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赦生大約是天亮前後才真的睡著，他是被旱魃進門的聲音驚醒的。

「小子你還沒起床？去吃了早餐沒？」旱魃問他。

他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飯店提供自助早餐的時間已經過了，不過反正他也沒胃口。

他坐起身來，自覺反應有點遲鈍。

「不舒服？」旱魃走過來，抬起手來放在他額頭上。旱魃的手很大，很厚實，也很粗糙，手指粗壯，跟襲滅天來的手不太一樣，以前他生病的時候，襲滅天來也是這樣試他的額溫。

「有點熱，我看你是中暑了，這裡天氣悶，你大概不適應。」旱魃收回手，說：「是下午的飛機，還早，我帶你去給人看看。」

他本想說不用了，但旱魃已經快步走到門口。他只好說：「……等我一下。」然後去浴室很快完成盥洗。

旱魃帶他搭計程車去到一個草藥舖，一個老婆婆叫他脫了上衣趴在一張墊了大毛巾的窄床上，拿來一堆小玻璃杯給他拔火罐，旱魃站在旁邊看。

「……對不起。」他低聲說。

旱魃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罵：「傻小子，對不起什麼？」

旱魃拉了張高凳子坐下，說：「現在時代不同了，跟我年輕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回事。雖然你家裡有過變故，可你也沒真吃過什麼苦。聽你媽說，那個叫襲什麼的男人把你跟吞佛都帶得不錯。」

他悶悶聽著，沒有開口。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到襲滅天來即將搬家的事，想到襲滅天來悠悠慢慢、不慌不忙整理東西的樣子。

旱魃去買了報紙來看，他趴在那裡，感覺背上的血液好像都被那些杯子吸去似的。拔完罐之後，老婆婆端來一碗熱薑湯要他喝下去。

薑湯很辣，他有點難以入口，還嗆了一下。旱魃笑了起來，說：「酒都喝了，這玩意兒不行嗎？」

他硬著頭皮喝下去，想起以前他如果有輕微感冒症狀的話，襲滅天來總是弄一杯熱蜂蜜檸檬給他，他大一點之後，那種酸酸甜甜的熱飲還加了一小匙酒。

說也神奇，發汗之後，整個人真的輕鬆許多。中午旱魃帶他去餐廳吃熱炒，很平民化的餐廳，鬧哄哄的，東西不算精緻，刀工粗放，口味偏重，但還滿好吃的。旱魃叫了啤酒，要他也喝。

「啤酒降火。」旱魃把啤酒往他杯子倒得滿溢出來。

他望著豪放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旱魃，覺得這才是他心目中的旱魃。

回國之後，赦生便投入天昏地暗的忙碌生活，一方面公司標到了高速公路的大工程，一大堆事情得處理，另一方面學校接近期末，要大考還要交報告。

他母親沒問他出國前突然跑掉的事，可是就因為沒問，所以他覺得襲滅天來一定跟他母親談過。他想起以前曾經看見過的場景，他母親與襲滅天來坐在廚房的飯桌兩旁，桌上擺著杯子，有時是馬克杯，有時是酒杯，交談的聲音很低微，等他進去房間就一點也聽不到了。他知道襲滅天來有時跟他母親通電話會講很久很久，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以前從來沒多思考過，但現在他忽然想，如果是講他與吞佛，似乎不應該會講那麼久。所以，襲滅天來雖然人在鄉下，該是一直都在幫他母親處理幫派的一些事。

