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剑客与魔道学者之间的单挑，一向是以魔道学者的进攻作为序章，王不留行抛出魔法弹，骑着扫帚斜斜飞出。距离对他有利，王杰希当然不会径直飞向对手，而是切向擂台的另一边。夜雨声烦也是看似常规的三段斩开路，那边的魔法弹节奏诡异，原本是慢悠悠的，在三段斩最后一次变向时忽然有一枚飞快地射过来，眼看好像就要击中，夜雨声烦的身形却忽然一晃，在三段斩的途中强行靠微操变出来一个Z字抖动，躲过了这一击。
　　这一手玩得实在漂亮，围观群众纷纷鼓掌：“黄少宝刀不老！”这一屋子里基本都是职业选手，跟普通群众又大大不一样，不论眼光还是跟场中两位的熟稔程度都绝对不能跟粉丝相比，要让他们吃惊或是喝彩那是相当不易。叶修抱着手臂一边笑一边看看卢瀚文，早已长高到超过黄少天半个头的晚辈神情严肃地盯着屏幕，好像小声叹了口气。
　　只有拿着光剑的夜雨声烦才能做出这样的动作。由于大剑的重量，如今的剑圣已经不像昔日那般轻盈灵巧，甚至连战斗风格，都早已抛弃了当年妖刀一现的诡异。蓝雨的战绩并不逊色于往年，但看到这样的夜雨声烦，终究令人唏嘘怀念。
　　王不留行眼看就要被夜雨声烦截停在擂台边上，扫帚忽然向上一拉，接着就是一帚扫了下来。夜雨声烦微微后跳躲过，跳得又轻又短，几乎是在半空中就已经一记升龙斩回了过去。这个连招是他几乎从没用过的，周泽楷顿时就在他身后轻轻咦了一声。但王杰希却好像早已料到有此一变，熔岩烧瓶和升龙斩同时抛出。啪嗒一声，烧瓶被剑光绞裂，熔岩四溅，夜雨声烦被熔岩掉血的同时，剑光的余波也波及了王不留行。
　　对两个神级角色的防护力来说，这点伤害根本不算什么。夜雨声烦银光落刃，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一记逆风刺挥出。魔道学者的飞行不是无限制的，这时候恰好需要落下，两人这几记交换都是在靠近擂台边缘的地方，王不留行能落的选择很少，基本都在夜雨声烦这一剑的涵盖之中。谁料他也是扫帚挥出，灭绝星辰和冰雨在空中轻轻一碰，借这一点点力偏移了方向，落到了那一瞬间唯一安全的地方。
　　这一手同样是精彩绝伦，魔道学者没有格挡这个技能，扫帚挥这一下是普通操作，系统不会保证命中，因此算力与微操缺一不可。其实是因为最近一个月王杰希和黄少天差不多天天玩PK，哪怕不跟真人打也会跟AI打，对对方的路数已经熟极而流，这时候刻意要打出酷炫配合，那当然是酷炫到天地失色。问题是围观群众绝大多数不知道这一点，顿时又是彩声雷动，顺便还有许斌和袁柏清起哄大喊“队长你为什么要退役”。场中两个人戴着耳机听不见，场下众人在叶修的带领下又嘲笑了一番微草的拜大眼教。当然都是口中嘲谑眼中PK，不错眼地盯着大屏幕。屏幕上两个角色越斗越快双方都爆开了手速，观众们也心知肚明这种场合打的当然是表演赛，讲究的是你来我往，一上来就大连招一波带走是不可能的。不过场面确实精彩，不由得都看住了，过了整整两分钟，才有人察觉了什么不对。
　　“黄少……”周泽楷说，“没说话？”
　　
　　黄少天确实没说话，而且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战斗还在继续，进入了交换攻击的节奏。先是王不留行抢得先手，打出一连串攻击，随后技能进入冷却，换夜雨声烦先手抢攻。这时候看的就是双方的攻守平衡度，攻击的犀利和防守的绵密缺一不可。场中两位自然都是顶尖的，即便是退役好几年之后，基本功也没落下，一招一式功架分明，仿佛名家快板，再快也交代得清清楚楚。只是算力确实不如当年巅峰时那么明察秋毫，两人的对策都是选择更为简明的连招方式，不像当年对决时那么精微奥妙，反而更显得繁复热闹。
　　究其极他们现在的年龄也不过就是兴欣第一年的魏琛，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完全不失职业水准的。
　　认真到黄少天都顾不上说垃圾话的时候。
　　一通有条不紊的交换下来，双方红血，同时开了大招。叶修盯着大屏幕露出笑意，拍拍身边的方锐：“猥琐方，你这次投机失败了啊。”
　　“我呸呸呸明明是老叶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方锐说，“不过，啧，既然黄少都不说话了……”
　　那说明他真的很想赢吧。
