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聂泠然只花了五分钟就通过了实习生的面试，作为实习生的第一件任务，是拿着代主席大人变了砖头的手机去送修。
　　喻文州有点抱歉地给了她自己的车钥匙，外带一张昨晚酒店的卡片：“再帮我查查这间酒店的顶楼套房用的是哪支牌子的卧具？我要照样买一套。”
　　聂泠然朝他笑笑，露出小小的犬齿：“马上。”
　　她果然做事无比利索，很快把修好的手机拿回来，额外说明了一句自己在整个修理过程中都就在旁边，确定手机里的信息没有泄露；另外又附上一张纸，上面是要查的床品品牌和价格。喻文州向她道谢，聂泠然笑：“不用，少天已经提前谢过我了——还有事，我先去干活了。”
　　她转身出去，马尾在脑后晃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喻文州看看她的背影，觉得这时候她又不那么像王杰希了。黄少天真是多少年一如既往的温暖明亮，才交往了短短半个月，这姑娘已经从他那里染上了相同的色彩。
　　实在真的很好。
　　他换回自己的手机，看到里面一溜烟的未读信息。手指先飞快地划了一遍，在王杰希的名字上停住，点开来看了一眼。旁人看来他根本没有停顿，立刻退出来点开其他信息，一条条迅速读完，有用的一一回复，没用的果断删掉。处理这些信息总共花了他十分钟时间，然后他看看表，给王杰希打了个电话。
　　“有时间？”
　　“嗯。昨晚怎么样？”
　　“安全。我看到你昨天的短信了——”
　　“啊。”王杰希说，“是的。我父亲问我说，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考虑存个精子银行。”
　　“昨天？”
　　“昨天凌晨。我觉得他可能发现了什么，但是还没跟我母亲说。”
　　那倒用不着了，喻文州想，现在他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不过，“听起来其实是个好主意。你怎么回答的？”
　　“……我考虑一下。”
　　“嗯……考虑的结果呢？”
　　“考虑的结果是不。”他听到他的恋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不喜欢这个行为背后的暗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基因传承更重要得多的人和事。”
　　喻文州怔了怔，然后微笑起来。是啊，在这种事情上王杰希常常会做出跟他不一样的选择，原则比情绪更重要，而且，喻文州知道那“更重要得多的人”是谁。
　　
　　睡饱了的一天又以心情愉快开始，工作效率倒不见得提升得多么显著，但感觉上果然轻松了许多。喻文州一早开了个告别赛的筹备会，过了一遍现为比赛拟定的规则，打了回去修改，趁午餐前的空闲先把昨天替罗辑那本书写的序润色完毕发回去。没多久叶修就来戳他：“谢了啊文州。”
　　“不客气，叶神。”喻文州答，“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安排人来接机。”
　　“呵呵，我在机场啊。”
　　“……您果然还是出人意表，不服不行。”
　　“先悄悄回来看看主席，透点儿口风。”叶修说，“顺便也跟小周错开。什么时候有空吃个饭？”
　　“稍等……不如就今晚吧，刚好有点时间。”
　　“那就愉快地说定了。”叶修说，“知道你忙，我找老王去。”
　　于是喻文州就在跟联盟赞助商的午餐餐叙间接到王杰希的短信，上面是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再加几个姓：叶喻黄王。
　　他最近的时间都是按小时安排的，晚上恰好能插进两小时的空，王杰希显然明白他的时间表，地方选得很近，也没有多邀人。喻文州含笑收起手机，桌子对面的人只觉得这年轻人的微笑令人如坐春风，暗自点了点头。
