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一切从不由自主的注意开始。
　　王杰希原本并没对那场比赛有多上心。季后赛的第一轮，对微草或是蓝雨来说，几乎是例行公事。套句小队员们喜欢的漫画句式，“季后赛是从半决赛第二场开始的”，至于四分之一，对志在冠军的队伍来说，暖身而已。
　　所以他真的没想到蓝雨会0：2输掉第一轮，输得还那么脆。
　　听到消息的时候微草刚开完最后的战术准备会，第二天他们要打雷霆。战术室里一片哗然，王杰希微微眯起眼睛，脑子里下意识地飞速转过一大堆念头，随即诧异地发现，自己完全推测不出蓝雨脆败的原因与可能性。
　　荣耀的魔术师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因为他这个表情而欲言又止的队员们，笑了笑。
　　“开电视吧。”
　　于是他们有幸目睹了蓝雨队长的绝对控场，一整套连招放下来节奏不紧不慢，却一点没给对手回血的空间。整整二十七分半钟，没有迟疑、没有口误、没有任何的不确定，喻文州从头到尾保持同一个笑容，清澈眼神依次注视着之前提出各个问题的记者，目光始终没有游移过。
　　王杰希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在微笑。
　　他大概听了前三个问题就推测出了今晚比赛的走向，兴欣真是一个会提供层出不穷惊喜的队伍，而联盟史上最令人无语的自然灾害，更是早就让作战室里上网搜视频的队员们凑在一起窃笑起来。
　　不过那都不是原因。
　　看到有一个同类做出自己一直以来因为极力自制而没有做的事，心里的那份愉快，真是难以言表。
　　与平素给人的印象相反，王杰希绝非是一个nice的男人。当然他的确教养良好，当了这么多年队长也早已充分了解和理解了人类智商的分布曲线，因此总是可以很好地掩藏住面对多数人时的不耐烦。然而仅此而已，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交流都是无效或无聊的，通常兼而有之，特别是在面对媒体时。
　　所以他一向非常能够理解周泽楷，聪明人不喜欢说话真是太正常了，姑且不考虑语言这种表达方式是多么的含混而无力，要找到一个值得对他说话的聪明对象那可真是万中无一，而与这样的聪明对象之间，又哪里还需要说话呢。
　　——而且，是同类呢。
　　他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新闻会已经结束，喻文州和黄少天正要起身离开。王杰希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原本还在看着比赛录像小声讨论的队员们互相打着噤声的手势，生怕妨碍了队长的思路。
　　谁都不知道王杰希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唔，这个距离……两个人都在怪自己嘛。
　　对微草的队长来说，这画面还挺喜闻乐见的。
　　
　　下一次见到喻文州是在总决赛的赛场。入场时碰到小小插曲，有个粉丝从为他们预留的入口混了进去。王杰希其实第一时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抬眼一扫周围，恰好瞄见喻文州盯着那人露出玩味的笑容。
　　于是他也就没有开口点破小粉丝的混水摸鱼，抱起手臂等着看那人打算怎么处理。一共也就是两秒钟的事儿，喻文州眼光已经转过来，看到他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睫毛，虚握了拳头挡在唇边，倒像是在忍笑的样子。
　　嗯，原来那边的想法也是一样。
　　结果就是谁也没开口，而小粉丝已经趁机走远。
　　王杰希哑然失笑，脚下倒是也没有停，跟着一众来看比赛的选手朝VIP通道走。到了地方之后微微迟疑，最后坐下来的位置，是在喻文州的身边。
　　那地方一直没人坐。因为看比赛的时候身边有个战术大师固然令人愉快，但喻文州的另一边必然是黄少天，这种时候就自带结界光环，令人退避三舍了。
　　不过蓝雨的队长倒是毫不意外的样子，含笑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王队。”
　　“喻队。”
　　“王队觉得今天谁的赢面比较大？”
　　“恐怕要看了地图才知道。”
　　喻文州了然地点点头，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各自的战队分别是被场上的一对对手淘汰，他们都是习惯站在那个赛台上的人，台下观看的角度绝不令人愉快。另一边，黄少天探过身子，开始提问。