　　所以王杰希本来的确短暂地考虑过要不要放水——真的很短暂，只在战斗刚开始的那几秒钟，随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注意力都放到了战斗上，也因为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不输。
　　他可能不像黄少天那么想要赢，但也绝对不想随便输掉。
　　这一路你来我往，无论当局者还是旁观者，心里都已经计算分明。按照这个节奏不变的话，黄少天会轮到最后一击。要避免这个局面，王杰希需要在前面的攻击中小心省下CD，以便能够在最后同时发出一个大招。他做到了这一点，付出的代价是前面的攻击交换比稍显不利，同时，比起黄少天花费了更多的精力。
　　荣耀！
　　战斗终究分出胜负，最后站在擂台上的是夜雨声烦。只剩下了微乎其微的血条，但那就足以宣告胜利。
　　黄少天没有摘下耳机，只是用力在空中挥了挥拳头，然后再探身过去，伸手和王杰希击掌。
　　“谢了啊老王。”
　　“下定决心了？”王杰希笑，“要帮你去订位子么？”
　　“不用不用，地方不是重点。”黄少天说，“嘘，要保密哦。”
　　王杰希斜眼看看本来就站在旁边的聂泠然，完全不相信她什么也没听见。果然姑娘笑吟吟地俯下身来，在黄少天耳边说了句话。声音压得很低，不过王杰希一看黄少天那刷的彻底红掉的脸，差不多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反正是好事。
　　他站起来，笑着摇摇头，算是向输掉赌约的朋友们道歉。小助理这时候冒出来，对着手机上的记录跟各位下注者确定金额。王杰希听了一耳朵微微吃了一惊，这仓促间开出的盘口堪称专业，不但两边胜负各有赔率，敢情这赔率还是随战局在变化的。
　　有这种计算能力的人，那只有——
　　“庄家是谁？”
　　“主席呀。”助理MM笑眯眯地说，“收益会放到退役选手助学基金里——啊，他过来了。”
　　王杰希看着喻文州和自家老爸一起过来，两个人都是笑吟吟的，面上看不出端倪。不过喻文州的目光从大家脸上一一扫过，王杰希确定他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笑容扩大了一点。
　　“谢谢王总和少天开了个好头，我们的助学基金今晚看来会进项不少。”
　　“主席客气了。”王杰希不动声色地说，“应该的。第一次听说这个基金，我也应该贡献一点——”
　　“不用不用。”喻文州说，“伯父已经答应友情出任这个基金会的主席了。”
　　王杰希这次真的是大吃一惊，看着父亲，脸上是那种想要极力控制住狂喜的古怪傻笑。他一生中大概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哪怕当初第一次带队拿到冠军时笑容都不至于如此扭曲，以至于一时没几个人反应过来他在干啥。过了这一时他也就找回了自制力，面对喻文州递过来的微微嘲笑的眼神，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没想到。”
　　“我也是。”王先生说，“喻主席是位……讲话非常有说服力的年轻人。”
　　“所以他说服您了吗？”
　　“我不需要被说服。”他的父亲淡淡看了他一眼，回答说，“言语本身是对我无效的。”
　　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都是虚像，只有言语所表达的事实才有意义。
　　王杰希点点头，退开一步让飞奔过来的记者和摄影师完成他们的工作。乱哄哄间他回头看了一眼，黄少天和聂泠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窃窃私语，两个人都带着笑，黄少天还恰好抬起眼睛瞄着这边。对一个机会主义者来说这种神态代表着的就是——
　　在记者恰好问出“联盟在帮助遇到困难的退役选手的同时会不会也关注联盟内的LGBT人群”，全场静了刹那的时候，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随即是聂泠然即便这时候也淡定从容的声音。
　　“少天。嫁给我好不好？”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求婚，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抛下了可怜的记者，望向了那边的一对儿。黄少天站着，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身后翻倒的椅子多半是他刚才跳起来的时候碰翻的。他身前穿着长裙的姑娘单膝跪地，手里大概是随手从桌子上的摆花里抽的一支白玫瑰。恰好设电脑席的这片区域铺着红地毯，王杰希一看就笑了，第一反应是回头去找喻文州。
