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时最忆君

　　近日北京下了雪，所以不出门，坐在十八楼的窗户旁喝茶，加了玫瑰的祁门红茶，雾气把玻璃变成磨砂，看不见人影，我忽然想起白居易的诗句：“琴棋诗友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这两句，我们看着只是平常，不知为何，东瀛文人煞是喜欢，以为道出了他们文化里的某种精髓，想来，也许就在这“雪月花”三字上，一种对时节的关怀，对流逝的敏感，对细节的尊重。

　　记得小时候看崛辰 雄的小说《起风了》，一个简单之极的爱情故事，相爱的两个人，没有任何事情有理由阻止他们，于是疾病和死亡就降临了……多年之后，男子重回当年那少女死去的山谷，独自一人坐在火炉边，回想起少女临死前对他说：“你头发上还有雪……”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把手插进头发里，头发仿佛还有点潮湿……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领略到细节之美，以及书中所反复描述的，混合着悲哀和喜悦的，惨淡的幸福之感。

　　故事似乎来自作者崛辰 雄的亲身经历，他年轻美丽的未婚妻因病去世，而他自己，也终身为疾病折磨，以至于在二十四岁上就离开了人世。我不知道那早夭的天才的作者和他的未婚妻之间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幕关于雪的回忆，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在某个落雪的时候，心头悄然浮起逝者的形象，才会写出那样一段文字，雪月花时，真的是最宜于回忆。

　　同样与雪有关的回忆的文字见于《源氏物语》，源氏最爱的紫姬死后，作者紫式部的笔，已经借着悲哀的情节，登临了平安文学纤弱与优雅之美的顶峰，“……昔日所做所为，无论逢场作戏还是迫不得已，我又何必令她伤心呢……尤记得那日黎明，风卷雪舞，回六条院时，紫姬迎出，温柔和悦，却是将泪水湿透的衣袖藏在身后……心念至此，源氏痛悔交织，一宿无眠，忽然听到值宿的侍女说道：'呀，好厚的雪。'一时间，他仿佛重回那个早晨，然而雪景依旧，人已成空……"（《源氏物语·四十帖·魔法使》）

　　清淡简约的文字，却包含着多少情感和喟叹，只不过是雪，然而已被人化用了，已经是人的雪、回忆的雪、文字的雪。我开始相信，即使没有那样的时刻，看着落雪怀念死去的恋人，崛辰 雄也一定能写出那样的追忆的文字，看似平淡，仔细思量，却教人恻然。因为那样的雪已经不是属于一时一地，一人一世，而是沉淀到了灵魂的某个深处，一个民族共通的记忆——

　　往事犹萦臆，雪时最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