　　这只是一顿联络感情的常规餐叙，闲聊一点灵感或日常话题，最近赞助商们比较关心的是联盟可能进行的赛程改革。联赛转播至今，赛程进行过多次微调，但始终令人诟病。常规赛和季后赛的节奏差别太大，批评者认为这是对选手状态的毫无意义的妨碍，辩护者则认为这是本国联赛的魅力所在。确实世界各国的荣耀职业联赛里只有本国的联盟才执行这个有点古怪的赛制，像是足球联赛和篮球联赛的不彻底的混合产物，常规赛一周一赛，季后赛则是一周可能打上三场，联盟不长的历史上已经多次出现完全靠体力决胜负的比赛。最近几年尤其如此，国家队的比赛只能在夏休进行，国内最好的那些选手往往在季后赛里也能打到最后，随即就代表国家出征，状态往往疲不能兴。国家队的成绩本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国际战绩对非铁粉的影响力是很大的，联盟当然也希望荣耀国家队能在非玩家中也扬名立万，让更多人愿意投入到游戏中来。
　　这部分的工作其实早已开始进行，就是由喻文州负责的——他是联盟高层中唯一手握联赛冠军和世界冠军双重奖杯的人选，在俱乐部和国家队又都曾经是队长，对赛程安排的种种利弊最了解不过。赞助商的需求当然是尽可能的让自家品牌增加曝光度，这跟联盟自身的出发点不太一样，两边所希望的改革方式当然也不可能完全重合。不过社交场合不同于谈判，大家言笑晏晏好似对彼此的看法无比赞同和关注，不习惯的人一顿饭吃下来脸都会僵掉。喻文州午餐后回办公室，一边踱着步看文档一边交代助理：“帮我去买只蔬菜三明治，双份咖啡。”
　　他一贯是有机会站着就不坐下来，在自家办公室里兜着圈子把下午开会要讨论的东西看完，恰好聂泠然送了他的三明治和咖啡进来。一看包装就知道不是外卖，喻文州挑起眉头，聂泠然低声笑：“王总刚才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
　　喻文州顿住了。王杰希当然知道，餐叙的时间每个月都是固定的。那种餐叙根本不可能吃到什么东西，这种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干，大概是因为他的助理里第一次出现了“自己人”。
　　三明治的味道还算不错，咖啡非常好。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坐下来检查邮件，毫不意外地看到来自王杰希的mail。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时间表，上次王杰希说过的，要帮他规划的最优方案。
　　喻文州一边看一边笑，心里开始确定，王杰希对昨晚的事并非全无察觉。
　　不然他不会在这张表上把自己的每一个晚上都安排在他家。
　　不立文字的无言表态，他看得懂，他也知道他看得懂。
　　他吃完那只三明治，用手帕擦擦手，回复过去：“这样你会很辛苦。”
　　暂时喻文州还没有找到足够好的取消主席用专车的理由。虽然他这个代主席显然还要再代上一阵子，但主席毕竟还是老冯。所以如果是在王杰希家过夜，早上就需要送他去喻文州自己家，等司机来接。王杰希把他的早餐和两人间一些必要的讨论都安排在了早上这段路，这意味着他还要事先把早餐准备好，并且开车的人是不可能在路上吃东西的。
　　王杰希又不是每天闲着没事做，他自己的工作量也差不多相当于普通人的三倍。
　　不过他的手速显然也至少是普通人的三倍，一瞬间就回复了过来：“看不到你更辛苦。”
　　他本人可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透露出了什么样的意义，但是喻文州捧着咖啡杯，对着屏幕笑了半天。
　　直到晚餐时赴约，一见面他还是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哟，主席大大心情不错哈。”叶修已经到了，懒洋洋地招呼他，“明天你会去接老冯出院吗？”
　　“冯主席的家人认为还是让他远离工作一阵子的好。”喻文州说，“不过我们可以私下去拜访。”
　　“别们了，你们俩暂时跟我撇清一下比较好。明后天我一个人去一趟。”叶修说，“先让叶秋去帮我弄病历来看一眼。”
　　“病历的话我这里有。”喻文州说，“联盟有责任关心主席的身体状况。”
　　“啧啧，真会说话——话说少天呢？吃饭这么不积极，不像他啊。”
　　“少天有更积极的事，他要先接女朋友下班。”喻文州笑，“改天跟你介绍。”
　　“所以我们三个先聊？”叶修坐直身体，收起懒散的笑意，“文州说说你之前沟通的时候各家媒体的反应吧，我先确定一下预案。”
