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特别好吃”的云吞面和其他餐点在午餐时分准时送到，送餐的小哥还是那一位，显然却已经认不出王杰希。食物得到了大神们的赞美，王杰希顺手在附赠的外卖菜单里拈起一张，黄少天都惊了，堂堂剑圣差点把筷子落到地上。
　　“王王王杰希不要告诉我你还有孤独寂寞冷得自己叫外卖的时候！”
　　“……我还有一个人自己吃泡面的时候呢。”王杰希回答他，“你觉得我应该每天都在吃什么？”
　　“啊反正就是各种高大上呗！”黄少天不确定地说，“你大概是——除了队长之外——我们中最有高大上感觉的家伙了。你怎么能吃泡面！维护一下大家心目中对成功人士的期望好吗？！”
　　噗的一声，是埋头于食物的张佳乐呛到了，掉过头去一通狂咳，脸涨得通红。苏沐橙递了餐巾纸给他，韩文清放下筷子扭头看了看，毫无征兆地出手在他背上猛拍了两记。
　　声音很大，光是听着都觉得一定疼得要命。不过咳嗽声戛然而止，张佳乐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气直起腰盯着韩文清，后者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等到察觉所有人都在瞪着他才开口解释了一句：“家里祖传的手艺，跌打馆。”
　　他退役多年，早就不是当初那永远的霸图队服扮相，穿着裁剪上乘的西装，外套衣领和后颈无比妥帖，左手的衬衫袖口比右手宽出一点点，刚好容下那只超薄的蓝灰色腕表。王杰希觉得很有趣，明明韩文清才显然是这屋子里最像成功人士的男人——并且还有娇妻爱女的加成——但好像每个人都很同意黄少天那段话似的，不赞成地看着他，周泽楷甚至都开了金口：“泡面不好。”
　　黄少天笑吟吟地看着王杰希，后者放弃了引诱转火的企图，叹口气：“是，我知道了。”
　　他下午还要外出，留了助理下来照顾一众大神的训练，自己回办公室打算小憩片刻。并非睡眠不足，只是王杰希每天都需要享受一点独处的时间，点一炉香泡一壶茶，看几页与一切无关的闲书。惟其如此才能把精神放松下来，足以应付下午的繁杂事务。最近常点的一匣线香是冷静明澈的沉香加龙脑，辅以白芍，要过一会儿才能品出暗藏的紫檀和桂花的温和气息。王杰希当初闻到就格外喜欢，生生把香店里合好的存货都席卷而去，还下了每季若干的订单。但直到有一次喻文州来他这里遇到，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喜欢这香味的原因。
　　“这香味……有点像你啊。”喻文州那时候说，“有点像有我在旁边的你。”
　　所以当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常常都会点上一支。
　　办公室里很安静，窗下的长沙发宽大柔软，所以他也许真的短短的盹着了一会儿。生物钟无比精确，准时坐起来发了几秒钟呆，一支香堪堪将要燃尽。手机闹钟这时才响起来，该准备出发了。
　　
　　父母比他先到医院，等在那里的还有姑父姑母。弟妹倒是前后脚来的，先向几位长辈道歉，解释说今天哄孩子午睡多花了一点时间。护工已经帮表弟准备好，轮椅也已经租来放在病房里。医生来叮嘱注意事项，很不赞同的样子——表弟这出院是患者本人强烈要求的，恳求了医生半天外加动用了家族的人脉，保证家里有专业护士看护，医生每天下班后去出诊一次。王杰希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但是表弟坚持如此，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也就随他去了。
　　“有家庭的男人，责任感会不一样。”父亲的解释是，“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弟妹并不是一个只会等人照顾的女子。”
　　“那是另一回事。”父亲说，“对方需要照顾和你想要照顾她，其实根本不相干。”
　　王杰希想了想喻文州，承认父亲说得对。父亲注视了他片刻，微微一笑。
　　“小希心里也有那样一个人了。”
　　是陈述的语气，干脆利落，毫无疑问。王杰希让自己平稳地开着车，借换档和变线的时机拖延了几秒钟，飞快地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坐在后座的母亲。母亲显然立刻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抬眉毛露出个“与我何干”的微笑。王杰希扭头看看坐在旁边的父亲，为了接表弟出院他今天开来的是辆SUV，送完那一家子之后车里空荡荡地只剩自家的一家三口，确实是个摊牌的好时机。只是他确实没想到，先开口的会是父亲。
