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预定参加告别赛的“元老”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抵达B市，最先回来的竟然是方士谦。
　　王杰希去接他，当面撞见硬是没认出来，直到迎面那个肤色黧黑的高瘦男子朝他笑得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齿，王杰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竟然……”
　　“啊哈，看到你这表情我就值回票价了。”方士谦说，“来，我太太。”
　　方太太是个圆圆脸畔垂着铃兰般小发卷的白人姑娘，鼻子翘翘，鼻梁上几点小雀斑，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好奇地看着王杰希笑。
　　王杰希下一秒钟就明白了她为何会是那一个表情。
　　“Jesse Wang，以前中药铺子的同事。”
　　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方士谦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一彪人马，打灯的掌镜的扛话筒拿反光板的，捏着刷子粉扑随时准备扑上来在人脸上捯饬的，还有黑西装黑墨镜专门负责清场的。领头的一位看见王杰希喜出望外，赶紧过来交涉。果然这就是联盟指定的纪录片团队，导演并且双手递上名片，表示魔术师大大其实我是你的粉啊。
　　于是老友的重逢就只好在聚光灯下进行，一直到王杰希开车送那两口子去联盟的签约酒店，进了大堂之后跟拍才结束。方太太显然不太习惯这阵仗，长长出了一口气，又自觉失礼，朝王杰希抱歉地一笑。
　　“没想到你们的药铺这样有名。”
　　王杰希以为自己听差了，又问了一遍才黑着脸说：“方士谦。”
　　“诶，在呢在呢。”方士谦说，“等下回房间我给她慢慢解释。倒是你，你家那位——”
　　“嗯，你认识的。”
　　“卧——”方士谦好歹没爆出这句粗口来，左右看看，拉了两人朝电梯走。进了房间才放松下来，盯着王杰希问：“跟荣耀有关？”
　　王杰希点点头。“文州。”
　　方士谦这回真的惊了，站在那里打量了他半天才点点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啊杰希……”眯起眼睛又回忆一下当初那通电话，捏着嗓子说：“很好，很好看——话倒是没有说错但是这么多年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啊？”
　　“哦，因为是在你退役之后开始的啊。”
　　他回答得坦然诚恳，方士谦磨着牙看了他一眼，悻悻说：“早知道我就多撑一两年……”
　　“那不够。第十赛季呢。”
　　“那时候才开窍？”方士谦乐，“也是啊，你一向高冷得生人勿近的那个样儿——现在的进度是？我应该保密吗？”
　　“确实还没有计划告诉大家。”王杰希说，“父母……也算还不知道。”
　　这措辞就有点微妙了。方太太显然没有明白“也算还不知道”和“也还不知道”的区别，还在祝福和鼓励他们；方士谦则过来用力一抱他：“啧，感受到了信任！”他这几年满世界的跑着当志愿者，体力跟当初的宅男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王杰希被他这一抱加上在后背的用力一拍闹得呼吸一滞，咳嗽了好几声才苦笑着说：“小杰说晚上微草全队给你接风，到时候我来接你。”
　　
　　“微草全队”注册人数是联盟标准的12人，按照刚刚结束的这个赛季的阵容，方士谦好歹总算认识其中的4个：高英杰、刘小别、袁柏清、许斌。剩下的8个人里，王杰希还能把所有人的脸和名字对上，自从退役之后就没看过国内联赛的治疗之神就只能面对大家亲切呵呵呵了。
　　战队风格随职业搭配而变化，如今的微草和两冠时期相比堪称面目全非。这倒也不是坏事，微草如今的战术思路比起当年的王杰希时代更为凝练，渐渐地倒是有了点儿当年宿敌蓝雨的味道——而蓝雨在剑与诅咒双双退役之后进入卢瀚文时代，却走向了大巧若拙一力破十会的路线。战术没有好坏，只有适合与不适合。新微草用走位飘忽的近战和强力地图炮搭配出的战术诡谲难测，上赛季一直打到四强。已经被目为下一任队长的年轻元素法师起立向两位前辈大神敬果汁——微草队伍建设是在王杰希手上底定大局的，律己极严，从训练营阶段就严禁烟酒和碳酸饮料，咖啡自觉限量，茶不许太浓，饮食严格控制油糖盐。王杰希自己在退役后倒是偶尔会喝一点，斜眼看看方士谦，某个在职业生涯里就经常独自小酌的家伙端起果汁杯子，露出和治疗这职业气质完全不合的豪迈笑容。
　　“来，走一个。”
　　“……你平时喝酒不会也是这种杯子吧。”
　　“没有没有，会小一点。”方士谦悄声说，“毕竟是喝伏特加嘛。”
　　他们俩对微草这队伍来说意义非凡，队员们都不由得显露出几分依恋。王杰希也是到今天才有机会问起刘小别退役后的打算，说是已经申请好了大学，秋天就是大学新鲜人了。他盘算一下微草剩下的阵容，近战输出只剩高英杰的魔道学者和另一个id叫半夏的小战法，不知道这次告别赛会不会顺带推出新人。和当初大家的期待不同，高英杰继承了王不留行的地位，但没有直接继承王不留行这个账号。木恩的加点同样是独出机杼的“魔术师流”，但与王不留行本尊又有不同，打法上少了几分魔术师的神鬼莫测，但技能衔接上更为水银泻地，外号也直接升级成了大魔王。可惜场下还是依旧羞涩腼腆，常常在记者会上被问得脸红，王杰希偶尔看到转播，也只能笑着叹口气。
　　不排除这也是他对付记者的独有方式，就像当年的周泽楷。
　　“不知道枪王大大什么时候到B市啊。”队里的神枪手是个女生，风格不太像当年的柳非，自称从小的模板就是周泽楷，一提起他眼睛里pikapika的闪着少女心，“希望有机会跟他合个影啊。”
　　王杰希看看席间的众人。好吧，他们还不知道。
　　“小周这时候……应该差不多落地了。”他看看表，“不过他大概不会住酒店，你们想靠堵大堂去找他可是行不通的。”
　　“没关系，比赛的时候总会遇到吧。”小姑娘看来也不算是个称职的狂热迷妹，虽然接下来就滔滔不绝地抒发了五分钟对偶像的崇拜之情。王杰希一边半心半意地听着一边想，希望叶修没有忘记把女性粉丝的愤怒考虑进去。
　　