　　喻文州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目光一碰就默契地转过头，各自暗暗乐不可支。
　　——红地毯，白玫瑰，好像一样也没有少嘛。
　　不过……还真是出人意料呢，姑娘居然真的准备了戒指。
　　现场闪光灯闪成一片，那一对儿善解人意地把这个pose摆了足够长的时间，黄少天才伸手把姑娘拉起来，两个人笑着交换了一个亲吻。
　　“好啊当然好，虽然被你抢先了是有点不好，你看我也随身带着戒指呢快让我给你戴上，喜不喜欢喜不喜欢？我跟你说……”
　　“少天。”
　　终于出现了第二个唤一声名字就能关住话匣的人。会场里掌声雷动的同时，王杰希静静走到喻文州身边。
　　“结果不是娶儿媳妇，是出嫁呢。”
　　“果然出人意表……”喻文州轻轻回答，“所以我就说她比较像你啊。”
　　
　　这一晚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只是主席大人呆了没多久就又匆匆离开了，看来是有事要忙。这当然毫不奇怪，群众心目中的喻文州永远处于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状态，怎么可能把整个晚上都花在一个派对上，哪怕是跟荣耀有关的派对也一样。反正今晚当仁不让的主角是黄少天，其他人，哪怕是叶修都要靠边站——不是大家歧视同性情侣，只是就另一半的新闻度而言，陌生的漂亮女博士肯定要比认识了这么多年的小周吸引眼球。而且被女孩子下跪求婚这种戏码落到黄少天身上，也足够嘲笑他一整年了。
　　“录像录像，谁有录像？”不幸因为航班大规模晚点而刚好错过那一幕的楚云秀挨个搜大家的手机出来检查，可惜大家都是听到椅子倒才扭头的，没人看到下跪的过程，包括从那之后就一直捶胸顿足后悔莫及的李迅。同样在搜大家手机的还有戴妍琦，联盟的前后两代女王陛下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路搜到顺利会师，彼此遗憾地叹了口气。
　　黄少天拉着聂泠然坐在吧台旁最高的凳子上，看着她们笑得志得意满：“没看到吧？再也看不到了，求我也不行哦，哇哈哈哈。”
　　他这个地方选得很好，灯光打得恰到好处，不管从哪个角度拍照都是好一对天造地设的俊男美女。哪怕现在笑得呲牙咧嘴，落在专业摄影师相机里也是个最多明朗得稍嫌嚣张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很快就凝固下来，对着手机磨了磨牙。
　　王杰希给他发了一段视频，上面是黄少天和聂泠然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两个人都盯着某个方向，然后黄少天点点头轻轻推了一把聂泠然，姑娘起身提起裙子单膝跪倒，黄少天跳了起来，看看动静不够大，伸腿向后踹翻了椅子。
　　再完美地表演出又惊又喜手足无措的表情。
　　聂泠然看他盯着手机的模样，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笑了。黄少天朝她呲呲牙，手上飞快地回信息：“自觉点儿啊我也是为了帮队长就你眼睛毒哎呀我怎么都没发现你在偷拍长能耐了啊王大眼你啥时候学会猥琐流的”。
　　王杰希的回复过来得很快：“代表文州的谢礼。难道你们不想要？”
　　“……要要要！多谢多谢老王你真是善解人意小天使不枉我放心把队长托付给你！”黄少天打字比说话还要快，“但是你自己那份记得删掉，毁尸灭迹，不许留存。”
　　他远远看到王杰希挑起眉头，拿着手机朝他晃了晃，不知道那是表示“有本事就来”还是“放心吧”，说不定两者兼有。不过也已经没有机会再去留意，因为“当仁不让的主角”亦即“当仁不让的集火对象”，群众在短暂的惊愕与八卦之后，立马掀起了争相向他挑战的FFF团热潮，接下来黄少天被迫一连PK了N把，要不是最近已经习惯了高强度竞技场简直手指都要抽筋了。即便如此，等到刘小别第不知道几个上来挑战的时候，刚刚高调脱团的前代剑圣还是愤怒地摔了鼠标。
　　“不要以为我无法识破你们的险恶用心啊，累死我了明天你们就可以轻松取胜对不对，哼，不就是车轮战么，我们也会的。”
　　他打了个响指，卢瀚文立刻过来笑眯眯地说：“刘小别前辈，我来陪你玩玩好不好？”
　　当然没人能说不好。