　　他原本以为母亲会先找他来着。
　　“是的。”他终究还是说，“是个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但是我想要照顾他的人。”
　　“哦？”父亲问，“有共同语言吗？”
　　“非常。”
　　“异地？”
　　“就在本市。”他想了想，又补充，“虽然经常出差。”
　　“唔……有夫之妇？”
　　即便是这句话，也没什么评判的口气，听起来更接近于单纯的疑问。王杰希摇摇头，知道接下来就是图穷匕见。“单身。”
　　“那么我就不明白，你始终不告诉我们这件事的理由了。”父亲说，“精神上，物理上，法律上都没有障碍的话……就只剩生理上了。生理原因这种事儿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家又不是为了要个健全劳动力才讨媳妇。”
　　王家人说话习惯轻而慢，咬字柔和，一个个字缓缓道来的时候总有点容易令人误会的居高临下的范儿。说到“健全劳动力”的时候他好像觉得格外可笑似的，带着点冷冰冰的哂笑口气。王杰希苦笑一下，这次没再敢去看母亲。万一被父亲觉得他们母子俩有意合谋瞒着他，事情就麻烦了。
　　“生理上……确实有点障碍。”王杰希说，“他是男性。”
　　母亲咳嗽一声，终于开口。“小希。”
　　“No，no，no。”父亲微微转身，向后座摇动手指，“你们不愿意以两名男性的身份生活在一起？你们中有一个人想要改变性别？先说好，如果你想改变的话，我们绝不同意。”
　　“喂！”母亲说，“话不是这样说。两个男孩子在一起，问题太多了。毛毛躁躁就一脚踏进去，这怎么行。”
　　“嗯。”父亲遗憾地说，“可惜小希还无法让我们放心。”
　　谈话一时偏离了他准备过许久的方向。王杰希哭笑不得，只好佯装专心开车。拐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父亲轻轻啧了一声，淡淡说：“这不是最优路线。”
　　“……啊，抱歉。”
　　“不用。我们又不赶时间。”父亲说，“不是最优路线也没关系，能到就行。但重点是，接下来，不要继续绕远路。”
　　“不会。”
　　“真的吗？”父亲好像怀疑的挑起眉毛，“那么你们拟一个共同生活协议，各自把遗嘱写好，拿给我看看。这个世界上自以为手握一揽子解决方案的糊涂蛋有的是，一旦需要落到书面上，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想明白。”
　　“……爸！”
　　“好好，我们家小希不是糊涂蛋。”做母亲的安抚地说，“但是你是独生子，从小私立男校，长大了职业战队，没遇到过像样的姑娘没谈过恋爱，现在忽然来跟我们说喜欢男孩子，我们合理怀疑你是不是明白喜欢这件事，也是很正常的么。”
　　“您这么说也太把我当小孩子看了。”王杰希抗议道，“我也试过约会女孩子的。”
　　“哦？结果呢？”
　　“……没什么意思。”
　　“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母亲兴致盎然地问，“不，先说说，什么时候？”
　　“高中一年级，给邻校校花写情书。”王杰希说，“头发长长的学姐，很美，除了美之外没什么有趣的地方。一起呆了一个小时发现自己不耐烦，就托辞遁掉了。”
　　“真没礼貌。”
　　“……是，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抱歉。”
　　“后来呢？”父亲问，“一直没有碰到过足够聪明的女孩子？”
　　“那要看您怎么定义足够。”王杰希回答，“但是我确实一直感觉到不耐烦。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绝不会这样，而且老爸，他是我所知道的，除了你之外最聪明的人。”
　　然后王杰希就看见自家双亲都笑了。
　　笑容有点不一样，母亲带着点同情，父亲则是兴致勃勃，好像遇到了可造之材的研究生一般——通常露出这种神色之后接下来就是半打令人绞尽脑汁的提问，随后开列出长长长长的书单让人两个月内读完后再来，不过王杰希总算有点豁免权，父亲对他只是抬了抬下巴。
　　“说说看。”