　　“诶我说王杰希你们上轮打轮回的感觉怎么样？不是我说团队赛那一下你们集火江波涛不够坚决啊，太可惜了那个小子其实没什么强的，不过干掉了他之后轮回一定会乱几秒钟。哎你们要是有个刺客兑掉他该多好，是吧队长？我最近开始觉得队里有个刺客还挺好用的，你们以前不是有刺客在队里的吗……”
　　“少天。”
　　黄少天乖乖闭上嘴巴，喻文州向王杰希露出个抱歉的表情。微草以前的那个刺客现在正在赛台上，王杰希看着乔一帆的比赛席，淡淡答：“感觉吗……轮回正面强打的能力，联盟里大概是没有谁能比得过他们了。”
　　黄少天一瞬间露出不服气的神色，但终究倒也没有吐槽。轮回与蓝雨在联盟豪门中恰好位于战术光谱的两端，兵法说以正合，以奇胜，蓝雨是把奇兵战术做到极致的队伍，而轮回则恰恰相反，他们从来不出奇制胜，只是凭借高出一筹的攻击能力强行碾压。
　　联盟的其他强队各有千秋，一定要说起来，霸图更偏向轮回的一端，而微草则堪称联盟最为平衡的战队。至于总决赛的另一支参赛队伍，从赛季的第一场比赛开始，在这个光谱上的位置就不断游走，令人捉摸不定。
　　微草没有在季后赛遇到过兴欣，王杰希非常想要听听喻文州的意见。
　　“纸面上来说轮回占优。”喻文州说，“但是叶修……是个无法预测的对象。”
　　他奇怪地笑了笑，微微有点懒散地靠在VIP席宽大柔软的座位上。“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是生活在一部小说里……那么兴欣更有主角的气质不是吗？所谓的冠军相，其实也就是这样吧。”
　　
　　兴欣崩得这么快在意料之外。王杰希看见喻文州皱了皱眉，回头去看张新杰——直接看了过去，都没有费那神去找。
　　习惯控场的人果然对每一个人的位置都了如指掌。不过，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霸图，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原来喻文州也认为崩盘的原因在于疲劳。
　　比赛内容乏善可陈，大神们意兴阑珊。胜负本来就与他们无关，王杰希期待的是看到荣耀教科书那层出不穷的战术新意，想必其他人亦然——不，黄少天或者是个例外，他是真心期待兴欣可以赢的。
　　王杰希淡淡从同来的队员脸上看过。联盟里总是传说他善于相人，他自己心里虽然觉得这是个莫大的讽刺，不过对自家队员的心理状态还是一望可知的。失望是题中应有之义，也免不了有彼可取而代之的不甘心。有人大概是明白了点什么，有人……还只是在茫然。
　　他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微草的这个赛季已经结束，暂时放任自己不去考虑这青黄不接的问题也好。
　　比赛结束得太早，一群人出来各自拉帮结派找地方消遣。对他们来说赛季早已结束，哪怕是霸图也没人穿着队服出来，这时候墨镜一架就集体晃了出去。王杰希是回酒店的少数派，看了看挤在路边等着出租车的人群，在心里默想了一下附近的地图，决定先散一会儿步。走出一段之后转过弯碰到个人，微微吃了一惊。
　　“……喻队。”
　　喻文州好像也有点意外，回头看了看来路。他是从另一条街走过来的，比起王杰希选择的路线略远，但更偏僻一点。“王队也选了这个路口？”
　　从空车经过的机率和行车方向考虑，兼顾打车软件加价的诱惑和绕路的麻烦程度，当然还要算上步行的距离，这里的确是最优的选择。两个人判断相同也没什么好奇怪，前面那一大串参考条件稍微替换一下，就是地图里选择埋伏地点的思路。不过王杰希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打消了叫车的念头，耸耸肩说：“其实我正在想要不要走回去的。”
　　“哦？那走回去的路上顺便吃个宵夜吧。”喻文州说，“我知道路上有一家海鲜粥不错的。”
　　于是联盟两支宿敌战队的队长在H市的温暖夜风中并肩漫步，再走过一个街区就都摘了墨镜，两个人碰巧穿着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和西裤，要不是都没打领带，看起来倒真像是附近哪个高级写字楼里加完班出来觅食的金领。王杰希很少有这种自己完全不知道目的地，任由别人带路的经验，奇怪的是自己还觉得蛮有趣。他没有开口问过怎么走，喻文州也没有说，彼此沉默了一路谁都没有想要找个什么话题，却居然也都没觉得不舒服。到了最后一个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喻文州才问他：“王队下场还会去看么？”
　　“微草全员预定观战。”王杰希说，“也算是见证历史吧。蓝雨呢？”
　　“当然也是打算去的。不过客场打轮回么……”
　　王杰希转头看了看他。喻文州抬抬眉毛。
　　“怎么？”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好像大家都下意识代入的是兴欣。大概就是你说的主角气质吧。”