　　饭局结束得很早，早到王杰希简直都有些不习惯。不过这才是职业选手的正常作息，只是才退役五年而已，他的生物钟已经完全改变了。
　　方士谦显然还没倒好时差，况且方太太独自在酒店，出来跟他又坐了会儿也就匆匆回去。王杰希回家一看，喻文州果然不在，摇摇头去给自己做了杯咖啡，坐在起居室里补上今晚没加的班。做到一半起来活动一下身体，顺便给他发短信：“加班？”
　　回复得倒是飞快：“不，看望叶神。”
　　王杰希赶紧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怎么了？”
　　喻文州在那边好像心情不错，声音带着笑，表示等叶神自己和你说吧。王杰希茫然了几秒钟，直到听到叶修说话的声音才恍然大悟。
　　这……咬字不清外加豁着风……
　　“啊，被老头揍了呗。”叶修还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好像时不时就疼得嘶一声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似的，“没敢躲，不过效果不错。”
　　“……苦肉计的效果不错？”
　　“要我老实说，还是小周的效果不错。”隔着电话豁着风都挡不住叶修的得意，“不过苦肉计对此亦有贡献。”
　　王杰希由衷恭喜了他几句，电话随即交还给喻文州。这种百年难遇的奇景，即便是王杰希，也没忘了低声叮嘱：“记得拍照。”
　　“啊，”喻文州显然还是笑吟吟的，“我们刚刚经过商量，改变了战术。”
　　那当然是应该的。所谓的战术大师，就是因势利导，将计就计。
　　“喂，可别告诉我……”
　　“是啊。”喻文州说，“明天发布会。早上十点。”
　　王杰希挂断电话，想了半天，还是又打给了多半已经睡觉的方士谦。
　　“明天早上十点钟有个新闻发布会，一定要看。”
　　“哦？是惊悚向、秘闻向、天雷向，还是‘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向？”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
　　“大概要算是……喜大普奔向？”
　　“哎呦。”方士谦显然是会错了意，“你们决定啦？在哪里在哪里，明天我要去看现场。”
　　“啊，不不不，”王杰希赶紧解释，“是有人决定了，不关我们的事。”
　　“……这个联盟到底有多少对！”方士谦大惊，“主席不会就是因为这个进医院的吧！”
　　“呃，从比例来看的话，也不多啊。”
　　“哼，从比例来看的话，出个柜需要开发布会的人更少。”方士谦说，“叶修？周泽楷？黄少天？张佳乐？”连说几个名字都没得到回应，更加大吃一惊：“韩文清？？？”
　　“……你明天就知道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王杰希准点踏进办公室，助理不在，里面有位不速之客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等着他。
　　“啊王大眼，据说赏心乐事应该跟朋友分享可是队长今天要给教练短训班上课所以我就过来跟你一起等直播了！”
　　王杰希默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表。
　　“还有谁会来？”
　　“啊，还有张佳乐苏沐橙和肖时钦！”黄少天说，“所以我请助理MM去准备零食和茶水了，今早提前过Tea-time，不要怪她哦。”
　　“……不用。”王杰希低头给助理打电话，“我让她把会议室也准备好，今天干脆开个战术会吧。”
　　
　　王杰希这公司毕竟还是个有正常工作任务的地方，虽然有大批大神光临，身为魔术师死忠的各位员工还是勉强保持住了节操。只是去茶水间的频率增加了200%，并且每次都要绕远路经过正在大屏幕上播出发布会直播的会议室而已，好歹还没人冲进来求签名求合影，或者求抱抱。
　　好吧，虽然刚才方士谦出现的时候，一路过来确实不停有人求签名求合影和求抱抱。
　　“毕竟是微草的地盘哪。”黄少天评价说，“所以我们在这里开战术会真的安全？你确定？”
　　“这里不是微草的地盘。”王杰希泰然自若地回答他，“是我的地盘。”
　　发布会还没开始，他们先一边闲聊一边互相了解现况。各自都退役多年，虽然不至于音信杳无，毕竟是各奔东西，联络不多。好在除了方士谦之外，似乎都还常常挂在网游上，不至于太过生疏。至于方士谦，在问过大家“诶我就拿70级以前的技能给大家刷血你们看怎么样”被群嘲之后，也老实表示级自己还是有好好升过的，只是正经团战长久没干过了，最好今晚大家组队去试个手。
　　“方前辈打算用哪一个号？防风吗？”肖时钦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上面是王杰希初稿、喻文州修改、叶修审定的基本战略想定方案，当然谁都没有署名，“微草这个职业配备……从我们的阵容出发，在不知道大家状态的前提下，我没有要补充的了。”
　　“我说老王你放你家AI出去打王不留行怎么样？反正手速可调，绝对震惊全场。”黄少天说，“冲到APM500去找小高Box-1，世界瞬间清静啊——嘘，开始了开始了。”
　　会议室巨大的70寸立体电视上，直播终于从叶修的职业生涯回顾，切换到了新闻发布会现场。新闻主播正在说：“现在叶神走进了会场……哎呀！怎么回事？叶神这是……”
　　苏沐橙板着脸瞪着屏幕一言不发，显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叶修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左眼熊猫，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下巴和上嘴唇都有淤血。和王杰希昨晚看到的照片相比，似乎更严重了一点。黄少天已经趴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直发抖，只是顾虑着苏妹子就在自己身边，没有放声大笑。肖时钦扶扶眼镜，大约还同时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张佳乐和方士谦身为前辈就没有他们俩那么矜持，笑得前仰后合，要不是王杰希伸手扶了一把，方士谦说不定就摔地上去了。
　　“老叶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哈哈哈，快给个特写，这一定是化装吧！”