　　于是就说说看。王杰希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急切，说服的要义在于潜移默化，一旦让对方发现你比他着急，任务就失败了一半。所以他一边开车一边闲闲道来，好像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句子早就经过了无数次仔细推敲，都在不用力处见功夫，点出来的细节没一条是值得上简历的。好在喻文州本来就是个非常值得一说的人，等王杰希把从认识到交往花的这八年交代清楚，车子也早就停到了父母住所的楼下。
　　“那就，今天先到这里？”
　　“你还指望评书连播么？”母亲笑，“我不管你，听你爸的。”
　　王杰希于是望向父亲。王先生没在看他，露出一贯的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仿佛忽然回过神来。
　　“认识九年，然后再交往六年。”
　　王杰希谨慎地答：“我们并不需要物理距离上的过分紧密。所以一直也还都隐藏得很好。”
　　“不，我关心的不是这个。”父亲说，“哪怕是两只黑猩猩，六年时间也足够找出一个稳定的相处模式了。但是从你刚才的描述看来，你很没有把握啊。”
　　“……呃，那大概是因为我们都不是黑猩猩？”
　　“别生气，那不是坏事。绝对的稳定相当于绝对的停滞，假如你们始终都能觉得对方有趣的话，我倒是可以更放心一点。”
　　王杰希苦笑着摇摇头，下车绕过车头，替父亲打开车门，随后听到意料之中的但书。
　　“但是，保持开放的系统，意味着对方和其他人的机会是均等的。”
　　“数学模型上是这样。但我们都不是欧几里得点。”他扶父亲下车，小声争辩道，“对我有点信心啊，你儿子怎么也在3σ开外来着。”
　　“别这么谦虚，”父亲拍拍儿子的手臂，“至少3.5。所以在你们的日常生活中，辐射到同阶层人士的几率确实会稍低一点。我建个模型给你，你自己判断吧。”
　　“我不需要判断啊……”王杰希替母亲也打开车门，“我很确定。”
　　“人的长期行为是可预测的。科学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王先生淡淡说，“它比直觉和一时的情感可靠得多。作为激素水平和共生微生物的傀儡，人类的自我控制不可信赖。”
　　他顿顿手杖，用杖端指指电梯。王杰希先过去按下按钮，等着电梯下来。年长的两位慢悠悠抵达的时候电梯刚好叮一声打开，王太太先一步走进去，王先生从儿子身边经过的时候，却忽然回了回头。
　　“所以，至少让我们先见见他吧。”
　　
　　于是还在王杰希公司练习的肖时钦就收到了电话请托，请他晚上带着小助理当女伴去参加派对。
　　心脏组内部自有一份额外的信赖，肖时钦反正也没人要带，一口答应下来。不过，“……我可以问一下，我是第几个被拜托的人吗？”
　　“当然是第一个啊，不要怀疑你自己的可靠度。”
　　“就这么确定我没有女朋友？”
　　“不是不是。”这个误会必须厘清，“不过你这样的人的女朋友，想必不太会是派对系的，而且也不那么可能因为这个闹出家庭纠纷。”
　　肖时钦哼了一声。“算了，我本来也就没有女朋友。不过你放妹子鸽子，是打算晚上带谁？”
　　王杰希泰然自若地答：“我爸。”
　　这消息三分钟后就传到了喻文州那里，诧异地发消息给王杰希：“伯父的行为模式一点儿也不像经济学家啊，我还以为他们活在抽象的模型里，从不关心真实世界。”
　　王杰希回：“他本科是学物理的。”
　　这一次消息晚了一会儿：“需要我做什么准备？”
　　“做你自己就好。”
　　“……你是怎么对他描述我的？”
　　“上云盘，我的账号名和密码你都知道，根目录下有个叫战术展开A的txt，我排练过很多次了，表情和语气自信相当符合。”
　　他过了好久才收到下一条语音，看起来很长，点开来凑到耳边，喻文州一直不停地笑了整整一分钟。
　　王杰希挑起眉毛。好在喻文州的解释也很快跟了来：“好巧，我也有写。”
　　“要帮你酌情修订一下吗？”
　　“那我也帮你修订一下战术展开B吧。”
　　他站在厨房，满意地收起手机，脸上的微笑收敛得不够及时，被走进来的母亲察觉。
　　“小希？水开过头啦。”
　　开过头的水只能用来冲咖啡，用一只小小的细口手冲壶，慢慢地淋在滤杯里的咖啡粉上。其实不如意式壶方便，但是王杰希还蛮喜欢那种缓慢又连续，好像生生不灭的感觉。他们家人喝咖啡都不喜欢太浓，只是偶尔为之，这样一只樱花色的滤杯足可敷用，豆子好像还是上次王杰希带过来的那一罐。
　　亦即，是喻文州上个月带回来的那一罐。
　　母亲在旁边重新烧水泡茶，手脚轻快地准备茶具，温好杯壶之后转头看了看他，忽然说：“好久没见你笑得像刚才那样了。”
　　王杰希含笑把最后一点开水倒进壶里，一边等着咖啡滤出来，一边说：“不管说起什么话题，都有个人能马上明白，然后让这个话题变得更有趣。”
