦免，我也还有一点安慰，至少我赢了这个赌。”

“你这个可怕的小东西。”提里奥笑起来，拧了拧她的耳朵。

此刻国王已经在王宫阳台上坐定，不知为何王后没有出现。蝎池上罩着的渔网也被揭开，守在蝎池旁的奴隶们不停地把试图爬出来的蝎子叉回去。年轻的犯人走上高台，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粗麻布贯头衣，尽管是粗麻布，但非常干净熨帖，每一根线条都优雅有型，与其说是囚服，不如说更像一件演出服。

因为还是见习祭司，他没有剃光头，柔软的褐色头发披拂在脖子上， 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芒，还带着稚气的俊美面孔平静无波。他就像任何一位出身高贵之人一样，坦然面对命运的诡异安排。行刑者将他的衣裳捋至腰间，用小刀在他的胸口、背后和双臂上割出交错的伤痕，并将血滴进蝎池，他仍然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然而这高贵勇敢的举止并未获得人们的敬意，人群窃窃私语，认为这表明他已知道自己终将获得赦免。

至此活动已经延续了太长时间，上午的太阳越来越灼热，炙烤着毫无遮盖的王宫广场。平日这个时候，女人和孩子们都还在酣睡，卡努忒不停地打呵欠，卡维丝也觉得又睏又渴，一心盼望着这场闹剧赶紧结束，好回家补一觉。

是的，闹剧，卡维丝也觉得国王不会真的处死如此出身高贵，年轻俊美之人。国王只是想狠狠地教训他一下，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去吃饭和补觉了。

死刑犯开始说临终遗言，声音很小，隔得又远，连卡维丝都没法听清。她只是看着他，安静地站在刑台的边缘，身后就是行刑者。她忽然很好奇此刻他是怎样的心情，是兴致盎然还是百无聊赖，明知这只是一场表演，却还是要演下去，假装这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假装再也看不到这拥挤的王宫广场，这骚动的人群；假装这是最后一次，沐浴在圣河流域金色的阳光下。

王宫阳台上，亡灵乐章响起，这是死亡降临的旋律，卡维丝看过去，只见国王独自坐在华丽的白羽毛伞下，伞盖在他雕刻一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头上脸上累累的金环和金链闪着微光。卡维丝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还不站起来？亡灵乐章已接近尾声，卡维丝听见行刑者脚上的铃铛响动，她仍然看着国王，知道他就要站起来了，站起来宣布赦免。但是国王岿然不动。随后，卡维丝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一阵惊愕的吸气声，接着是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一片混乱的喧哗，伴随着含糊的惨叫，她转头看向高台，高台上只有行刑者。

国王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卡维丝看见他头顶的金链子上缠着细细的黑色麻纱，只有在亲近的王室成员去世的时候，国王才会把黑色戴到头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金环亮得晃眼，他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一个隐约、冰冷而残酷的微笑。

卡维丝听到自己的牙齿磕碰的声音，感觉到身边的卡努忒也在发抖。在王城生活的两年，她有许多机会见到乌那斯三世。和许多处在宫廷生活边缘的小女孩一样，她暗暗地爱慕着国王——整个圣河流域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英俊、耀眼，金色的皮肤闪闪发光，身材健硕如神明，声音低沉悦耳，喜欢美酒与美人，热衷舞会和庆典……卡维丝不止一次在王宫广场和外廷回廊上遇到国王，有时候国王还会向父亲点头致意，甚至给她一个注目或是微笑。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童话中的王子，也不是浪漫故事的男主角，他是第五圣河王朝的国王，上下圣河流域的统治者，他们所有人命运的主宰。

“天啊，我多傻啊，我还以为他走神了，或者忘了赦免的措辞。”提里奥喃喃地说。

他们的母亲努布卡丝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嘘！你这小白痴！”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凶巴巴地说：“记住！国王永不犯错！国王永不原谅！所以在这里，我们也不能犯任何一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