　　
　　在喻文州的印象里，叶修这还是第一次对荣耀以外的事件如此郑重，竟然要特地开会来确定预案。
　　“令弟那边应该有专业人士……”
　　“叶秋确实雇了一队专业人士来处理这件事。”叶修说，“但专业人士是为雇主干活的。我自己也要心中有数才行。”
　　他道了个歉，打开窗户，点燃一根烟。
　　“你觉得你弟弟未必支持你？”王杰希说，“还是说你觉得你弟弟未必是雇主？”
　　“叶秋很聪明。”叶修说，“但是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如果我爸要插手的话，叶秋是没办法的。”
　　王杰希默然。他倒是也对叶修那位父亲略知一二，当初知道叶修是“那个叶家”出来的那会儿，王杰希的第一反应就是“难怪这人指挥团战这么在行……”，倘若那位先生一定要出手破坏儿子的计划，叶修能做的也就是跟周泽楷一起扭头回欧洲，再也不回来。
　　好在他们经济上独立优裕，精神上自得完满，万不得已的话，倒也可以不需要父母的认可与祝福。
　　但当然还是有比较好。
　　喻文州显然也有同感，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开始慢慢复述当时跟记者们的交涉和谈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中间各种事务千头万绪纷繁芜杂，他却记得山清水白一如就在昨日，一句句话说出来绝无迟疑或是修订，语气平静，咬字清晰，俨然是又回到了当初还在做队长的时候，出席发布会回答记者的问题，二十多个记者抢着责难，他一一听完，按照顺序驳斥回去，条分缕析，一丝不乱。
　　王杰希凝视着他含笑说话的侧脸，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因为那场发布会才开始在意他。
　　果然这种瞬间就是喻文州最令人着迷的地方。
　　“唔……”叶修静静听完，已经是抽完了第三根烟，“谢谢你文州。我大致知道该怎么办了。”
　　“控制好姿态就行。会有形象顾问帮你准备好行头，至于小周，讨喜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天赋，我一点都不担心。”有电话进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啊，少天来了。”
　　
　　黄少天一进来先夸张地左顾右盼一番，问：“周泽楷呢？我还等着问他跟AI PK的感觉如何呢。老叶你知不知道王杰希这家伙搞了套好可怕的东东，跟AI打一千场，它就变成你自己了。有没有试试看？感觉对面那个家伙一点点获得灵魂的过程，非常让人毛骨悚然哦。”
　　“啊，那个也是要视战术的复杂程度而定的。”叶修笑眯眯地说，“少天你大概打一千场就够了，王大眼可能得要一千五百场才能把魔术师学出来。”
　　黄少天一瞬间露出有点不服气的模样，不过并没反驳。“君莫笑呢？”
　　“呵呵，你看老王根本就没打算让我试。”
　　“……全联盟唯一有复制散人需求的就只有兴欣了，你让老板娘来跟我谈，敝公司也不会有生意不做啊。”
　　“啧啧啧，”叶修瞄了一眼喻文州，决定不要纠结为什么蓝雨就不用老板来谈之类的问题，从衣兜里掏出个U盘递过去，“小周要我带给你的……别急，拿什么来换？”
　　“哦，叶神要什么呢？”
　　“哎呀这几年都在混欧服，这边连个号都没有了，从头练起也是来不及。”叶修说，“有小号给两个呗。”
　　就连王杰希都无语地看了他半天。“说实话，我去找公会要几张卡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
　　“对呀对呀，全靠你了。”
　　“可是一说是给叶神你要的号，他们大概就会把装备全扒了属性弄红，然后再交给我啊。”
　　“老王！”叶修痛心疾首，“退役也不能把当初的本事全放下啊！你当初跟我的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呢？拿去1%用在你们公会上就够了呀！哥这可是给你们微草的告别赛撑场子！”
　　说动王杰希的当然还是最后一句话。“成，那我抽空上线去帮你爆点装备。”
　　“……别告诉我是去爆兴欣精英团的。”
