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真正的蛟龙狙击手”,就是他那样的啊。

他站在那里发呆了一会儿,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一点。时间仿佛并未流逝,这个病房里的一切,除了他和他,都凝结在时光里从不改变。

变的只有他们。

但李懂真的曾经以为罗星是永远不会变的。即便是在吉布提的医院里,那时候的他虽然一点也不能动,但除此之外看起来和记忆中那个罗星毫无二致。狙击手永远地位超然,远离战场,在瞄准镜中克敌制胜。要在这一刻他才真的深切意识到他们也是凡人,无法抽离现世的一切。外貌会因为每一天每一分钟的日常经历而改变,随同一起改变的——

罗星的睫毛动了一下。李懂条件反射地蹲下隐蔽,藏好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有点囧,蹲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罗星叹了口气,好像笑了。

看到你了。起来吧。

李懂站起来,有点讪讪。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脸大概又皱成了一团,看着罗星又想哭又想笑,说不出话来。护士小步赶进来,动作利落地查看一轮仪表,摇起床头,帮罗星把手臂放到被子外面。这个过程花了大约两分钟,两分钟里李懂终于把喉咙里那哽咽的一大团硬块吞了下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来了。”

“嗯。”罗星说,坐。

病房里有两只单人沙发,放得离病床有点远。李懂摇摇头。坐下就太矮了,彼此都看不到。他站在床边,小声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不,平时一般也睡不着。罗星说,怎么来的?

他平静下来,开始描述自己这一路上的事。除开探亲往返,这还是李懂第一次独自出行。说到在飞机上读书的部分罗星笑了笑,李懂摘下帽子,挠挠头。罗星好像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也许他不应该跟他说太多旅行的事。

好像不是本适合在路上读的书。

罗星看着他笑,慢慢地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李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靠墙有一只小书架,上面放满了书。他们的视力都很好,哪怕是在这样的距离,李懂也能看清,那是一些他们以前不会读的书。

周末有志愿者过来帮忙补课,还带了些书过来。罗星说,挺有意思的。

李懂想了想。学习难吗?

罗星转转眼珠。上课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陌生的事,特种兵有许多需要大量学习的科目。不过跟大学入学试不一样,他们的通过与否有时是靠生死来判断。不算特别容易。不过……总要学的。

他好像高兴起来,给李懂讲补课时的事。哪门课有意思,哪门课撞到他们枪口上,哪门课至今还没摸到门。一个暂时还没法记笔记,当然也没法写作业的学生大概是任何补课老师的噩梦,来给他补课的志愿者换过了好几茬。现在是运营这间疗养所的那个基金会的会长夫人,某大学的物理学教授,夫妻俩每周末飞过来,给他讲一天课再飞回去。即便是李懂也明白这不是平常能有的事儿,一问起来果然会长也是前特种兵,转业前是少尉,某次执行任务时在雪崩中冻伤,一条腿是假肢。

“自己人啊。”罗星说,不怕你笑,一看到他的腿,我忽然就放松了。之前一直绷着劲,怕给蛟龙丢脸。但是有个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在……就没关系了。

李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用力点头。

“那个纪录片,导演想拍‘真正的蛟龙狙击手是什么样的’。”罗星笑,说完就连忙跟我道歉,我过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他们跟部队联系,好像先想要顾顺,我说干嘛非要找那家伙,蛟龙有的是好狙击手,就换成了你。

他温和地看着昔日的搭档。李懂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一些。他知道自己在最近几个月中想必有所变化,那些经历的战斗,瞄准镜中飞溅的鲜血和毫厘之差掠过的子弹悄然一点点改变了他,让他越来越接近心目中的标尺。以前那个标尺是罗星,一举一动他都下意识模仿,但最近在脑海中设想一个理想的狙击手的举动时,那个假想的模样长得越来越像顾顺。他微微错开目光,没有直视罗星的眼睛,心里涌起负疚。他想要向罗星描述那个沙漠中的夜晚,仔细分享战场上的一切,告诉他自己的领悟和成长,但那不可能,保密条例限制了他。李懂明白罗星也想跟他仔细分享新生活中的一切,这部分没有保密条例,但那其实也不可能,因为那些细节几乎都是他不曾经历、难以想象,因而也无法共鸣的。

虽然李懂尽其所能认真倾听,努力在对方期待的时刻做出合适的反应,但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已经与对方的生活相距太远,以致几乎没有共同话题了。

李懂想起陆琛偶尔提起的在老家的女朋友,觉得大概他回家的时候也会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低头扣上帽子,双手扶着帽沿正了正。白色的夏常服在一路旅行之后有点皱了,回头得熨一熨。

……还没有你那么好。他认真地说,可能顾顺差不多吧,但我还差一点。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

罗星点点头,向他伸出右手。手臂动得很艰难,并不稳定,一直在晃动。两个人都低头盯着那只手,看着它慢慢抬高,一根根收起手指,只留下弯曲的小指伸在外面。

李懂觉得鼻子一酸,赶紧过去,跟他拉了拉勾。

我也会努力的。罗星说,一言为定。

护士轻手轻脚进来,脚步没有声音,但感觉敏锐的特种兵立刻察觉。李懂回过头去,姑娘抱歉地朝他笑了笑。

打扰你们,不过他该继续复健了。

“好,我来帮忙。”

护士站着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李懂醒悟过来,扭头去看罗星。罗星朝他微笑,笑得很努力,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齿,但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有些伤感。

“……好,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垮下肩膀,低着头走出房间,一口气穿过走廊,进入庭院。空气清甜湿润,有什么花正在开,一只蜜蜂嗡嗡嗡从他头边撞过。身后有人叫他,另一个护士追上来,递给他一张打印纸。上面是个时间表,用荧光笔标出了几段时间。

“这些时间他可以有访客。”护士说,抱歉不能留给你,你记下来吧。

李懂抬起眼睛。他想说但我不是客人呀,又想说我就只是看着他而已。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垂下睫毛记住了那几行数字,再点点头。护士收起那张纸,大概是看到他的表情,又含蓄地补了一句。

为了刺激神经生长复原……副作用是会有神经痛。

她抬起手,又踮了踮脚,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返回。李懂只来得及朝她的背影点点头。他低下头,看着那根刚才跟罗星拉过勾的手指,心里明白了刚才导演姑娘一直拖着他开会的原因。

原本随手就能完成的动作,如今不但需要漫长的训练才能慢慢找回来,期间还要经历无数挫败和痛楚。但罗星什么都没有说过,还给了同伴一个八颗牙齿的笑脸。

“好吧。你们真是不识货。”他低声嘟哝道,‘真正的蛟龙狙击手’,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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