　　绿灯这时候亮起。喻文州当先走过那条其实一直没有车经过的马路，听声音好像在苦笑。
　　“哦。那只能证明……我们都已经有了身为看客的自觉啊。”
　　
　　海鲜粥果然很不错，不过王杰希更多注意的是桌子对面的人。喻文州吃东西很安静，神色好像很专注的样子，微微垂着睫毛似乎没发现王杰希在看他——这一点王杰希是完全不信的，职业选手哪怕是在视角被屏幕限定的情况下也随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何况这真人3D无遮挡360度视野。
　　只能说明喻文州完全不介意被看罢了。
　　当然王杰希也并没有盯着人家看。职业选手要观察什么的时候绝不会流于形迹，否则怎么引诱对手觉得自己有机会偷袭。哪怕是孙翔，也会偶尔上演“现在你是不是到我身后了？”的陷阱，何况桌上这两尊以心机深沉著称的大神。
　　王杰希今晚的发现是喻文州的手腕很好看。
　　他们这一行当然都会格外珍重自己的手。电子竞技对手指的灵巧敏捷力量和准确都有极端的要求，有效APM能够达到职业水准的手外形其实看起来都有些相似，这就跟同一项目的田径选手身材总是差不多一样。但是仔细考究自然也还是有细节的不同，比如叶修的指甲特别圆润平整，周泽楷的指节线条格外流畅，而喻文州今晚挽起衬衫的衣袖，手腕的线条秀气而利落，王杰希一不留神就多看了一眼，下意识晃过的念头是：有点瘦啊……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埋头认真喝粥。过几秒抬头看见喻文州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于是恰到好处地露出诧异神情：“怎么？”
　　“啊。抱歉。”对方微笑，“只是难得遇到一个在夏天穿长袖衬衫的同道。”
　　“咦？真的呢。”王杰希说，“队服也就算了，平时穿有领子的衣服，总觉得短袖有点怪异。”
　　他们的衬衣其实是同一支牌子，王杰希相信喻文州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这种事还不值得作为话题，而荣耀又太重要了，不应该拿来配海鲜粥。
　　他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两个几乎可以心照的人，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
　　连用餐时的仪态都差相仿佛——说起来距离第一次照面也已经有八年，并非不曾有过聚餐的时候，但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大概是因为平时这人身边总有个黄少天，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会被剑圣拖跑吧。
　　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果然注定是宿敌。
　　回到酒店的王杰希一边拿出便携茶具来泡茶，一边这样想。
　　
　　总决赛的第二场在三天后举行，王杰希在H市又流连了两天，最后一天才动身前往轮回主场。
　　职业选手里选择同样日程的人并不多，至少蓝雨全队在两天前已经出发了。
　　那也是王杰希留下来的原因。
　　一旦开始注视，就会不自觉地想要接近。王杰希在理智开始分析之前就意识到了危险，选择规避。旁人的眼光或是社会的规则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但倘若为对方带来困扰，那就实在无趣了。
　　和喜欢而又不确定能不能喜欢的人保持距离是对彼此的正当防卫。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头等舱里遇到喻文州。
　　对方和他同样意外，不知为何，王杰希觉得那微笑里带着点无奈。
　　“王队。”
　　“喻队。”
　　同样的招呼和开场白，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个人都立刻开口解释自己在这班飞机上的原因。
　　“……逛了几个茶庄。”
　　“恰好有出想看的戏……”
　　王杰希点点头。喻文州看着他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王队喜欢喝茶。”
　　王杰希其实并没有逛茶庄，只是猫在酒店里读完了几本闲书。但是必须给出一个更好的留在H市的理由，否则未免太过反常。这时候说起来也只好闲闲宕开，回答：“偶尔喝喝……在B市不养成常喝水的习惯会很难受的。难得这边水好，在家想泡点茶非得用瓶装水不可呢。”
　　在察觉自己说得太多之前，已经过去了两分钟。王杰希微微窘迫地摇了摇头，开始有点明白黄少天为何会是那样的一个话痨。