　　黄少天把位置让给小卢，觉得自己需要出去透透气。聂泠然在旁边等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安静地等他先开口说话。黄少天本来确实有一肚子话想说，看到她却忽然安静下来，转了转眼珠才问：“我们要不要开溜？王大眼他们早就溜了吧？”
　　第二天晚上有比赛的各位其实都已经陆续离开了，不过王杰希确实是第一个。他先叫了车送父亲回家，再从父母家把车子开回去。打开家门的时候里面亮着灯，但最先令人察觉的，是空气中焦糊的气味。
　　然后喻文州从厨房出来，白衬衫上难得出现好几道污痕，甚至脸颊上都有一道，朝着他抱歉地笑了笑，摊摊手。
　　“本来想学学你准备好夜宵等着……”
　　王杰希大笑起来，拉过他亲吻了一下，摇摇头打算进厨房看看。喻文州苦笑着横跨一步，挡住了他。
　　“还记得我们差点毁掉厨房的那个情人节么？”
　　“嗯？……哦。哪有那么夸张，就只是毁掉了几只锅和一桌子食材而已吧。”
　　“嗯……那我今天大概算是完成了那时候没完成的任务。”喻文州说，“虽然还不至于报警，不过幸好你家有准备灭火器。”
　　他眨眨眼睛，看着王杰希沉下脸后退两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没受伤，但你家的厨房恐怕需要一整队工人来拯救了。”
　　“那不是问题，我们正好有个借口去度假。”王杰希还是绕着他转了一圈儿，拉起袖子看了看才放下心来，“去南边？”
　　他们都知道“南边”指的是哪里。
　　“好。”喻文州说，“一起去。”
　　在一起去南边之前他们必须得一起去吃个宵夜，因为其实两个人都没吃晚饭。派对上有提供简单的点心，但他们都没有机会安静吃点东西。换了衣服下楼，喻文州还额外洗了个澡，头发刚吹干有点乱蓬蓬的。结果没出小区几步就有忽如其来的亮光一闪，王杰希皱起眉头，控制住自己把喻文州挡在身后的冲动，神情自若地望向马路对面。
　　那个拍照的男人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戴着口罩和墨镜，隔着马路又朝他们连拍了几张，然后飞奔着跑走了。
　　而他们并没有追上去。
　　“谢谢你没有反应过度。”喻文州说，“抱歉，大概是冲着我来的，我想我知道原因是谁。”
　　“单从照片应该看不出什么。”职业选手的一大基本功是判断不同视角能够看到的信息，哪怕换到现实世界也还是一样，“但是你现在穿的衣服和之前派对上不一样。”
　　有心人一定要做文章的话，这一点就够了。
　　“那倒不用担心，”喻文州似笑非笑地说，“一个联盟只能有一对出柜的大神，也只可能有一对出柜的大神。”
　　叶修和周泽楷的发布会这才几天的事儿，不管是谁，突然爆料说喻文州和王杰希也是一对儿，都一定会被粉丝和路人愤怒喷死。
　　除非他手里握了一大把证据，一点点慢慢放出，越来越多。
　　王杰希觉得那应该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们站在原地对看一眼，淡定地耸耸肩，继续朝决定的宵夜地点走去。恰好也是沿着偷拍的老兄逃走的方向，拐过那同一个弯之后，看见有人在等他们。
　　“抱歉，昨晚送你们回来的兄弟说有疑似P. I.的人在这里蹲点，”满臂刺青的光头老大说，“我今天正好到附近办事，就绕过来看了看。”
　　他伸出手来，手里是一张相机用的存储卡。“真巧。不是吗？”
　　“是有点巧。”喻文州不动声色地跟强哥握了握手，把那张卡接过来，“多谢。”
　　“太客气了。”强哥看看他，又看看王杰希，微微犹豫了片刻，“……冒昧说一句，你们这样……其实挺好。”
　　这一次是王杰希点点头：“多谢。”
　　他也伸出手去，和强哥握了握。后者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握完手紧紧攥住拳头放进裤兜里，朝他们笑：“那我走了，再见。”
　　喻文州向他报以微笑，目送他走出很远，才若有所思地说：“杰希……”
　　“嗯？”
　　“我们之前错了。”
　　“P. I.的部分？”
　　“父母的部分。”喻文州说，“祝福毕竟也还是很重要的。”
　　“我们慢慢去解决它。”王杰希说，“别忘了，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两个人联手还过不去的。”
　　喻文州点点头，表情有点古怪的回头望望天空。王杰希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做大餐招待客人除外。”