　　“哎哟这果然是喜大普奔向！不会就他一个人吧，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方士谦的吐槽是正确的，发布会的另一位主角默默从叶修身后出现。从发梢到指尖全都修饰得完美无缺的青年，英俊容颜一如粉丝们记忆中的当年，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比当年还要光华四射，除了荣耀女神之外，时光女神无疑也对周泽楷施加了额外的恩宠。这样一个人站在惨兮兮的叶修身边，对比之强烈毋庸置疑，而两个人的手，却在这时候交握了起来。
　　十指交缠的那一种握法，导播敏捷地给了一个特写，其中的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细细的白金指环。
　　无名指。
　　镜头迅速追到了另一个人的另一只手，果然有着同样一只指环，在同样一根手指上。黄少天毫无诚意地“哇”了一声，光是听起来就觉得这人大概一早就知道了。
　　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定格的特写。方士谦的手在桌子下拍了拍他的膝盖。
　　“啊，向大家通报一个消息。”电视上的叶修用他标志性的懒洋洋声线说，“我们在一起了。谢谢大家。”
　　底下闪光灯一阵狂闪，手臂举得小树林一般——王杰希疑心这中间喻文州干了点儿什么，否则哪怕是叶修，没头没脑说要开个发布会，也不至于有这么多记者扑过来。旁边黄少天一咏三叹地说：“哎哟~周泽楷今天这一身打扮，不要说出柜，哪怕是结婚也帅到可以让任何人觉得理所当然了。老叶家雇的这个PR团队相当到位呀，有机会应该管他们要张名片来备着。”就黄少天而言这段话语速真是破天荒的慢，王杰希听得心中一凛，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哼。”苏沐橙终于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继续沉默。电视里已经有记者举着张王杰希看着实在眼熟的大照片问周泽楷：“请问你们是因为这套偷拍照片的流出才决定出柜的吗？”
　　导播立刻给出特写。周泽楷睁大眼睛，只要是没瞎的人都能看出他神情里流露出的意外惊讶和由衷喜悦，要是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套照片，那这样的容貌再配上这样的演技，就应该足够横扫全球各大电影节。
　　何况他还用特别期待的眼神看着人家，伸出手去：“第一次看到。很喜欢，可以给我吗？”
　　周泽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字！
　　电视里全场哗然，电视外一片静寂。王杰希什么也不想说，苏沐橙显然心情欠佳，黄少天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吐槽冲动，张佳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只有肖时钦简明扼要地说：“难得。”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张佳乐终于回过神来，“他俩这是真的？什么时候……哎，不对，以前一点也没看出来啊。”
　　“呵呵，以老叶的卧底水准，他不招认的时候谁能看出来啊。”黄少天总算找到开火时机，“除非他俩开小号搭档出来抢Boss，不然咱们怎么可能抓住他们的马脚——诶我想起来了，虽然我们不是八卦的人……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不会说我八卦起来不是人的——联盟里是有人精通八卦的呀。”
　　他敏捷地一蹬桌腿，椅子倒退出去两米远，朝苏沐橙狡猾地一笑。
　　“苏妹子不是说你啊……你们谁还跟虚空的李迅有联系？”
　　“我刷着微博呢。”肖时钦说，“李迅刷了140字的Yoooo，我认为他也完全不知道。”
　　王杰希也在看微博，并且假装没听到门外隐隐传来的惊呼和尖叫声。这一刻外面的员工大概全都在摸鱼，不过算了，只要他们还没开始砸显示器。
　　“喂喂老林！”张佳乐已经开始打电话，“有没有看电视？快点打开！老叶说他跟周泽楷是一对！哎我骗你干啥，你看了就知道了。”
　　其实林敬言这时候已经不用开电视，各个社交网站和荣耀论坛上已经同步出现了关于这件事的讨论。PR团队确实异常给力，控制得相当好，瞬间就已经满屏全都是花样百出的祝福。王杰希迅速浏览了几屏，不需要再跟下去也知道大势已定，放下平板，看看肖时钦。
　　对方也在看着他。
　　“来开战术会吧。”那位战术大师说，“看来我们这边需要给他们设计一点作为搭档的战术了。”
　　“不需要。”苏沐橙说，“有现成的。”
　　“一叶之秋和一枪穿云？”
　　“君莫笑和一枪穿云。”
　　肖时钦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带着点半信半疑的神气。君莫笑和一枪穿云，这两个账号从来未曾站到一起过，而两位操作者虽然在退役后大概常常有并肩战斗的机会，但网游水准的对手和队友都和职业级别的选手不同。严格一点说，那是两种荣耀。
　　如果过于习惯低烈度的战斗，恐怕光是把节奏感捡起来，就要花上不短的时间。
　　“不用担心。”苏沐橙笃定地说，“散人和神枪手的所有可能性都已经被他们尝试过了。我们只要围绕着这两个角色打就可以。”
　　毕竟人还没齐，上午大家只是一起看了看微草战队的录像。这么多年来方士谦还是头一回看到后辈们的比赛，兴致盎然地拉着王杰希讨论了半天。将近午餐时分叶修和周泽楷过来加入他们，当然又引得外面员工们一片沸腾，助理妹子进来记录订餐要求的时候连声音都在颤抖，终于还是扑上去朝叶神要了个拥抱，认真地说：“叶神，我们全公司都支持您！”
　　“哎，别别。”叶修看起来并不像上午在电视里那么惨，上镜时果然有化妆，“王总还在这儿呢，全公司都来支持我了这可不合适。”
　　“哈哈哈，老叶你说啥呢，”张佳乐盯着叶修的脸已经笑半天了，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王总不需要对你的这种支持好吗，像老王这种青年才俊，到时候自然会按部就班团圆美满，不至于把主席气进医院。”