　　在这人身边，好像确实格外容易把事无巨细都交代出去。
　　作为朋友的话那想必是非常令人安心的温暖感受，但就一个对手而言，那可就真的太可怕了。
　　他叹了口气，低头继续阅读那本在膝头已经摊开得有点太久的书。花了一点时间收回注意力，但那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H市和S市之间的旅程并不算远，一本书堪堪翻过一半，也就该降落了。
　　他们各自合上手中的读物，彼此礼貌地笑一笑作为道别，前去和早已抵达S市的队友会合。接下来是那一整晚惊心动魄的比赛，以荣耀前后第一人的对决开始，再以叶修和方锐神乎其技的表现结束，每一分钟都令人热血沸腾，坐立难安，脑子里除了荣耀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和前次比赛不同，这一场后前来观战的职业选手们无法自已地展开了漫长的讨论，情绪和脑力都极端激荡，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王杰希不知道那一晚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因为那场比赛而彻夜难眠。对职业选手而言，现场观战原本绝非最好的选择，他们更习惯在赛后观看下载的录像，在感兴趣的地方用各种不同的角度逐帧察看，反复模拟。而在台下的观众席看比赛，无异于每一秒钟都在提醒自己失败者的身份，那绝不是愉快的体验，除了今年这个由于叶修而变得格外特殊的赛季之外，很少有职业选手愿意这么干。王杰希本人也许是唯一的例外，从荣耀联盟的第二个赛季开始，他不曾缺席任何一场总决赛，不管自己是不是参赛选手。这多少有些自虐，特别是连续三年打进总决赛之后的两年，黄少天就曾经略带夸张地评价过“我勒个去王杰希没想到你还是个M”。不过这倒是让王杰希比别人更容易从观战时巨大的心理落差中平复下来，只是头脑还异常敏锐而兴奋，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的时候，心中突然灵光一闪。
　　——喻文州今天在飞机上的表现，撇除微笑着听他不由自主滔滔不绝的几分钟之外，未免跟王杰希自己有点儿过于相像了。
　　王杰希是因为心底微妙的事与愿违而尴尬，喻文州是因为什么？
　　……他说的原因是什么来着？“有出想看的戏”？
　　王杰希翻身坐起来，打开电脑。感谢无比发达的网络资讯，要查找这几天H市都有些什么演出，在这么一个毫无睡意的凌晨，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办到。
　　他看着搜索引擎跳出的结果，无声地大笑出来。在过去的这三天，H市的大小剧院都并没有戏剧演出，反倒是S市昨晚有名角登台，大批H市戏迷赶来捧场，其中不少人恰好与他们同机。某人大概正是因此而随手拈了那么一个理由，之所以要撒这么个无伤大雅的谎，原因也不难猜到。
　　——原来跟他一样啊，喻文州。
　　
　　于是第三场比赛，王杰希再一次坐到了喻文州身边。
　　喻文州含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另一边的黄少天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兴致勃勃地又探过身子来问：“王杰希王杰希，你觉得今天谁会赢？”
　　王杰希挑起眉看看周围。主场粉丝们“轮回是冠军”的呐喊满场回荡，客场粉丝们“兴欣必胜”的标语也是连绵不绝。职业选手们的表情都有些古怪，对他们来说，场上谁胜谁负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不管等下谁拿到冠军，反正都不是他们自己。
　　“我们上一次一起看总决赛的时候，拿下冠军的是谁来着？”
　　黄少天怔了怔。喻文州呼出一口气。
　　“真值得怀念啊……少天不记得了？上一次一起看总决赛是第二赛季，一叶之秋破掉繁花血景的时候。”
　　“哦哦！对不起啊我刚才想成了上一次咱们一起打总决赛的时候，还在想说上次拿下冠军的不是我大蓝雨么。”黄少天坏笑，“没忘呢没忘呢，我很记仇的，那时候你看了队长的笔记，还嫌弃他字不好看。”
　　这次换王杰希怔了怔。“我什么时候……”
　　喻文州低下头用拳头挡住半张脸，看起来是在忍笑。黄少天笑嘻嘻地说：“啊，王大眼前辈这是上年纪啦，虽然确实是八年前的事儿，不过你那时候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看着可不像是在夸人呐——”随即面容一整，换了个用鼻孔看人的夸张表情，卷着舌头说：“这你的本儿？”