　　
　　漫长酒会后的夜宵总是令人愉快，他们选了家海鲜粥，王杰希露出怀念的表情，引来喻文州探究的目光。
　　“怎么？”
　　“我们第一次单独一起，”用词有点古怪，王杰希笑了笑，“吃夜宵的时候，也是一家海鲜粥。”
　　喻文州转转眼珠，显然也想了起来。“还记得那时候点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了。”王杰希诚实地说，“那时候我在看你。”
　　“嗯？”
　　“……的手。”
　　他们总是会下意识多注意一下同行的手。不至于真的从手指的形状就能看出荣耀水准高低，但从一个职业选手对待自己双手的态度，多少可以管窥一二。
　　“仔细想一想，其实也没有很久啊。”喻文州说，“可是感觉上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
　　“因为真的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啊。”王杰希说，“现在想起那之前的很多年，也会不由自主地算进去。”
　　食物很美味，回忆也是。中间喻文州抽空在手机上回复了几封邮件，王杰希也是。回去的路上又经过那个拐角，喻文州好像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来：“给。”
　　王杰希以为他递过来的是那张存储卡，接过来一看，却是他自己手写的一张服务券。这是约定之后的第一次使用，大概是巧合，第一张上写着的是一个“心”字。
　　“……盛惠。客官有何吩咐？”
　　“今晚我睡客房。明早不要起来送我。”喻文州看着他笑，“抱歉，昨晚你没睡好吧。”
　　“不，其实我还蛮喜欢新床垫的……”王杰希看到喻文州的表情，反应过来，“对，明天也算是个比赛日。”
　　他们开始交往之后做出的第一项约定，在比赛日的前一天，尽量保持彼此距离。
　　并非基于保持精力的考虑，只是独处令人更加敏锐，可以在比赛里更快，更准，更专心。
　　“我们会赢的对吧？”
　　“我们会赢的。”
　　
　　不同的战队对比赛日白天的日程安排通常很不相同，大概算是战队文化的一部分，和手操、食堂、训练课一样给各自队伍的选手打下不同的烙印。微草和蓝雨一南一北，号称宿敌，不过宿敌的双队长对这一天的态度倒是异常相似，一早起来各自去办公室处理这一天的事务，中午简单吃过午餐之后午休直到下午四点，然后到赛会安排的酒店与全队集合，一边下午茶一边由叶修最后简单过一遍战术，再乘坐大巴去六棵松体育馆。
　　和他们所习惯的比赛不同的是，今晚的对抗是在副本剧情中进行。而且官方到现在还只是放出了剧情前导片，所以这不但是个副本，而且还是个开荒副本。
　　“按照武侠片的通常设定呢，这个传说中的小镇上多半塞满了大小Boss，质优量大，堪称良心产业。”叶修说，“首先需要试探的就是Boss的水准和对我们的态度，当然我们最愿意看到的状态是小朋友们惹到了Boss，两边先火并一把。但是世界要是真这么美好我们也就不用退役了对吧，所以也要做好Boss来折腾我们的心理准备。”
　　“我呸，老叶你这不是废话吗？”首先吐槽的竟然不是黄少天，张佳乐说，“而且不用说，试探Boss的最佳人选就是你了，可远攻可近战，能硬抗能猥琐，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啊。”
　　然后才是黄少天：“按照武侠片的通常设定，Boss们也绝不是铁板一块呀。挑动Boss斗Boss什么的你们玩儿战术的人应该都很熟练吧，特别是那个曾经把整个神之领域搞得腥风血雨的家伙，把勾心斗角随便放大出十几倍什么的我看你那一年没少干——问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你占便宜占得最狠的就是我们蓝溪阁了好吗会长都跑来把我们堵在食堂里哭诉了，啊还有公会高层被你搞得心灰意冷想辞职的。队长队长那个蓝什么雪，啊对蓝桥春雪，他后来怎么样了？”
　　喻文州无辜地眨眨眼睛。叶修笑：“谁说你们蓝溪阁最惨的？老王可还在这儿坐着呢。”
　　“所以你今天面对微草好好表现一下，看看当初被你教训过的小朋友是不是还能受教。”王杰希慢条斯理地正楼，“小朋友那边是英杰指挥，所以我不会提供己方的指挥意见，免得被对方猜到。”
　　“但是你可以提供对方的指挥意见，因为你猜得到？”
　　“……一半吧。”
　　“啧啧。可千万别告诉我说这几年微草的比赛你每场都看。”
　　王杰希诧异地反问：“为什么我不能每场都看？”