　　叶修声音拖得长长的哦了一声，看了王杰希一眼。王杰希假装没发现，若无其事地低头跟助理确认菜单。然后亲自送她出去，趁便在门外给喻文州发了条短信。
　　“都在我这里吃饭呢，你也别忘了午餐。”
　　魔术师的手速当然毋庸置疑，这一句话须臾就已经敲好发出。刚把手机收起来要开门，叮咚一声，那边的回复却已经到了。
　　“我和韩队一起过来。”
　　应邀参加告别赛的元老——黄少天坚持应该是“前辈”，但媒体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元老这个词——出赛阵容终于即将集齐。
　　而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切回电视频道的大屏幕上跳出新闻。荣耀游戏公司为这次告别赛特别定制的专用地图，也发布出来。
　　落日孤城。
　　东方武侠风格的荒凉小镇，坐落在戈壁滩上，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黄沙漫天，狂风大作。镇子上有大片看似久经废弃的房屋，但在破败屋宇间，又处处是令人流连忘返的销金窟。这里是冒险者的乐园，逃亡者的归宿，随处潜藏淘金的机会，与致命的杀机。
　　【某一天，两队冒险者不约而同来到此地。】
　　【他们中，只有一支队伍能够活下来。】
　　“副本兼对战啊，倒是个新思路。”叶修说，“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我们又给游戏方免费当小白鼠了。”
　　“不会。”刚刚进来的喻文州含笑说，“当然不是没有好处的，荣耀公司会定期赞助名人堂的相关活动。而且你们不想看到么？自己当年的角色。”
　　铁打的角色，流水的选手。多数的神级角色在上一任主人退役之后，都会有新一代接手，根据选手的特点和习惯稍加改造，继续在比赛中大放异彩。但对这一次的元老表演赛而言，远古大神们在粉丝们心中的形象都是与角色绑定在一起的，如果把大神和神级角色分离开来，观赏性和期待度都会大受影响。联盟的处理办法是请求游戏公司临时复制出一个角色，包括当初的银武，但所有装备只能查看不能编辑；同时所有属性洗点重加，再跟每一位参赛选手签订保密协议，确定角色属性能够保持机密。
　　“所以卡不是那张卡，但角色还是那个角色啊……”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片刻，每个人都陷入了轻微的惆怅。最先恢复过来的还是叶修，用那张花里胡哨的脸露出个有点扭曲的笑容。
　　“那要是哥申请用一叶之秋，联盟允许吗？”
　　“要是没有上午的新闻发布会，联盟喜闻乐见。”喻文州看看韩文清，“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联手作战，会是一个万众期待的看点。不过现在么……”
　　他摊摊手，示意王杰希把电视切回到电脑屏幕。不断被人工置顶的荣耀论坛头号热帖是段古老的视频，第十赛季总决赛，君莫笑与一枪穿云在溶洞中的近身格斗，从官方录像到现场粉丝拍摄的全息景象，所有角度，所有方位，一遍一遍，没完没了。
　　“……真是谢谢大家还记得啊。”叶修叼着没点燃的烟，拉起身边周泽楷的手，“啊，这个角度不错。视频记得存一份给我。”
　　他在满屋的嘘声中夷然不动，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像赶苍蝇那么挥了挥。周泽楷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大屏幕上的视频，带着个仿佛努力想要掩饰但却不由自主的微笑。黄少天手快抢出了一张照片，发到微博上，配了一根火柴的表情图。底下瞬时就跟上了几百条评论，队形整齐，一边祝福一边递火柴，熊熊火堆还在不断添柴中，倘若全部转化为实体，足够救活一家濒临倒闭的火柴厂。黄少天得意地把手机亮给喻文州看，那个瞬间抓得的确不负荣耀头号机会主义者的名声，叶修的惫懒与周泽楷的耀人眼目两相对比，越发显得这一对儿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专业吧。”
　　“专业。”喻文州说，“少天什么时候转攻人像了？”
　　“当我觉得也许有一天你会需要个摄影师的时候。”黄少天笑嘻嘻地凑近来，压低声音，“队长队长，要是你找别人的话，我会生气哦。”
　　喻文州含着笑没看他，向他伸出左手，弯起尾指。黄少天也伸出手，跟他拉着勾晃了两下，另一只手还不忘拍照存证。这动作淹没在大家对叶修的嘘声中，除了王杰希没人看见。嘘声随后被敲门声终结，大神们的午餐终于送来了。
　　
　　职业生涯的终结是人生最大的转折，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之一。
　　一路亲身走来的时候或许并无觉察，但突然遇到曾经的同路人时，就会立刻体认到这一点。五六年的时光还不足以让容颜发生明显的改变，但在细节上的种种习惯，已经有所不同。
　　最明显的例子是韩文清开始在吃饭的时候偶尔跟人聊天。
　　“什么？老韩你竟然已经有娃了？快把照片交出来！”张佳乐大叫，“我只不过是在山里住了两年而已，你就开这种大招！”他放下手里的鸡腿，乍着手指左顾右盼，王杰希递了湿纸巾过去，张佳乐道声谢擦干净手，一把抓住韩文清。
　　“快点快点，饭随时都可以吃。”
　　韩文清瞪了他一眼，威慑力没有当年那么大，但足够让张佳乐放松手指。然后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机。
　　“喏。”
　　那只手机在随后的半小时都没能回到韩文清手里。各路大神竞相传看，以叶修的点评最多。喻文州只是过了过手，在那个相册里翻了一两张，若有所思抬起眼睛的时候，刚好跟王杰希对了个正着。
　　他怔了怔，低头再看看手机上的照片。抓拍得非常好，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刚刚睡醒，才刚睁开一只眼睛，但是已经开始在笑。刚才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喻文州就想起了某个早上看着王杰希醒来时的模样。可是就在同一瞬间，他自己的手机震动，王杰希的消息进来。
　　“刚睡醒的那一张真有点像你。”