　　王杰希哭笑不得地看着剑圣大人发挥表演天赋，心里倒是也想起了这回事。那时候他蓦然看到个战术记录得巨细靡遗的笔记本，上面各种战术展开才华横溢令人叹服，偏偏字迹笨拙呆板，看起来像是小学生手抄的大学讲义，不免令人遗憾。当年的王杰希也还是个未成年，不像如今的机敏深沉，心里的念头大概是带到了脸上，被黄少天抓住了。不过这种事现在怎么能承认，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候多不懂事儿啊，本来是想要借来复印来着，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摆出那副脸了。”
　　“啧啧，你也有中二的时候！”黄少天的模样像是即将长篇大论三千字，幸好喻文州这时候终于抬起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少天，比赛要开始了。”
　　黄少天继续啧了一声，遗憾地坐直身体。场馆内灯光变暗，被聚光灯照得无比光华璀璨的冠军奖杯在黑暗中浮现。观众的惊叹与周遭座位的寂静对比鲜明，王杰希叹了口气，低声说：“抱歉。”
　　他没有说那是对谁，不过他知道对方一定明白。
　　“啊，没有没有。”喻文州的声音也很轻，听起来好像还是带着笑意，“那时候为了训练左右手的平衡，写字都是用左手的，见笑了。”
　　
　　周泽楷在擂台赛第二个出场的时候，喻文州轻轻说了两个字。
　　“轮回……”
　　他像是忽然警醒似的停住了，飞快转头看看王杰希，抱歉地笑了笑。王杰希点点头，替他说了下去：“缺一个战术大师。一力降十会的路数，遇到庙算狂人，终究也还是要吃点亏的。”
　　这句话由并非身为战术大师的他说出来，比较不容易显得有所冒犯。
　　“那终究是因为对方力量也不输于他们。”喻文州说，“你对轮回的技能点怎么看？”
　　那是从两个赛季前就被所有队伍疯狂研究的课题。轮回在第八赛季的总决赛里占据了明显的技能点优势，这优势在升到75级后有所削弱，但仍然保持到了如今。常规赛里表现得还没有那么突出，但到了刺刀见红的季后赛，技能点的优势往往就能导向胜势。
　　“他们应该是找到了某些方法。”王杰希说，“不过奇怪的是，兴欣在技能点上并不吃亏。”
　　兴欣的角色不够强力，在输出和防护上都一直不占优势，所以很少有人能看出这一点。但喻文州和王杰希当然都是例外，同样例外的应该还有在半决赛遭遇过兴欣的霸图，他们才是唯一一支与轮回和兴欣都在季后赛交过手的战队。
　　两个人不由得同时扭头看了看张新杰，又同时转回来。真的是过于同调了，先察觉到这一点的王杰希哑然失笑。但是这样的交流简直让他无法抗拒，王杰希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这样和人谈论荣耀，一两个简单的句子，不需要冗长的分析和非凡的耐心，甚至有时候都不必说出完整的结论，但是对方立刻能够充分了解，并且给出有价值的反馈。
　　对于一直以来都默默独自观看比赛的魔术师来说，这实在是太令人愉快，不，令人迷恋了。
　　他凝视着场中激烈的光影变幻，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同时又涌起挥之不去的遗憾。这样令人迷恋的时光注定只有观众席上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总冠军尘埃落定的瞬间，他们就又将回复到对手的身份。撇除遥远的城市距离，作为战队的灵魂与大脑，王杰希有责任和义务让对方无法过于了解自己。
　　他知道喻文州也是。
　　比赛的最后几秒钟宛如梦幻。整个场馆沸腾起来的同时，职业选手们被震惊压制在座位上，无法言语，不能动弹。他们原以为上一场的惊天表现已经是这两支队伍间碰撞的极致，但刚刚过去的几分钟已经超越了所有人心目中对选手能力的设想。即便是习惯了匪夷所思的魔术师，也有那么一瞬间被自我怀疑所统治，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荣耀，会不会只是个错觉。
　　但那当然只有一瞬间而已。
　　他毕竟还是第一个找回自我的人，站起来为叶修最后那惊天动地的壮举用力鼓掌。职业选手最宝贵的双手本来不应该被如此粗暴对待，但旁边立刻有人加入他，喻文州的掌声比他还要响亮。
　　王杰希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边的人，忍不住想象和这人在同一支队伍里会是怎样的感觉。不过终究也只放纵了自己几秒钟，因为赛季已经完结，竞争还在继续。
　　追逐荣耀女神是极度艰苦又漫长的旅程，很少有人有暇他顾，分心的每一秒钟都会被那个骄傲冷淡又无法捉摸的美丽女神变作惩罚返还回来，从无例外。
　　而且偶尔还会出现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