　　“哦。那倒是很令人开心的一回事。”
　　“是啊，我——”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王杰希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个神情冷淡，与平常判若两人的母亲。
　　“你确定你们能一直这样开心下去吗？”
　　他下意识的站直身体，绷紧肩膀，摆出防御的姿态。这一系列的肢体语言其实是不自知的，但是王杰希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出了嘲笑，顿时知道自己是反应过度了。心里有点惭愧，不过，态度必须坚定。
　　“为什么不能呢？”
　　母亲抬了抬眉毛。一家人潜移默化，这个表情做出来如出一辙，王杰希自己也常常露出这个表情，当他对队员——现在是下属——不以为然又懒得说什么的时候。什么都不说有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现在确实希望母亲能说点儿什么。如果非要在父母里挑一个来先说服，王杰希比较愿意挑母亲。
　　那时他还不知道喻文州对此的判断和他大相径庭。
　　“为什么不能呢？”他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啊……”母亲把刚刚沸腾的水从炉子上拿起来，开水先倒进一只公道杯，然后再沏进壶里，动作轻巧敏捷，“因为生活模式会改变，人生不只是恋爱而已。”
　　她迅速把茶水从壶里倒出来，空气里氤氲开甜润的清香。“要一杯吗？”
　　“……不，谢谢。”
　　王杰希其实也比较喜欢喝茶，但是自己烧过头的水，泡的咖啡应该自己喝掉。
　　而且咖啡也蛮好喝的。
　　“他应该跟你提起过了吧，我见过他。”
　　“第十年，是的。”王杰希说，“但是我们很有信心啊。”
　　“按照你们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是的。”母亲端着杯子，好像暂时没打算拿出去跟先生分享似的，“——不是说你们现在的恋爱状态，是说你们现在的距离状态。每天只相处一小时的话，如胶似膝，哼，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露出嘲讽的微笑，看着想要开口争辩的儿子，摇了摇手指。
　　“不要跟我说什么天下多少夫妻每天真正相处也就一个钟头之类的话。我的儿子不是芸芸众生。而且，真的，你肯永远跟他像现在这样吗？不肯的吧，否则也就不会想跟我谈了。”
　　咖啡忽然开始变得有点苦。王杰希捧着杯子，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着骨瓷的杯壁，从杯子上方抬起眼睛。这个表情让他双眼的差别显得更为明显，看上去甚至有些苦恼。
　　“所以您对他开出的题目是十年……”
　　“小希你毕竟还是聪明的。”母亲放缓了声音，轻柔地说，“试试跟他形影不离的相处一段日子。一周，一周就好。”
　　“那么如果我一周之后——”
　　“他那边的十年赌约，还是不变。”做母亲的好笑地看着眼睛忽然又亮起来的儿子，“我只是比较偏心你而已，不要得寸进尺啊。”
　　她沏好第二开茶，端起托盘。王杰希赶紧把托盘接过来，母亲满意地拍拍他：“你等下要回家换衣服吗？其实也有几身衣服在这边的，我去帮你找出来。”
　　留在家里的衣服被打理得很好，拿出来就可以穿上身，各处还都刚刚恰好。母亲帮父亲打领结，从镜子里瞄了王杰希一眼。王杰希笑着摊开手，让领结挂在衣领上，后退一步把自己摔在沙发里。
　　“我也要等着妈妈帮我打。”
　　“哟，学会撒娇了。”母亲手指动作一丝不乱，口气还是平缓又轻柔，“眼见你就过了三十，我还以为永远看不到了呢。”
　　“现在才是我从心所欲的时代。”王杰希微笑，“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撒娇一直到您一百岁。”
　　母亲嗤的一声笑，最后整理一下打好的领结，朝儿子勾勾手指。王杰希跳起来走过去，微微弯下腰等着母亲替他也打好领结，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了一句：“谢谢妈。”
　　做母亲的于是拍了拍儿子的脸颊。
　　“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去吧。”
　　