　　看清这行字只花了0.1秒的时间。想明白这句话则花了更久。喻文州随手把手机交给已经快要整个人扑上来的黄少天，低头隐藏嘴角的那个微笑。
　　——原来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是如此天真柔软不设防的模样啊。
　　虽然王杰希当然不可能真的如此，有外面一整个公司可以作证；喻文州更不可能真的如此，有一整个联盟总部，特别是一位主席和若干位副主席可以作证。
　　“下午还有联盟组织的教练短训班，原本该是叶神的课，因为，嗯，特殊情况，我再代一节。”房间里响起窃笑声，喻文州面不改色地说，“欢迎各位参观。复制的账号卡明天才能到各位手里，没意外的话叶神指挥……”
　　哗的一声，叶修扔了一叠账号卡在桌子上。
　　“离上课还有一小时。抓紧时间，咱试试手下个本。老王你来MT，方士谦你自觉点啊，辅助跟不上就不带你玩儿了。”
　　
　　叶修扔出来的账号卡当然不是联盟从游戏公司申请来的那一批，不过荣耀教科书出手，果然每一个职业都像模像样，各人拿到手里一看角色四围和加点，虽然时隔几年荣耀又已经更新过技能和等级，却还是跟自己的想法殊途同归。
　　“哇，老叶这必须给你点个赞！——诶不对你不是哭穷说你在这边连个号都没有吗？果然有诈啊无耻！”黄少天嚷，他们现在已经征用了午休中的公司员工用机，作为一家员工清一色是荣耀死忠的游戏公司，王杰希这里的机器当然全都配有荣耀读卡器，大神莅临，每一个人都是与有荣焉，各自竭力推荐自己的机器。于是大家挑了挑键盘鼠标就找到位置坐下，黄少天又格外不同，他已经在这里打了好多天游戏，连键鼠带椅子都是他自备的，旁边还有聂泠然送他的马克杯和花草茶，坐在位子上分外得意洋洋。“算了算了看在你这样有心的面子上。刷纪录是不是？先看看哪个十人副本的纪录是你们家兴欣的呀？是不是是不是？哎呀这个尼亚丛林是的呢，速度传送起来。”
　　“有没有点敌我意识啊黄少天大大？”叶修教训他，“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敌人是微草！唔，地狱峡谷，这个副本纪录是中草堂的。走起走起。”
　　大家都笑着看王杰希。王杰希面不改色地刷卡登录，朝所有人发出组队邀请，群众一看他的ID，王不留行。
　　“卧槽犯规啊！怎么忘了他这账号是跟他一起退役的！”
　　“徒弟教得好就是有福利啊。”这是羡慕嫉妒恨的。
　　“算了，总不能白吃他这顿午饭。”这是厚道的。
　　“纪录刷出来，晚饭我也管。”王杰希笑，“你们想吃什么？”
　　“堂堂大神岂是随便拿食物就能收买的！”方士谦义正词严，“那个，炸酱面吧，好久没吃到这口了。”
　　整层楼打通的工作区里哗然一片，粉丝们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方神连口炸酱面都吃不到！顿时纷纷踊跃推荐自己心水的面店，嘈杂间各个角色赶路完毕，齐聚副本门口。这十个人上次聚首还是在第七赛季全明星赛，从来就没有整齐十个人同队过。叶修拿着个战斗法师号站在众人中间，先简单分配任务：“一波流推起，各自算清楚仇恨啊，这么些人还要哥挨个指挥的话就该全体去面壁了。走着。”
　　地狱峡谷是个85级的10人本，基本设定是一个熔岩奔流的裂谷，里面的小怪大多是沙漠里出没的毒虫和熔岩怪，从火山中还会定期喷发出有毒气体。他们的职业配备其实并不是特别适合这个副本——熔岩怪有接触伤害，毒气也对近战不利，队里整整四个枪系对没有固定形体的熔岩怪杀伤不大，最有效的职业其实应该是元素法师和召唤师。不过这点阻碍对大神们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这么一个全明星阵容，加起来光是MVP就拿过十个，随便抽三个人出来单刷这本都不成问题，何况是全员到阵。
　　而且看来大家对副本也都不陌生，一进去各自站位，落位没超过一秒钟。叶修看来甚是满意，在耳机里笑了一声，一言不发。砰砰两声枪响，周泽楷和苏沐橙当先开了怪，随即各位大神各显神通，飞速各自引了小怪来杀。只有喻文州不是找小怪单挑，不紧不慢地一个接一个技能控住怪，王杰希和黄少天上来稀里哗啦一顿暴揍。须臾间就通过了峡谷间的第一段险要地形，韩文清一个前踢把最后一只巨大沙蝎踹到空中，周泽楷一路押枪，把那只小怪的尸体一直送到一号小Boss面前，才啪一声落到地上。那个巨大的石人一声怒吼，拄着宽大的石剑站起身来，周围的沙地也一片耸动，流沙塑起若干个人形。
　　这就算是开了Boss了。叶修咳嗽一声，终于开了金口。
　　“王杰希专心输出。少天老韩和我近身，注意站位，OT顺序计算好。远程轮流来啊，文州你的任务最重，方士谦看好他。”
　　之所以说喻文州的任务最重，是因为这是一个会瞬移换位的Boss。它不但可能随机瞬移到方圆二十个身位格内的任何位置，并且可能与下一个Boss突然换位。这个副本的二号Boss是个大型熔岩怪，近战们猝不及防对上它是要吃亏的，所以控场格外重要，不能给它换位的机会。
　　喻文州微笑应了一声。王杰希已经操作着王不留行咻一声飞了上去。石人一声咆哮，砂石飞扬，王不留行在空中灵巧地数次变向，螺旋着冲向Boss。与此同时远程全面开火，光影掩护，枪弹飞溅下三个近战同时潜近，拳法家膝袭冲近，战斗法师在经过流沙人的时候啪啪啪龙牙天击落花掌，三个炫纹到手，速度骤然提升。剑客三段斩开路，黄少天一边打还一边嘟囔：“哎哟咱也享受一把繁花血景的掩护，这个视角还真有点不习惯，啊啊啊，荒山野岭一点绿色都没有，眼睛要瞎掉了，看我剑剑剑剑剑。”
　　“得了吧少天，”叶修跟黄少天的角色之间隔着一个Boss，互相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偏偏就是清楚知道对方位置在哪里，刷副本这种事儿他们做来轻松愉快，还有空闲打嘴仗，“哥特地挑了这么个光秃秃的副本是在照顾你好吗，可着这地方找不出一棵树来，免得你再非战斗减员啊。”
　　全员窃笑，包括粉丝，就连一直沉默的周泽楷都冒出来一声呵。黄少天勃然大怒：“老叶你别公报私仇啊，本剑圣不就是多瞪了你两眼吗？”这典故多数人都不知道前因后果，插不上嘴，黄少天继续喷他：“注意速度啊划水自重，队长赶时间的，十秒钟打不出OT你就自己去讲课，我们全都去旁听大家说好不好啊。”
　　这个提议得到了热烈支持，除了叶修本人。就听他“嗤”了一声之后键盘一通充满节奏感的狂响，随即Boss一声咆哮，转过身去。
　　“完成任务。十秒钟啊少天，我看你未必抢得过老王。”