　　王杰希拖着行李箱走进国家队驻在的酒店大堂时，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报到的房间里已经有人在，看到他就露出微笑。
　　“王队。”
　　“喻队。”
　　他们见面时总是如此开场，或许也是时候做出一点改变。
　　“我已经回复过训练局了。在这支队伍里，我不是队长。”
　　“我知道。”喻文州说，“韩队拒绝了国家队的邀请，你拒绝了队长的任命。然后他们就任命了我。”
　　话多少有些尴尬，他却说得云淡风轻，嘴角的微笑都一直没有改变过。王杰希凝视着那个笑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了。
　　“抱歉，”他说，“偶尔我也想试试任性妄为的感觉。”
　　“不，我应该谢谢你。”喻文州说，“有幸成为魔术师的指挥官，真的是无上的光荣。”
　　他们是最先签到的两个人，被分到了同一个房间。负责签到的训练局官员递出房卡，王杰希站着没有动，喻文州于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今天还是穿着件和王杰希相同牌子的白衬衫，袖子挽了两挽，露出漂亮的手腕。王杰希低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到嘴边的话就收了回去。
　　——的确，也从来没有任何成文法规定，喻文州和黄少天必须是室友。
　　集训的时间超过一周，他们随身带的东西都不少，需要一一整理。王杰希把那套便携茶具放上房间吧台的时候，察觉到喻文州的目光。
　　于是他回身露出征询的神色，而喻文州报以微笑。
　　“王……杰希。”
　　“嗯。”
　　“你在H市其实并没有逛茶庄吧。”喻文州说，“每次看到你喝茶的时候，喝的都是老白茶来着。”
　　H市固然盛产名茶，但白茶却是邻省的名产。
　　王杰希保持着那个挑起眉头的表情等着他说下去。喻文州笑出声来，举起双手。
　　“好吧，我坦白，我那时候其实也并没有要看哪出戏。”
　　他好像从来不曾在人前露出如此坦率单纯的笑容，王杰希于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回过身去，烧水准备泡茶。
　　“我知道啊。”他说，“虽然我原本以为你会假装不知道。”
　　“并且也假装不知道你在假装不知道吗？”喻文州继续笑，“你希望呢？”
　　他移开目光，听着水壶里的声响，从茶叶罐里取出茶叶。“其实过去两周，我们假装得还蛮不错的。不过确实，如果需要一直假装下去的话……”
　　“会持续分散注意力，虽然可能只有一小点。”喻文州说，“你不是说必须用瓶装水吗？”
　　王杰希低头看看，哑然失笑。“这支牌子喝着和自来水也差不多……”
　　喻文州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说话。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直至水沸腾的声音响起。
　　“……好吧，我忘了。”
　　他耸耸肩膀，去洗手间倒掉那壶不能用来泡茶的水，然后出来重新烧过，假装没有看到房间里那个已经笑到把脸埋进枕头的人。
　　这大概是别人都无法见到的喻文州，一想到这点，还真是令人愉快呢。
　　一直到甘甜清冽的茶水倒进杯中，他们才重新开始谈话。
　　“持续在意和持续不在意，你觉得哪一方比较分散注意力？”
　　“那要看哪一方是自发的。”喻文州说，“你用魔术师打法的时候，一直保持那种节奏，觉得非常消耗注意力吗？”
　　“……不，倒是转型的那一年比较痛苦。”王杰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自制力是很宝贵的意志资源，虽然可以通过磨练而增加，但还是要珍惜使用。”喻文州说，“对我们来说……用在荣耀上就够了，其他的地方，还是顺其自然吧。”
　　对面的人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包括住进同一个房间吗？”
　　“包括住进同一个房间……和其他顺其自然的事。”
　　于是他们顺其自然地一起看了段视频，一起分析了一会儿战术，然后顺其自然地跟那个传说中的领队通了个长长长长的电话，中间顺其自然地换手来换手去但是说的话一直顺其自然地没有断，最后顺其自然地一起出门去会议室，出门前王杰希顺其自然地握了握他注意过很久的纤瘦手腕，把人拉过来接了个不那么顺其自然的吻。
　　“新手村副本。”喻文州揉揉鼻子，评价道。
　　荣耀中无所不能的魔术师看起来有些紧张。于是他微笑起来，顺其自然地回复了一个同样新手的吻。
　　“恐怕练级的时间会非常有限……不过总之，请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