　　房间里出现了轻微的嘘声，显然这是一个情理之外而意料之中的回答。即便是叶修也情不自禁流露出钦佩的神色，看着王杰希摇了摇头。
　　“……服了你了。那么你附带注意一下对方动向？可惜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再是魔术师了。”
　　“不用啊。”喻文州这时候含笑开口，“这几年微草的比赛，我也每场都看的。”
　　“嘶——队长你这话可千万别被小卢听见，他会伤心的。”黄少天果断跑题，“怎么样阵容安排一下，感觉这剧情略乱，替补比起先发难打得多啊。话说主席大大，您老人家筹备这比赛的时候真的没剧透过？不应该吧。”
　　“真的没有。”喻文州笑吟吟地说，“跟荣耀公司谈的时候就特别加了保密条款，剧情方面要保证联盟方面任何人都不能事先知晓。虽说这就是一场表演赛，以后也不可能进入正式的赛制，不过比赛就是比赛，公平是必须的。”
　　“真的公平吗？”方锐说，“现役选手，稳定阵容，每天N个小时一起训练同吃同住，跟我们这帮临时从世界各地凑齐的老人家？”
　　“如果是打蓝雨，可能确实不太公平。”王杰希回答他，“对微草的话，差不多刚好吧。”
　　这次没有谁问为什么，只有方士谦心有戚戚地点点头。微草的训练营可能是全联盟最为正规严格高大上的，教出来的选手基本功无可挑剔，但正因为正规和严格，与比赛无关的各种技巧不在微草的关注范围之内，特别是网游公会战，从王杰希时代开始，他们就很少有职业选手感兴趣。
　　固然职业联赛的团队战也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时候，但涉及到第三方，哪怕是NPC第三方，微草这支现役队伍就严重缺乏经验，更绝对不能跟叶修这种浸淫网游将近二十年的家伙相比。
　　“所以NPC是重要助力，必须充分利用。”叶修说，“阵容我跟文州商量过了——不好意思，我俩还是跟当年国家队那时候一样牵个头吧——替补需要有一个虽然之前没有任何情报，也能迅速分析出局势的。”
　　他指指肖时钦，接着说：“还有一个擅长隐匿潜伏和寻找机会，能暗算人也能打正面的——不是说你啊少天，方锐大大，交给你了。”
　　叶修做出的战术决定，这支队伍——或者应该说，全联盟任何一支队伍——都会认真对待。众人各自点头答应，对开荒本也没有太多能细致准备的地方，按照各自的习惯刷卡登录进行热身。反正也就是跟全明星赛相仿的打法，这队人加起来快要打过一百次全明星，心态和经验都不是小朋友们能比的。虽然三十岁对电竞选手而言实在过于高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恰好是成熟到拥有足够强大的自我，可以从容处理挫败感与认知失调，并且还能足够迅速地学习新技能的年纪。这种年纪的选手打竞技场或许吃亏，打副本团队战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集体乘坐大巴前往比赛场馆是暌违已久的感觉，大巴外有大批粉丝迎接他们倒是并不意外。由于B市那世界闻名的交通状况，在路上花了比预计稍多的时间。一路上大家闲聊的话题是今晚每个人对赠票的处理，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搭理黄少天——忍住不拿昨晚的事儿来调侃他已经耗尽了某些好事分子的全部耐心，那多半还是看在微笑的主席大人面子上，要再递话头给黄少天让他开始可能会把自己说缺氧的夸耀，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说起来大家的赠票对象倒是都没什么新意，一般都是给另一半或朋友，只有叶修面不改色地说“爹妈”，周泽楷微笑着不做声，被连着好几个人追问才指了指叶修：“一样。”
　　王杰希独自坐在大巴最后一排，位置高高在上，远远看着热闹的对话觉得有趣。他的荣耀职业生涯一向独来独往，虽然人缘不见得差，但大家都很自觉不来找他搭话。例外的只有前辈们，张佳乐扭过头来喊：“王杰希你呢？让谁来看比赛？”
　　王杰希垂着眼睛看着他，忽然乐了。
　　“爸妈啊，还能有谁。”
　　“嘶——”张佳乐说，“我有不好的预感，王杰希你怎么会跟那俩一样的？先说说，到底是谁的爸妈？”
　　“我的啊。”王杰希泰然自若地答，“昨晚主席大人开口邀了人又没给安排，幸好我这里还有两张赠票。”
　　前排的喻文州笑吟吟回过头来道了声歉，王杰希若无其事地朝他摇摇手指：“反正我也没人要送。公司那些人早就写了无数个抢拍器把该买的票都买好了，我怀疑他们还小小黄牛了一把。”