　　微草主办的酒会，王杰希当然是有特别待遇的，主办方特地派了礼宾车来接，只是这个地址几乎没人知道，司机来得比约定晚了几分钟。王杰希在车上掏出手机看了看喻文州帮他修订的战术展开B，自觉已经把表情控制得天衣无缝，抬起眼睛，却看到父亲微微一哂。
　　“遇到麻烦了？”
　　“……算不上。有点意外。”
　　“意外是很不可取的情绪啊。”父亲说，“和真实的怪诞行为比起来，人类的想象力实在是很贫乏的。”
　　“经济学家不是应该假设每一个自然人都有充分的理性吗？”
　　“然后我们认识到这个假设需要修正。”父亲说，“把假设当真理是占星学的习惯，不是经济学的。虽然我们好像都是在回头分析时总能自圆其说，试图预测时荒腔走板，但是我们会直面自己的错误并试图修正它，而占星学永远正确。你看，科学和伪科学的分界线就是这么简单。”
　　王杰希想了想自己和喻文州的星座，巨蟹和水瓶，无数星座书花了许多棵树的代价长篇大论过他们的个性、兴趣和优缺点，巧妙地玩弄着心理技巧，让每一个人都能从它们的描述中找到一两个似乎符合自己的地方。其实符合得还挺多的呢，王杰希心想，主要是优点的部分。
　　至于星座相性什么的，反正都是伪科学了，谁要去关心。
　　但大概是他脸上流露出了过多的烦恼，父亲究竟还是额外问了一句：“不好处理？”
　　王杰希哑然失笑。大概是从他拿到第一个联赛冠军那时候起，父母已经很少做出这种主动愿意提供帮助的姿态了。他忍不住瞄了一眼车窗，试图察看一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不过车窗外除了川流不息的车流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他叹口气，摇摇头。
　　“不，没有。”
　　没有什么不好处理的，除了他确实没想到喻文州的父母性格原来跟儿子有那么大的差异之外。
　　“我在认真地设想……假如您或者妈妈拒绝和我讨论，某个问题的话，我会怎么办。”
　　父亲看了一眼司机。“哦。假设本身没什么意义，不过人是为自己而活的。假如你会因为我们的意见放弃自我，我会很失望。”
　　“但是……”
　　“而且我们的自我也不是搭建在儿子的俯首帖耳上的。”父亲大人冷笑了一声，“没那么脆弱。”
　　王杰希展开眉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皱着眉。车子平稳地减速，驶入酒会会场的大门。门童前来替他们打开车门，王杰希一看就笑了。
　　穿着荣耀元素法师套装的小帅哥门童向他们欠身微笑，不过他看起来根本不认识王杰希。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秒钟那样深切感觉到微草已经全盘更换上新血，不过这感觉其实还真不错。
　　王杰希到得并不算早，会场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聊天。身为东道主的微草自然早已全员到齐，这时候纷纷迎上来。高英杰一开口还是“队长”，其他队员的称呼则都是“前辈”。后辈们的目光倒是都集中在王先生身上，王杰希于是介绍道：“家父。”
　　父亲大人淡定接受了一众晚辈的问候，随口寒暄了几句。这群年轻人多数也都是大学生的年纪，王杰希一点也不担心自家父亲会对付不了。趁这机会打量一下周围，从前相熟的选手们确实来了不少，大多数携眷出席，间或还有一两个带着自家小朋友。助理姑娘早已经到了，这时候正穿花蝴蝶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求合影，远远地给自家Boss挥了挥手就算是招呼。同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还有若干记者和纪录片的摄制组，这么一个场合他们自然不可能放过，今晚的镜头想必会有不少出现在最终的纪录片里。王杰希望着被媒体和粉丝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圈儿，不用想都知道那里面一定是叶修和周泽楷，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难得叶修也有必须对媒体友善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媒体心中在狂呼多年大仇得报。
　　微草全队毕竟是做主人的，需要各处招呼，闲聊几句也就离开了。王杰希陪着父亲在巨大的宴会厅里转悠，朋友们陆续过来问好，父亲含笑回应。王杰希意识到这还是自家父亲大人第一次出现在与荣耀相关的场合，但奇妙的是，他说对了绝大多数朋友的名字。