　　“哦。”王杰希慢条斯理地说，“反正你这几年都在混欧服，这边连个号都没有，还操心这个干什么呢。”
　　黄少天已经快要笑到桌子底下去了。叶修转转眼珠，放开手指，把U盘给了王杰希。
　　“说得也是啊，那也就不麻烦你了老王，他们给啥样是啥样吧，我跟小周自己弄装备去。”
　　“叶神。”喻文州淡定开口，“马甲最重要的，是保密。”
　　不管是怎样的大神也好，一旦真的被精英团追杀，都会举步维艰。当年君莫笑在神之领域被各大公会联手针对，虽然从未吃亏还反手打得公会们狼狈不堪，但叶修在其中付出的时间心力，他们都心中有数。
　　“呵呵。所以还是自己人好啊……对吧，文州。”
　　这次连喻文州都笑了。
　　“叶神不是在欧洲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怎么说你现在的状况也有一部分是因我而起的么。”叶修坦承，“要是没有那些照片，你大概不会这么快变成代主席。打乱计划仓促上位，你也很辛苦的吧。”
　　喻文州有点讶异，随即释然。不应该小看叶修的，他原本就是个无比机敏通达的人。
　　“不，冯主席的身体本来就……”
　　“哦。但是他不会在医院呆这么久，而且显然准备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再恢复健康。”
　　喻文州微笑答：“不，主席大概很难再像以前那么健康了。”
　　王杰希一脸“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黄少天更是已经翻出了手机来玩游戏。叶修挨个看看他们三个，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是啊，毕竟上年纪了。”
　　“吃饭吃饭。”黄少天从神庙逃亡中抬起头来，打了半个呵欠，“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老叶算他那点欠账。老叶你要自觉啊，都是有家室的男人了，捅了篓子就要好好补上。加油，我看好你。”
　　“对啊，”叶修笑，“我跑不了。”
　　
　　他们这顿饭吃得很有效率，不用应酬场面，专心对付美食。叶修吃完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有点回国的感觉了。”
　　“是啊老叶你的胃还能习惯中餐吗？”黄少天说，“你们俩平时吃什么？谁做饭？啊好像谁做饭都不能想象，而且荷兰那地方的食物，哈哈哈哈哈。我说你们怎么不挑个南欧国家住住啊，美景美食，人民悠闲快乐，比较适合退休人士。去荷兰……除了长腿帅哥比较多之外有什么好，天天吃这样那样的各种糊糊，好可怜。”
　　“说什么呢。”叶修说，“哥每天做饭的，中餐。”
　　这一次连喻文州和王杰希都齐齐吃了一惊。黄少天倒是无所谓地摆摆手：“知道，你泡面十级嘛。”
　　“呵呵，泡面倒是不至于，不过吃饭这种事么，小周和我都不怎么在意。”
　　“就是说能弄熟吃不死人就行了呗。”黄少天吐槽，“难得回来，晚上来一把？本剑圣现在状态很好喔。”
　　“按邀请函上的时间，比赛还有半个月。”叶修说，“确实需要都找找状态，老手腕老指头的——真还在玩儿游戏的我看十个里面也就还剩一半。文州多久没摸过快捷键了？”
　　喻文州含笑答：“快捷键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吃饭的地方外面是曲曲折折的荷塘，叶修吃饱了就要求出去散步，倒是没再抽烟。几个人对了一下告别赛的筹备进度，十人参赛名单已经由粉丝票选提出，除了张新杰婉拒邀请由方士谦递补之外，所有人都承诺到场。另外联盟还向所有获得一定粉丝提名的退役选手和全部现役选手发出了邀请函，赛事规模超过全明星周末，可以预见到时会是一场老友重逢的盛会。
　　“已经选定了导演和剧组，到时候会拍一部纪录片——叶神如果要高调宣布什么决定的话，那倒是个好时机，有一整队专业人士帮你节奏完美的煽情，加上化妆打灯和后期，效果应该非常不错。”
　　“那也得比赛气氛足够High才行。”叶修说，“煽情这种事最忌讳无中生有，普罗大众教育水平水涨船高，最恨被当做傻瓜看了。”