　　“王杰希你放水！”黄少天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怎么回事，随即眼角瞥见地面砂石一溅，百忙中一记升龙斩，恰好躲过Boss的回旋踢。系统就是系统，明明是个狂剑士的Boss，偏偏会一大堆格斗系技能，实在没处说理去。黄少天堪堪越过Boss的攻击范围，立刻一个银光落刃，落到了石人横扫出的手臂上，大招开出，幻影无形剑！
　　这个70级的剑客大招，在85级的现在，并不是剑客技能树上伤害最大的招数，但依然是观赏性和操作性最高的招数之一。黄少天手中的剑客一边挥剑刺出，一边沿着石人的手臂跑动，虽然他自己就踩在Boss身上，理论上放眼所见都是攻击范围，但石人的防御力非常强，剑招只有刺中关节或是头部等重要部位才能获得可观的伤害，随便乱砍的话虽然系统也会计算命中，但顶多给石人身上留一道白印子，除非多次命中同一个地方，不然是无法造成伤害的。
　　黄少天现在踩在石人的手臂上，Boss当然不可能特地抬着手让他耍杂技，手臂也是接着就摆动出去，大剑挥向空中的王不留行。黄少天的剑客必须全程保持高速跑动，才不至于摔落下去。就在这跑动中，他的前三剑分别刺中了Boss的手肘内侧、外侧和肩膀，五步三剑，三杀！
　　围在黄少天背后的观众们发出了极力控制中的低低惊叹声。但他们其实过虑了，这点声音根本不可能影响到精力集中的黄少天。幻影无形剑的技能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对荣耀的初代剑圣而言，这次的出剑似乎慢了一点，但技能的准确度更为重要。剑客轻盈地跃起，踏上石人的肩膀，头顶的酸雨干冰和混乱之雨几乎同时落下，石人转头朝向另一边，把脖子毫无防备地裸露在剑客面前。黄少天光剑刷刷刷刺出，一步三剑，再三杀！
　　并且这一次，三剑刺中的是同一个地方！
　　技能时间还有一半，剑客再次跃起，惊险万端地在石人耳朵上一踏，剑光飞向Boss的太阳穴。张佳乐的百花光影也抓准了这一瞬绽开，一时间各种魔法子弹呼啸飞来，橘色的枪火中冷冷闪过蓝色的剑光，幻影无形剑这个名字的真谛被发挥到极致，围观众中几乎没人看清黄少天的剑光走向，只能堪堪从系统的统计中看到，刚才的两剑，又已经中了。
　　到如今这一招幻影无形剑，已经是八步八剑八杀，而技能时间也已逼近终结，眼看着就要使出最后的一剑，但黄少天离Boss实在太近，到时他要如何处理收招后的僵直？
　　时间一晃而过，黄少天居然真的没有取消技能，落回Boss肩头的同时最后一剑刺出，九步九剑九杀，完成了这一套大招连击。几乎与他这最后一剑同时——精确而言，稍早0.01秒——Boss背后的周泽楷与正面的苏沐橙两个远程同时爆发，稳定炮架下的蓄力量子炮和巴雷特狙击同时击中Boss。两相夹击的结果，是Boss和黄少天同时陷入短暂的僵直。剑客收剑从Boss身上滑落，黄少天在最后关头的微操使得剑尖朝向石人，一路下落一路在Boss身上划出长长的火花，短暂地延缓了下落的时间，虽然Boss的僵直时间还是比他短，毕竟是得以在落地之前结束僵直，一路打着滚脱离了Boss接下来一脚跺下的范围。虽然角色还是受到了震地波的伤害，起身时又被流沙人拍了一下，但一路踩在Boss身上打完一整套幻影无形剑，如此壮举，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即便如此，Boss也还是没有扭过头来，狂吼声中大剑挥出，目标依然是空中的王不留行。
　　“干得不错啊少天，”叶修说，“不过很遗憾，你果然还是没有抢过老王。”
　　就在黄少天刚才那一连招施展的过程当中，其他人当然谁也没有闲着。白光以近乎悠闲的韵律在全场众人身上闪过，圣诫之光和神圣之火恰到好处地点在Boss的必经之处，几乎一个CD都没有浪费。周泽楷的巴雷特狙击已经是开启过双重控制之后的结果，Boss头部另一侧的耳朵早已不翼而飞。对付这样形体巨大的Boss，枪炮师的稳定炮架几乎一冷却就会开启。战斗法师和拳法家一左一右攻击着巨人的下盘，在沉重的双腿和飞溅的砂石间灵巧穿梭。百花的光影深深浅浅地铺满在Boss周围，在光影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各种小机器人，阻挡着四个流沙人对石人的支援。术士的诅咒有条不紊地在最要命的关头放出，填补和黏合着所有的攻势。
　　但在这所有的攻击之中，稳稳拉住仇恨的还是不断飞舞的王不留行。
　　魔术师的锦囊中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技能，各种魔法不断从他的手中和扫把上飞出，把技能间的衔接做到了极致。和君莫笑会随着等级的提高而逐渐丧失优势不同，王不留行的可怕会和等级上限一同攀升，技能越多他能变出的魔术越是深不可测，限制魔术师的只有流逝的年华。但即便是在他职业生涯的末年此人的单挑能力也从未下降过，不必承担指挥职责的王杰希一向是最为可怕的，最近这些年他实际上也根本没有离开过游戏，状态的保持在这支队伍里名列前茅。更有甚者，在计算机海量计算的帮助下，更多的诡异连接，也出现在魔术师的武器库中。
　　“卧槽寒冰粉接旋风急冻！这干脆叫钻石星尘拳算了！”叶修惊叹，“老王你这两年脑洞越开越大啊！”嘴上说话手上没停，配合着这记旋风急冻送上一招伏龙翔天。对系统来说这是威胁更大的一招，必须躲避，于是把Boss逼上了王杰希的攻击路线。咔嗒一声，石人的手臂上泛起冰霜。熔岩烧瓶随即砸下，伴随着枪系们配合抢出的攻击，Boss大吼一声，被冻结后随即又被烧红的手臂上终于泛起裂痕。巨剑晃动了一下，由双手持剑改为单手持剑。
　　叶修就在这一刻喝道：“文州！”
　　喻文州的吟唱与叶修的指挥声同时结束。术士的手杖一指，在双眼突然泛起红光的Boss身后，死亡之门无声无息开启。这个法术足以控制Boss至少三秒，直到它的双眼恢复正常，瞬移能力进入冷却。石人继续发出低沉的咆哮，周身血光泛起，Boss就是Boss，血量还有六成，居然就开始血气唤醒了。
　　“暴走第一次，”叶修说，“磁场线圈六星光牢都随时准备啊，有可能换位了。近战控制一下，乐乐小周来爆个发。”
　　咻的一声，打火机从天而降。枪系的这一波爆发，结果是以苏沐橙的热感飞弹作为开始。