　　接下来的对话节奏顿时又回到了对叶修的声讨上，这是多年来的固有风格，只是今天增加了新的主题。喻文州含笑听着叶修不紧不慢应对大家的嘲谑，偶尔转过眼光看看大巴另一头的王杰希。这边集火半天居然又是张佳乐先察觉不对：“诶黄少天你今天话很少啊，这是怕引火烧身还是真转性了？”
　　黄少天当然也没有话很少，但是现在大家的集火话题是叶修不够意思对老朋友们隐瞒性向偷偷摸摸拐走了联盟的头号男神，这话他但凡掺和一句都感觉是对不起喻文州，只好忍住一肚子槽点默不作声，光是看他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都知道这人心里的弹幕已经溢满全屏。这时候被张佳乐一撩果断开火：“我们脱团一派要结成统一战线好吗，不能跟你们FFF团打配合，你看老韩个人生赢家不也一句话都没有说——”韩文清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下考语曰“幼稚”。黄少天露齿一笑：“归根究底这个世界上要么有妹子要么有汉子，要么就只有羡慕嫉妒恨，张佳乐你在山里呆太久啦人都是会成长的不要用老眼光看问题，啊我说你那个茶场的茶可真不错啊下次找你玩儿去顺便帮你拍照片宣传呀，所以再多送我点儿？有人很爱喝呢。”
　　这个牺牲吼叫放得恰到好处，张佳乐转火的同时大巴稳稳停下，体育馆到了。喻文州坐在门口的位子上看着大家一个个下车，这是国家队队长时代的习惯。等到黄少天经过他身边时，他那永远和唯一的队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微笑了一下。
　　黄少天报以拇指，心情愉快地跳下车。王杰希最后一个起身，慢条斯理走过去，在车门口跟主席大人揖让一下，终于是最后一个下来。
　　停车场顿时欢声雷动。
　　六棵松不是微草的主场，但这里毕竟是B市。周遭已经变成了绿色的海洋，簇拥着这穿着红色队服的一小队人。没有人真的涌上来，他们的粉丝多数也已经到了三十上下的年纪，不再狂热追星，明白只要在场就足够表达支持。飞过来的只有一顶微草的帽子，魔术师伸手接住，哑然一笑，向挤在人群中那个激动得满脸绯红的粉丝挥挥手，想了想还是没把帽子扣头上。
　　“今儿这队服颜色不搭啊，对不起对不起。”
　　身边的喻文州低声笑了。王杰希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了瞄他，听见那人轻轻吐槽：“绿帽子啊……”
　　他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停下来问随车的工作人员要了支签字笔，在帽子上签了名字，又指指那个扔帽子过来的粉丝。
　　“等下帮忙交给他。”
　　喻文州皱起眉头，微微有点担心。不过下一秒这担心就被证明是多余，粉丝们的确激动了一秒钟，但是并没有排山倒海地把帽子围巾外套一股脑扔过来。
　　因为王杰希微笑着竖起右手食指，朝他们摇了摇。
　　“谢谢大家，比赛后再见。”
　　
　　“……啧啧，老王这可怕的气场。”一直到入场落座之后，叶修还在感叹，“也只有他了吧。啊不对，老韩也能一眼瞪回一千个粉丝，不过你们霸图能有一千个敢追着你要签名的粉丝吗老韩？”
　　韩文清难得没有开口训他，表情凝重地点点头：“这种气氛，恐怕只有在微草了。”
　　B市与Q市的城市气质不同，微草和霸图的队伍风格更是大相径庭。换了今天在Q市主场，粉丝们大概也不至于扑过来，但那需要韩文清开启震慑光环，而不是像这样被一群人用热切又克制的目光一直目送入场。
　　比赛前当然还有点过场要走，久未露面的冯宪君主席正在台上讲话，一上去就开了个玩笑说“今天这场盛事全都是文州的功劳，本来理应他来致辞。但是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穿运动服上台的主席，所以我最后来站好这一班岗。”
　　这话的弦外之音谁都能明白，穿着队服的喻文州朝对过来的摄像机微笑，导播趁势朝着这一堆人挨个特写过去，特别是叶修的脸和周泽楷的手指——然后发现这是个误打误撞的失策，因为周泽楷手上固然戴着戒指，但是那戒指的式样怎么看怎么眼熟，镜头再一摇，这支名人队一共十二个人，十个人手上都戴着同样的戒指。
　　荣耀联赛冠军戒指。