　　黄少天吹了声口哨。王杰希慢悠悠地说：“没关系，你这是稳如泰山的政治正确，谁敢不感动是必然要被喷的。要紧是外形必须赏心悦目的登对，小周当然没问题，你这两周多泡健身房——最好是看起来比第十赛季夺冠那会儿还要容光焕发，然后就可以把所有的反对声音解释为羡慕嫉妒恨。”
　　“……王大眼你家开的不会是水军公司吧！”
　　“我的公司主营教育游戏，所以对数据分析和挖掘有心得，群众心理当然也有点研究。”王杰希说，“水军这个工种的技术含量有点低，你的PR团队必然会替你准备的，我就不操心了。”
　　
　　他们一直走出去很远，在B市的夏夜街头悠然散步，已经不再会有人惊喜地认出他们，获得自由的同时，失去的是万众瞩目的荣光，不过没有人真的在意。
　　人生总有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阶段，迈不过去怎么能真的成长。
　　“就在这里分手吧。”叶修说，“我跟少天正好同一间酒店。”
　　喻文州看看王杰希，后者点点头。
　　“正好我车也停在附近。文州还要回办公室加班。”
　　于是黄少天就继续恶狠狠瞪了叶修一眼。叶修哑然失笑，伸手叫了出租车。
　　“知道了，放心吧少天。”
　　喻文州目送那两个钻进车子远去，抱起手臂，朝王杰希挑了挑眉毛。这其实是王杰希的惯用表情，只是相处得久了，彼此都染上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正好车停在附近？”
　　“有话跟你说。”
　　“嗯……”喻文州跟着他走回去，“不想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书房有一个抽屉，专门放重要文件。”王杰希说，“今早回去的时候我发现里面多了两份意外险合同。一份是我爸的，一份是我妈的。”
　　喻文州总算知道了王太太为什么会发现王杰希的遗嘱。昨晚他走进王杰希书房的时候王太太已经坐在书桌前拿着份文件沉吟，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其实也不是报警，而是问：“所以，你就是喻文州？”
　　但是留下那两份保险合同，放在遗嘱上面，也就不啻于告诉王杰希：我知道了。
　　这反应耐人寻味，她没想要当面谈。喻文州想，绝不先手暴露战术意图，看紧软肋，后发制人，这是当年肖时钦的风格啊。
　　“伯母是位……”他斟酌一下措辞，“洞察力非常犀利的女性。”
　　王杰希诧异地答：“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家是我爸比较可怕。”
　　“……关底大Boss？”
　　“嗯。你们家呢？”
　　这个问题果然还是来了。喻文州歪歪头看着他，报以一个有点烦恼的微笑。
　　“……啊。”王杰希说，“别说了。”
　　他上前一步，在路灯光辉的边缘拥抱了他一下。那段路上的行人不少，这个拥抱因此又轻又快。喻文州平息一下呼吸，摇摇头。
　　“没关系，总有办法的。”
　　“是啊，哪怕是组队擂台赛我也可以一挑三。”王杰希难得开了句玩笑，马上又皱起眉头，“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伯母一开始要我介绍一下自己。”喻文州说，“然后她就看出我家父母是反对的。有点神奇，大概是基于微表情之类。提的条件倒是很简单，要是我们能把这段关系坚持到第十年，她就同意和祝福我们。”
　　王杰希有点困惑。喻文州叹口气。
　　“伯母怕你受伤。”
　　“我？”魔术师用极端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会受伤？”
　　“唔……大概是我现在这份工作实在不可能公开承认性向，她怕你傻乎乎心甘情愿当了地下情人，到头来一拍两散，所以特别要求一点回旋时间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若有所思的表情，王杰希不得不加强语气：“文州。”
　　“嗯？哦。不，我只是有点……”喻文州又仔细想了想，确定了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心里闪过的情绪，“羡慕。”
　　“羡慕我吗？我倒是也觉得自己挺值得羡慕的。”