　　枪火倾泻下来，从王杰希的视角看上去，仿佛正身处烟花绽放的中心，四面八方都是硝烟和火光。在纵横交错的明亮弹道中间点缀着缓慢飞行的各种色彩的魔法子弹和手雷，他的王不留行就在所有这些攻击之间的微小罅隙穿梭，让每一颗子弹都切实地飞向Boss，同时利用子弹对Boss的各种压迫和牵制近距离做出攻击。他看出Boss身上的一个个负面状态，喻文州把它看得很紧，不紧不慢地无缝连接刷着一个个低阶技能，技能树控制得很好。张佳乐和周泽楷的攻击节奏紧密高效，这么些年来手速的下滑并不明显——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反应过来那是因为多数人目前都还侧重于操作相对较少的75级和以下技能，需要更复杂操作的顶级大招用得并不多。下方传来密集的爆炸声，肖时钦也在这个时刻发力。三个近战稍微退开，用敏捷的步伐和Boss游斗，保持着轮番输出但恰好不OT的效率。在这一刻，最接近Boss的角色，还是王不留行。
　　最吸引Boss仇恨的角色，也还是王不留行。
　　在对付石人这种动作迟缓又身体巨大的Boss时，魔术师占据巨大的优势。各种魔法攻击如同水银泻地，连招从未断过，精确如同职业教科书，一套打完又是一套，技能树仿佛随他心意一般永远冷却得恰到好处。王杰希一边打一边注意着队友的攻击，每一个人都保持了相当的水准，有些记忆是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但对80级以上的技能掌握和运用得最完美的，果然还是周泽楷和叶修。
　　王杰希倒是选择性忽略了他自己。
　　一号Boss在集火攻击下支撑的时间不多。血气唤醒下它倒也是做出了大量高伤害的攻击，奈何面对的都是职业级的对手，闪避攻击几乎已经成为本能，造成的伤害实在不多。它在第二次暴走之前也试图和二号Boss换位，这个换位是有征兆的，周身的彩芒刚一亮起就被韩文清开着钢筋铁骨冲上去，随即魔道学者暗夜斗篷一抓取，换位的召唤立刻被打断。接下来就没什么悬念的一路打到死，喻文州报时间：“目前比纪录提前15秒。”
　　“咦？文州你怎么知道？”
　　“中草堂刷那纪录的时候我在。”
　　对话的信息量有点儿大，肖时钦在屏幕外真人转视角看了他们一眼。黄少天仿佛一无所觉，兴高采烈地嚷：“啊哈哈老叶我输出赢了你嘛，服不服？快点叫声剑圣大大来听听。”
　　“现在的剑圣是小卢好吗？”叶修说，“离退休老干部还想享受在职待遇，啧啧，真可耻。”
　　“说你自己呢吧？”黄少天说，“别想偷懒，快点指挥，都不用打字了你还逃什么差！”
　　“啊——”叶修明显是打了个呵欠，看来这货也并非像外表那么漫不经心，前一天晚上多半也没睡好，“清怪还要我指挥，少天你退步了——哦张佳乐来个寒冰弹，有三个小怪是可以卡住的，九点钟方向……”
　　王不留行扫把一挥，和张佳乐的寒冰弹同时扔出去一个旋风急冻。两个技能叠加，顿时将地面一个小裂缝中正要涌出的岩浆小怪冻住，凝固成一个呲牙咧嘴的丑陋胸像。后续的几个小怪挤不出来，只能从地缝中吹出一个个岩浆泡泡。这种东西根本对职业级的选手毫无阻碍能力，一队人呼啸而过，这段时间又抢回来好几秒。黄少天顿时想起多年前去兴欣网吧帮叶修下副本，拿骷髅小怪卡掉一个小Boss的情景，一边打一边给大家讲起那段故事，一边还顺便声讨叶修：“净占我们蓝溪阁便宜了，那时候你怎么没找周泽楷帮忙？”
　　“那时候我只有吸血光剑，没有紫武的左轮啊。”叶修语速还是没变，“沐橙开Boss，这个没什么要注意的，一波流推了，牧师看好血。划水自重啊，输出倒数第二的下个Boss主T。”
　　这摆明了就是在欺负喻文州，控场流的输出当然没法跟这群暴力DPS相比。黄少天顿时就要怒，没有立刻呸回去的原因是在耳机里听到一声轻笑。那时候他的角色身边离得最近的是王不留行，剑客百忙中转视角看了一眼魔道学者，顿时心情大好，顺手就一记流星式飚出去，半空中银光落刃接剑定天下，剑圈内除了Boss之外，立刻充满了来自队友的各种技能。
　　然而有个人在公然划水，远远落在队伍之外，并且一点都没有赶上来的意思。
　　“王大眼你还能不能行了？”叶修喊，“水T啊你，再这样踢你出队哈。”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嘘声。对大神再怎么敬重也好，这个地方毕竟塞满了王杰希的死忠，而且献上膝盖的领域早已不仅限于荣耀。王杰希本人倒是气定神闲，淡淡答：“不好意思，接了个电话。”而且单手拿着电话，看起来完全没有要马上挂断的意思。
　　屋子里有一半的人鬼鬼祟祟竖起耳朵，除了周泽楷和喻文州之外，游戏中的各位大神全都爆手速拉开了耳机，听王杰希讲电话：“嗯，谢谢妈。我看到了呀，放心。哦，您有没有看到……没有啊。我想也是没有。不，我认真考虑过了，当然爸爸的担心有道理，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接受这种形式。哦，您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开始专注地聆听。虽然游戏里各种音效还是如火如荼，甚至各人手上的战斗都不曾稍微放慢节奏，但不知为何周围的每个人都一时屏住了呼吸，觉得仿佛呼吸声稍微重一点都会打破这片静寂，让王杰希看到自己。
　　以他现在露出的那个浅淡笑容，配他现在讲出的那句冷静语气，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人感觉到大事不妙山雨欲来，非战斗人员速速回避才对。
　　可是大家偏偏就忍不住一缩脖子，恨不得自己现在根本不在这里。
　　“我知道了。很抱歉，恐怕这不行。”
　　轰的一声，二号Boss坍塌下去，变成一地红热的熔岩，四处飞溅。王杰希戴上耳机，依然淡定地说：“回来了。你们进度有点慢啊，现在这个时间……。”
　　“领先纪录只有两秒。”喻文州若无其事地接上，“这里多耽误了二十秒。”
　　
　　从领先纪录只有两秒，到大破纪录两分钟，在当事人看来平平无奇，但在身后围观的群众看来，则是无数的天旋地转惊心动魄，外加平均每两秒一次的“卧槽这也行”和“神啊请收下我的膝盖”。
　　“还算你们有点儿自尊心。”叶修评价道，“成了，文州你安心地去吧。”
　　喻文州含笑起身离开，临走望了王杰希一眼。世界频道上的震荡尚未消失，自从系统公告“恭喜玩家王不留行……”之后就有大群人跳出来看上帝，这队伍的职业构成简直是明摆着的，特别是里面那一对战斗法师和神枪手，顿时世界上又是一大片祝福刷屏，叶修盯着不断滚动上翻的世界消息看了好一阵子，才拍拍手：“好了，我大致知道大家的状态了。”