　　叶修朝着摄像机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衬着脸上还没消干净的青紫显得面目狰狞。导播磨着牙看画面，总感觉这家伙是在隔着镜头嘲笑自己。不过此人职业生涯十年来调戏转播和解说的事迹罄竹难书——有得被调戏都是好的，还有前面那漫长的不得谋面的许多年——今天玩儿这手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其他人都摆出专心聆听主席讲话的模样，喻文州保持着笑容小声向叶修道谢：“辛苦叶神去接主席，他今天看来心情很好啊。”
　　“啊哈哈。”叶修说，“那是当然，因为去接他的是叶秋啊。”
　　噗的一声，是后排的黄少天一个没掌住喷笑出来。就连喻文州也没忍住扭头看了叶修一眼，诧异地问：“主席没看出来？”
　　“主席看没看出来我不知道，反正叶秋是信誓旦旦表示没穿帮。原话是‘不就是表现得混账一点么对不对，我也可以啊。’既然主席他老人家没有再进医院……”叶修摸摸鼻子，“那看来是没看出来吧。”
　　“容我提醒，”肖时钦在他背后说，“令弟脸上应该没有伤痕吧。”
　　“啊，像叶秋那种做事跟文州一样滴水不漏的人，”叶修说，“出发之前有一整队专业特效化妆师在他房间忙了好久，时间足够在路上跑一趟的。”
　　“……不会还有演技顾问来上课什么的吧？”
　　“不是哥吹牛，这个还真说不定哦。”
　　闲叙间冯主席致辞完毕，现场主持人开始介绍今晚的比赛。微草全队首先登场，能够容纳两万观众的六棵松体育馆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轮到名人队这边的时候反而微妙地先静寂了片刻，随即好像一个沉默结界被突然打破，在主持人说出“王杰希”这名字的时候，巨大的体育馆内陡然山呼海啸，险些连顶棚都给掀开了。
　　王杰希从座位上站起来，聚光灯追着他缓步向前直到登场亮相。这一次即便是他也按捺不住粉丝们的热情，双手虚按了好几次才勉强让体育馆内重新能够听得见主持人的声音。他们这边跟微草主队的待遇不同，每一位都有简短的几句采访。王杰希那标志性的冷冰冰又慢条斯理的声线回荡在体育馆上空，每个人都看到了他在大屏幕上的露齿一笑。
　　“谢谢大家。我听到了。”
　　观众欢呼声中，微草的现任队长仰望着他曾经追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队长啊……”
　　“队长，您现在才是队长。”在高英杰身旁，年轻的元素法师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高英杰哑然失笑，扭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我大概比王队幸运一点。你比那时候的我让人放心多了。”
　　他笑着无视了后辈瞪过来的目光，继续望着少年时代曾经仰慕的一个个大神陆续被介绍入场。周泽楷，张佳乐，黄少天，叶修。因为观众的反应太过热情，时间持续得有点长，王杰希不得不在台上站了很久。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介意，站姿从容潇洒，好像根本没有两万个人、一百多盏灯和几十台摄像机在关注他似的。联盟那位板上钉钉的未来主席最后一个入场，进来先含笑跟每一位队友击掌，到队尾的王杰希那里两人击掌之后手掌相握，停了几秒钟才分开。
　　“重新站上赛台是很奇妙的感受。”喻文州回答主持人的问题道，“而且今晚的比赛内容应该会很有趣。感谢微草的精心策划，不过我们还是比赛里见吧。”
　　作为宿敌的前队长，他会这样回答毫不令人意外，但主持人心中雪亮，这是因为前面环节时间拖得太长，联盟第一控场高手来帮他控场来了。于是两边队员例行赛前握手，走向比赛席。体育馆内的灯光次第熄灭，大屏幕一块块暗下。等到场地中心再出现光亮的时候，已经是全息投影的地图景象。和先行预告片一样，落日孤城，荒漠狂沙，小小的镇子房舍简陋，屋宇倾颓。这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屋子里陆续亮起灯来。同时亮起的还有周遭的八块大屏幕，分别显示着不同关键地点的室内场景。
　　以及本次比赛的任务。
　　【杀死另一支队伍的所有角色，或杀死镇长。】
　　全息地图上的小镇共有东西两个入口，两簇光亮正在这两个入口分别凝聚成形。那是两队各自十名角色。大屏幕上显示出一个个角色的读入，每出现一个名字都伴随着一阵小小的欢呼声。君莫笑、一枪穿云、夜雨声烦、索克萨尔、沐雨橙风、百花缭乱、逢山鬼泣、大漠孤烟、防风，最后一个刷入地图的角色，是王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