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懂在那个人工湖边住了两周，每天起来沿着湖边跑两圈再游一圈，白天跟剧组开开会，拍一些狙击手训练和战术动作，然后陪罗星呆上一两个小时。中间他旁听过两次罗星的补课，教授是位异常美丽的女性，不过李懂总是听了一阵子之后就悄悄离开，默默坐在门外等候他们结束。护士们跟他很快熟起来，每天分享甜点的时候会留一块等他。李懂算是知道罗星为什么会胖了，但再一想传说中甜食抚慰心情的功效，于是报以笑容吃掉，什么也没说。

他始终假装不知道还有神经痛这回事儿，逐渐习惯了罗星不时的心不在焉，只是在对方走神的时候暗中握紧拳头。两个人都找到了不让话题中断的诀窍，那就是不断交换彼此都知道的人的近况，无所谓关心不关心，只是需要把对话继续下去。李懂想起那个沙漠之夜遇到的娃娃脸前辈，假装不经意问起罗星从前参加过的演习。这管用了好几天，罗星滔滔不绝地说起以前遇到的对手和朋友们，一个个描述他们各自的绝活和彼此的对决，说得神采飞扬，但中间好像并没有谁有张娃娃脸。李懂想说不定那一位并不是狙击手，谁说这个世界上的兵都得是狙击手呢。但狙击手们的眼中好像确实只看得见对方，其他人只是笔记本上正字的一划。不过再多的回忆总有说完的时候，他们彼此都知道结束的时刻正在逼近，暗自变得焦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下去。有些事重复说了第二遍，罗星在快要第三遍提起的时候按捺住了。他最后又东拉西扯说了点之前觉得不值得一说的细节，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停顿越来越长，终于静了下来。

“……也就这些了。”

李懂抿紧嘴唇。“嗯。”

“你也该归队了吧。”罗星说，“手都要生了。”

“……明天。”

明天他就该进城，去为阅兵的安保任务集训。时间很长，李懂几乎要觉得那是毫无道理的长，他想起顾顺给他拟的训练计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付诸实践。那个训练计划他一直揣在兜里，但始终没有拿出来给罗星看。他不知道第几次把手插进裤兜，然后开始犹豫。罗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

“你知道了吧。”

“啊？”

“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疼一阵儿，神经的事儿，也没办法。那种时候你都会找个理由东张西望，不看着我。”罗星说，“李懂，谢谢你。”

李懂大吃一惊，不明白罗星为什么要谢自己。他睁圆眼睛看着对方，一时想不出话来回应。罗星看着他的表情笑，努力抬高右手。不过他现在只能抬高到超过肩膀一点点的角度，于是又勾了勾手指。

“来。”

李懂怔了怔，随后瞬间明白过来。他微微红了脸，飞快斜眼瞄了一眼病房门口。护士们正在护士站里说话，没有人望着这边。于是他摘下帽子弯下腰，把脑袋凑到罗星的手掌旁，让他胡噜了一把。

然后他再直起腰，摸摸自己的脑袋，忍不住笑起来。

“别担心，疼比不疼强。”罗星看着他，认真地说，“之前没有感觉的时候会比较害怕，疼起来倒是觉得安心一点。跟大家说，我没事。”

过后很久很久，李懂都记得罗星那句“我没事”。

阅兵的训练很漫长，衬得阅兵日本身倒短暂得像个幻梦一般什么记忆都留不下。李懂后来才知道罗星在看台上。大概没有护士跟上去照顾，那天很晒，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特种兵方阵走过的时候他正好没在轮值，趴在高处用观察镜找陆琛，一直到方阵走过去了也没找到。狙击手们未发一枪就结束了任务，集训的大家各自做了很多约定，打了很多赌，都说是“比武时再见”。李懂没开口约过谁，但有人对他说这话时他也开心笑笑，伸手跟对方一握。归队的路上他才又遇到陆琛，问明白他的位置，两个人头碰头试图从新闻图片的方阵里找出人来，再次失败。回去报到，顾顺比他们早一个月归队，人好像黑瘦了不少，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李懂，神情似笑非笑。

“休假回来啦。”

跟猎人学校比起来，他们过去这几个月大概确实像是在休假。果然杨锐也没给他们休息时间，第二天就开始跟训练，还开小灶加了好几道码。李懂刚刚从警用狙击手的节奏回来，一头撞进顾顺的世界，当天一回宿舍就全身酸痛地瘫倒在床上。意识随即朦胧起来，体力透支的身体急需沉入睡眠修复自身，哪怕是堆积的乳酸在身体里到处叫嚣也阻止不了这一点。他一边安心的放松自己，一边忍不住的笑，觉得好像有点明白了罗星的话。

——疼起来倒是觉得安心一点。虽然对他来说，这只是说明今天的训练不那么无聊，时间总算没有浪费。

“在笑什么？”

是顾顺在说话。李懂勉力睁开眼睛，觉得提不起精神组织语言，继续朝他咧嘴笑。顾顺肩膀上搭着毛巾，看来是刚从水房擦了把脸回来，看见他这模样，勾勾嘴角走过来。

“翻过去。”

“干什么……啊——！”

他这声惨叫声调骤然升高，到末了还拐了个弯，惊得外面走廊正经过的陆琛扔下水盆冲进来。顾顺手底下慢条斯理替搭档揉开纠结的肌肉，还得空呲牙朝陆琛打了个招呼。

“你要排队吗？”

“……不了不了。”陆琛不动声色瞄一眼正悄悄拿枕巾蹭眼泪的李懂，“顺哥你们继续啊，我走了掰掰。”

李懂把脸埋进臂弯，没搭理战友的道别。他在咬牙对抗疼痛，同时试图放松肌肉。顾顺的推拿很见效，尖锐的疼痛过后立刻是一阵轻松，也不知道这轻松是基于对比，还是真的放松了下来。他陷入了几分钟的深度睡眠，然后被拍醒。

“擦把脸，该吃饭了。”

毛巾递到面前，是他自己的那一条。李懂伸手接过，道了声谢。有那么一秒钟他恍惚间以为身边是罗星，那是以前罗星常做的事。随后他清醒过来，抬头望着顾顺，认真地笑了笑。

“谢谢你，顾顺。”

“嗯哼。”顾顺说，“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