　　“理论上来说这不是输赢的事儿。”王杰希淡淡地说，“对我们的期待不是赢下比赛，而是体面地输掉。”
　　“所以呢？老王你打算顺应大家的期待吗？”
　　“我顺应大众期待的额度已经在职业生涯期间消耗完毕。”王杰希说，“目前处于人生的为所欲为期。”
　　“说得好！”叶修隔着黄少天探过身来，伸手跟他击掌，“那我们就去想办法赢下来。”
　　他们回会议室简单复盘，讨论接下来的战术，猜测地图和任务的方向。这是荣耀里第一次出现在副本中的对战比赛，但这种事在游戏里其实太常见了——抢Boss的时候概莫能外，都是要一边对付玩家一边对付NPC。如果只是这样，游戏公司不至于如此谨慎地挑选这样一个时机和这样一组对手，叶修和肖时钦一致判断，“还有剧情。”
　　“也太复杂了，不可能引入到正式比赛里。”
　　“但是作为副本类型相当合适，娱乐性也还蛮强的不是么。”
　　“这么个武侠风的开场……总觉得放黄少去搞搞暗杀什么的相当合适啊。”
　　“单挑我方吃亏。你们这几年是没看微草的比赛吧？”
　　“比赛什么的确实只看直播那几场了。不过微草现在是地图炮加精确单挑，在有强力NPC的情况下……”
　　“十人队的话他们什么职业？”终于有人想起来问，“王杰希你心里有数没？”
　　“魔道，骑士，剑客，牧师，战斗法师，鬼剑士，元素法师，神枪手，拳法家，狂剑士。”王杰希慢条斯理地说，“士谦应该可以捞到防风用。职业组成的话，他们比较标准。”
　　“什么标准的比较标准？”
　　“副本队啊。”王杰希说，“看，上电视了。”
　　他敲敲手指，把电脑画面切到会议室的大电视上。系统刚刚出来一条公告：“恭喜玩家木恩、独活、飞刀剑、冬虫夏草、半夏、使君子、黑司命、杜若、独行虎、商陆打破尼亚丛林副本记录，成绩32分17秒02。”
　　“小朋友们不错么。”这一次先发表意见的是韩文清，“不过战斗这种事，不是只要快就好的。”
　　任务和对战是两回事，一边任务一边对战，那是第三回事。
　　但对于他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第四回事。
　　“比赛之前每天都全员来老王这里报到啊。战术眼光什么的我不担心，PK感觉都需要找一找。”叶修面目有点狰狞地呲牙，“老王给你们准备了很好的PK对手哦。”
　　王杰希给他们准备的是AI版本的王不留行、一枪穿云和夜雨声烦，并且手速可调。
　　“我去去去去去去去！”张佳乐首先尝试，一时手欠把APM设到了400，被对面的一枪穿云打得抱头鼠窜，“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好可怕！啊幸好是AI这里的时机没有看出来……卧槽它还会学习的吗？老王你这是什么黑科技啊！”
　　王杰希微笑不语，转头看看周泽楷。周泽楷挑挑眉做了个无辜的表情，叶修蹭过来，朝他得意洋洋地一笑。
　　“其实啊，老王，采集的数据里有一半的场次是哥打的哦。”
　　“……我现在觉得我当初给ID起名的时候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
　　叶修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副决定就是不懂的模样。于是王杰希在一屋子PK的大呼小叫声中悄悄叹了口气。
　　“有点羡慕你们啊。”
　　“哦？是AI的部分还是挨一顿揍就可以过关的部分？”叶修拍拍他的肩膀，“算了，不管是哪一部分，我们的策略都是不可复制的……”
　　他压低声音，确保后面这句话只有王杰希能够听到：“而且老王，问题的关键难道不在于，没有谁舍得真的下手揍你们吗？”
　　王杰希斜眼看看叶修。“唔，这么多年来想过要跟你真人pk的人大概是得逼近四位数了——多谢提点，我知道了。”
　　“哪里用得着我提点。”叶修轻轻笑，“有文州呢。”
　　
　　于是晚上王杰希就问喻文州：“叶修建议我们多多利用一下长辈们的负疚感。”
　　喻文州那时候已经换上了睡衣，开着阅读灯倚在床头看书，听到这话合上书抬起头，认真思考了一下。
　　“对你的父母可能适用，对我的大概不行。”
　　“为什么？”
　　喻文州向他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他们是……会把负疚感转化为挫败感，有时还会进一步转化为愤怒的类型。”
　　他的口气像是在评价训练营里某个可惜差点天赋的小选手，遗憾但是带着点儿事不关己。王杰希听得心头一震，半天没有接上话来，最终还是过去用力拥抱了一下他。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他听见自己说，“有的是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啊，我同意这一点。”他的恋人抬起手臂回抱他，声音里恢复了平常总会有的淡淡笑意，“而且祝福这种东西，并不是人生的必需品啊。”
　　“唔……恋爱呢？”
　　“恋爱……本来不是。”喻文州说，“恋爱的重要程度由对象决定。”
　　他仰起脸，接受来自那个重要对象的亲吻，随即笑出声来，“不，抱歉，今天有点累了，而且我想把这本书读完。”
　　王杰希微微皱起眉头，从他手上拿过那本书。“……我爸写的？”
　　“了解Boss是拟定攻略的第一步。”喻文州说，“至少也可以表现出诚意。不是吗？”
　　他拍拍王杰希，拿回那本书继续读了几页，抬起眼睛发现对方若有所思的眼神，于是又笑了。
　　“今天那个电话，连叶修都被你骗到了啊。”
　　“……那是他假装相信而已。”
　　来电话的时机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巧，某人其实只是为自己的划水编造理由，另外，特地说一些话给另一些人听。
　　朝着并没有拨通的电话。
　　“你听到了吧。”
　　“嗯……我能说没有吗？”
　　他们相对微笑一下，王杰希随即点点头。
　　“你搞定我家父母，我去搞定你家的？”
　　“有点困难……”
　　有点困难，但必须面对。
　　就好像曾经面对的那些。竞技场上比自己年轻得越来越多的对手，课堂上耽误了许多年的时光，职场上种种明枪暗箭。
　　好在正如喻文州之前说过的，祝福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等忙过这阵子，跟我回G市试试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