　　固然这一半是因为王杰希的朋友本来也不算多，但另一半则是，“爸，您以前原来也看我们的新闻吗？”
　　“只看跟你相关的。”父亲说，“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很有意思。”
　　“那么您应该也看到过……”
　　“嗯，第六赛季。”
　　第六赛季，蓝雨击败微草夺冠，两位队长当然双双出席赛后记者会，各自风度无缺，王杰希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喻文州那时候表现得绝对无可挑剔，但落在一个儿子刚被击败的父亲眼里，说不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没有说话，等着父亲接着说下去。“你应该感谢他。”
　　“……为什么？”
　　“拿过冠军的人有必要再拿一次亚军。”父亲说，“一次就好，但是没有是不行的。先后顺序也很重要，你这样刚刚好。”
　　王杰希一边琢磨这话到底有什么玄机一边随口答：“那我更应该感谢的大概是黄少天……”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古怪感觉从何而来，脱口问：“所以在医院那时候，您就知道他们是谁？”
　　“啊，‘过去同事’么。”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不，那个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看到他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因为这时候会场里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联盟现任的代主席走进会场，身后跟着黄少天和他的女伴。喻文州走向致辞的席位，含笑向大家致意，目光在王杰希身上额外多停留了几秒。王杰希远远朝他举了举杯，耳边听到父亲把那句话说完。
　　“觉得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王杰希几乎惊跳了一下，杯子里的冰块发出细碎的声音。这对他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失态，父亲有趣地看着他，露出“啊等到了这表情”的神色。
　　“不是跟荷尔蒙有关的那种喜欢。但之前一直没听你说过跟他是朋友，我还挺意外的。”
　　“我跟他……确实好像没做过朋友。”
　　王杰希微微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隐藏到阴影中。他以前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一切都来得过于顺理成章。第二赛季在决赛观众席相遇的训练营生，一个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天赋和方向，另一个则艰难求存，前途未卜。那时候王杰希注意到的是黄少天，各自出道之后，他先注意到的其实还是黄少天。
　　因为实在是太吵了。
　　吵得来……他身边的那一抹安静更显得异常美好，王杰希一点点都不想去打搅他。
　　还说得上话的熟人和彼此欣赏的同行，第六赛季之后哭笑不得地变成了媒体口中的“宿敌”。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淡淡的君子之交，鲜少交集，等到……忽然发现彼此之间的奇妙张力，已经是职业生涯的暮年。大约也正是因为人生阶段的即将转变，心境有所变化，于是迅速从一种稳定的状态，进入到了另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他们之间，的确从未做过“朋友”。
　　“啊，按照你们的节奏，那不能算是什么坏事。”父亲说，“如果中间再不小心成了朋友，那大概还需要十年。”
　　他听不出父亲这句话是嘲讽还是就事论事，不过也同意这个结论。“没关系，而且我们现在也还是朋友。”
　　“很好。”喻文州在这时候致辞完毕，父亲把目光从主席大人的身上收回来，看看儿子，“别紧张，他也是我喜欢的类型。”
　　王杰希远远望着自己那被众人簇拥和仰望的恋人，淡淡微笑了一下。
　　“这么说您也许会生气……但是真的，我一点都不意外啊。”