某個週六早上，他還在睡，吞佛忽然到他房間，用指節敲他敞開的門。

他慢慢睜開眼睛，望向站在他門口的紅髮男人。

「老師今天搬家。」

他想起來了，他母親前兩天跟他提過，襲滅天來搬來那天，要他去幫忙整理。

他趴在床上，抱著枕頭點點頭。

「這是地址，等你弄好了再自己過來，不急。」吞佛走進來，把一張便利貼貼在他桌上的電腦螢幕邊，便離開先出發過去了。

吞佛走後，赦生又賴了一會兒床才起來，他梳洗一番、吃了麵包與牛奶當早餐，然後上網找那個地址的地圖。襲滅天來的新住處離他們家不算遠，騎機車不用幾分鐘就到了。

他什麼也沒帶，就這樣出門，騎車前往他老師的新家。天氣很熱，艷陽高照，已經不算早了，但仍然聽得到鳥叫的聲音。

襲滅天來的新家跟鄉下那棟有院子的平房截然不同，是在一棟新式大樓的高樓層，每層樓只有兩戶，一樓還有管理員。他來到襲滅天來新家的門前，按電鈴。

來開門的是吞佛，越過吞佛，他看到襲滅天來赤著上身，披著長髮，正用一把新型拖把拖地，沒有穿鞋襪，赤著腳，黑色的長褲褲腳拖在地上。他覺得很陌生，因為他沒見過這個樣子的襲滅天來。在他印象中，襲滅天來好像沒在他在家而且是醒著的時候打掃過，有時他上床睡覺之後，迷迷糊糊會聽到襲滅天來整理家裡的聲音。小時候他在房間散放了一地的玩具，大多時候襲滅天來會叫他自己收，但從沒設定時限，偶爾也有他上學回來，發現昨天還亂了一地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好放進櫃子的情況。現在他開始有點懷疑，一天到晚都窩在家裡閒閒散散的男人，會有這樣明顯鍛鍊過的精實身軀？他上學的時候、不在的時候，襲滅天來到底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他把球鞋脫在門外，踏進去，覺得深色木質地板已經很光亮了。襲滅天來看了他一眼，表情淡淡的，沒說任何話。

「你要幫老師一起拖地呢？還是跟我去整理書房？」吞佛微勾嘴角，整個人看起來乾淨清爽優雅，一點汗也沒出，不像動手忙過什麼。

吞佛向來不喜歡做任何家務，以前只願意去倒倒垃圾，襲滅天來也不勉強，就由得他。不過吞佛的房間總是保持得很整潔。赦生大一點之後還偶爾會幫忙洗碗，但是回想起來次數也不太多。

「你也去整理書房好了，反正只有一把拖把。」襲滅天來淡淡說：「幫我把書都放進書櫃裡，照順序。」

赦生點點頭，正要進去，又停下腳步，說：「……我忘了把保溫杯帶來。」

襲滅天來停下動作，轉頭看他，低笑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他快步往書房走。襲滅天來不是不知道那天早上他在鬧彆扭，但並沒有生他的氣，他的老師從來沒跟他計較過什麼，就像小時候他班上賽跑輸了，他衝回家關在房間裡鬧脾氣不肯吃飯，襲滅天來也只是平平淡淡地隨他，在他門上貼張條子告訴他冰箱有牛奶、布丁，櫃子裡有麵包，餓了自己去吃。

他沒辦法解釋自己的心情，甚至沒辦法區分到底是好是壞。他認為他已經這麼大了，他的老師不該再把他當孩子看待，但內心深處，也許他還隱隱眷戀著過去的歲月。

吞佛正把箱子裡的書放進書櫃，動作慢條斯理，一次只拿幾本，有時還翻開書本看看裡面的內容，進度自然很慢。

「老師是個很奇妙的人。」吞佛輕聲淡淡說。

他悶頭把書本放進書櫃，沒有吭聲。吞佛瞭解襲滅天來，他則否。

「我看見過老師的情人。」吞佛把手上的書闔起來放進書櫃，突然這麼說。

他心裡無預警地咯噔了一下，說來襲滅天來有情人應該是很正常的事，一個三十幾歲的單身男人，如果沒有還比較奇怪，只是這種事，他從來沒想過。

「可能是暫時的。」吞佛平靜地說：「只是個人判斷。」

他想說，這關我們什麼事？可是不知怎麼的最後卻沒有開口。

「對方……是個男的，很年輕，大概比你大不了幾歲。」吞佛低聲說。

他抬頭望向吞佛，覺得很意外。

「以前那個地方，關於老師的傳言很多，你可能都不知道吧？」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吞佛笑了一聲，沒再繼續說下去。

數量龐大的書都放進書櫃之後，赦生與吞佛回到客廳，襲滅天來人不在，主臥室的浴室傳出水聲，大概在沖澡。

赦生環顧四周，這裡很大，顯得很寬敞，除了主臥室與書房，還有個房間是空著沒擺任何東西，不知道要做什麼用途。他沒看到那兩部老舊的健身器材，大概是趁搬家丟掉了。他腦子裡盤旋的都是吞佛剛才說的，他從沒想過的一切、他所不知道而吞佛知道的一切。

襲滅天來重新出現時，跟他記憶中的樣子很一致，從容、悠慢，穿得一身黑，似乎隨性卻又頗有點講究，洗過的長髮只稍微吹了一下，還不太乾。

「去吃午餐吧！吞佛，你來挑地方。」襲滅天來把皮夾塞進褲子口袋。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一點，有點晚了，由吞佛開車，帶他們到附近不太遠的地方，一家供應歐式餐點的餐廳，有一些比較少見的菜色。

用餐的時候，赦生望著襲滅天來慢條斯理使用刀叉的動作，看著那雙手指修長有力、跟旱魃完全不同的手，忽然覺得很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