　　一点都不意外啊，因为他就是那么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今晚的派对原本只是安排给大家叙旧的一次聚会，对荣耀职业选手来说，叙旧的一大主题就是PK，新人老人概莫能外。所以和普通派对不同的是，会场周围安排了一圈儿电脑。现在还是陆续有人到场的阶段，大家各自在寻找暌违已久的死党或损友，时不时还冒出一句半句“还钱”之类的玩笑，聊得热火朝天，电脑旁边没什么人。唯一的一对儿因此显得格外打眼，只是几乎没有人会想要过去打扰他们。
　　因为被黄少天抓住，不管是声波攻击还是PK，都是普通人敬谢不敏的。
　　“瞧瞧瞧，操作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诶其实啊网游就是一个因为互动方式非常单纯所以结构异常明显的简版人类社会，因为以男性未成年居多所以雄性特质凸显得很彻底，你们专业人士在里面一定能观察到更多有意思的东西，来吧来吧我弄个小号陪你。”
　　聂泠然微微侧过头，露出一个深思的表情。
　　“这么说起来，有个师兄应该介绍他来玩游戏。”
　　“是吧是吧？他研究什么的？介绍他来啊我来罩他，要干啥都没问题。”
　　“猿猴的社会关系。”
　　黄少天那一瞬间的表情实在精彩绝伦，幸好那时候走过去的只有王杰希。
　　虽然就连王杰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王大眼再笑咱们就友尽啊！留点面子行不行，不然就过来PK！”黄少天飞快地说，“配合本剑圣打得好看一点啊，表演赛你懂的。”
　　“哦，好。”
　　他答得太容易了点儿，黄少天吃了一惊。王杰希朝另一边扬扬下巴，那对儿小情侣顺着看过去，各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在场地的几乎另一端，王先生正和联盟年轻的代主席站在一起。两位都笑得风度翩翩，但站姿摆得恰到好处，令人一望可知，不欢迎任何人加入他们的谈话。
　　“有点可怕啊……”
　　“谁说不是呢。”王杰希同意，“所以，来PK？”
　　“……等一下。”
　　然后黄少天就跳上了椅子。
　　幸好身手矫健，虽然椅子晃了一下，也没有摔跤。时间来不及去拿麦克风，他这个动作成功引起大家的注意，黄少天拍了拍手，大声喊：“王杰希要跟我PK，大家觉得谁会赢啊？”
　　他说话很少这么简明扼要直奔主题，众人难免惊了一下觉得黄少是不是被外星人附了体。会场静寂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哎哟，这样的话，我得押王大眼儿一百块钱。”
　　叶修大概是出去抽烟了，这时候从外面进来，朝王杰希这边一站，伸手朝前头一划拉：“楚河汉界。小周过来。”
　　周泽楷看着他笑，过去是过去了，却站在黄少天这边，伸手帮他扶住椅子。黄少天仰天长笑一声：“周泽楷算你有眼光。别人呢别人呢？买定离手啊。”
　　有热闹看又不会被转火，这种时候大家都乐于向上凑。方锐第一个窜过来：“哎哟黄少！……这要是跟别人打我一定支持你。那边儿两个看着有点可怕啊。”一个S弯拐到了叶修那边。黄少天跳下椅子看着他磨牙，卢瀚文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跑过来，微微俯身跟他抱了一下。
　　“黄少我支持你！”
　　站队这种事儿，一旦有人开始就会指数进展。王杰希回过头，看见聂泠然已经提着裙摆小跑着过去跟他找过来的工作人员一起接视频线。等到有兴趣起哄的各位尘埃落定，竞技场的画面已经投到了会场大屏幕上，虽然没有全息投影好像还是有点可惜，不过对于吸引注意力来说，这已经够了。
　　告别赛就在第二天，为比赛copy的账号卡副本都已经到了他们各自手里。数据会在告别赛后从服务器抹去，但这时候可以正常使用。他们选择的场地是简单粗暴的擂台，王不留行和夜雨声烦站在擂台两端，会场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谈话，望向今晚第一场，可能也是最为重量级的PK。
　　“如果赢了的话我要做一件事。”黄少天坐进椅子，神情郑重的再检查了一下键鼠，调整座椅。众人都在奇怪他为什么表现得这么严肃，但离得远了，只有坐在旁边的王杰希能听到这句话。“不同意的话就尽量阻止我吧。”
　　王杰希朝他笑了笑，两个人同时戴上耳机，接受比赛。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