　　喻文州有点意外，这大概是王杰希的某种幽默感，虽然他一时猜不到下文。不过倒也是种新奇的感受，而且王杰希马上就接着说下去了。
　　“你看，我可以陪着你加班，不过你嘛……就只好将就点跟我混混啦。”
　　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是啊，真羡慕你。”
　　于是被羡慕的那一位得到允许陪着另一位加班，坐在主席宽大的办公室里，会客用的沙发上，对着手提电脑做自己的事。喻文州觉得自己的工作效率简直又再提升了一倍，飞快看完需要自己过目的那一叠五个不同大项目的策划书，按照今晚的计划改完了其中的两个，坐在椅子上伸个懒腰，才发现王杰希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到王杰希露出这种兴致盎然又绞尽脑汁的表情了。原本这个世界上需要他们心无旁骛才能完成的事就很少，而且他们还对其中的绝大多数，比如拯救地球，捍卫和平，探究宇宙真理或是成为世界首富不感兴趣。喻文州觉得他们一生中的全部执着大概都花费在荣耀和彼此上，对别的一切近乎顺其自然。到达过顶峰的人，关心的风景毕竟和山下的人不同。
　　所以他就忍不住更好奇了，起身悄悄走过去，在王杰希身边坐下。
　　屏幕上是个菱形的棋盘，每一个格子都是一个正六边形，看起来像是老电影里曾经见过的浴室瓷砖。棋盘上落有黑白两色的棋子，王杰希看来是执白后行，正在皱着眉头长考，看见他来，就朝旁边让了让，让他坐得能够舒服一点。
　　“……这是什么？”
　　“纳什棋。”王杰希说，“规则很简单，哪一方能够先用自己的棋子把相对的两条边连接起来，哪一方就能获胜——我们公司做的一些数学小游戏，这是其中一个。老规矩，需要我先试玩。”
　　喻文州看看界面。王杰希选的等级是“19”，棋盘每边有19个格子。另外还有15、11和9可以选择，棋盘越大，走法应该越复杂。不过直觉上来说，“这不是先手必胜的游戏吗？”
　　王杰希就抬起眼睛，朝他笑了笑。
　　“数学上来说，是的。但是这就跟跳棋一样，理论上有必胜的策略，但玩家几乎不可能处理那么巨量的运算。”
　　“嗯……但是电脑呢？”
　　“我们的游戏里电脑当然也必须会出错。”王杰希指指难度选项，“easy模式每三步错一次，normal模式每十步错一次，hard模式每二十步错一次。”
　　还有survival模式，电脑从不出错，端看玩家能坚持到第几步才输。理论上来说，棋局的最大步数，是棋盘的格数。
　　“真小众。”
　　“确实。”王杰希说，“只有数学爱好者才会对这种游戏感兴趣。而数学爱好者在人群中的比例么……”
　　他微妙地拖长了声音，没有说下去。但是喻文州知道他在指什么。
　　——数学爱好者在人群中的比例，比同性恋者的比例可要小得多。
　　但是这样小众的人群，也有足以支持一个游戏的购买力。
　　“有对战模式吗？”
　　“有的。”王杰希说，“但是我有言在先，我可是看过攻略的。”
　　“唔……那要是我赢了呢？”
　　王杰希歪着头想了想，在他来说这是个罕见的不符合年龄的姿态。今晚的王杰希已经好几次一反常态，喻文州看着他把手探进衣兜，有那么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然而手伸出来的时候拿着的只是一小叠纸片，虽然那倒也算得上是个惊喜。
　　“我做了一些……嗯，姑且称为服务券吧。流通范围是你和我，收到券的人，要为给出券的人做一件指定的事。”
　　他先把那叠纸片分成两半，再把其中一半一分为二，加到另一半上。
　　“这些是你的。”他把多的一叠推给喻文州，“如果你赢了，那些也是你的。”
　　他大笑起来，可惜这里是办公室，不能马上去吻他。
　　“你知道吗？我昨天想过同样的事。”
　　“打赌？”
　　“不，服务券。”喻文州说，“但我本以为所有这些全部都应该是我的呢。”
　　“本来是这样。”王杰希说，“但是我一无所有的话，又该输点什么给你呢？所以只好稍微行使一下假装自己是央行的权力，通货紧缩一下。”
　　“没关系。”喻文州说，“等我赢了之后，你再稍微履行一下假装自己是央行的责任，提高一点币值就可以了。”
　　
　　胜负其实是注定的。
　　纳什棋的特点，是不存在后手必然取胜的策略。当然，对19阶的棋盘而言，先手取胜只是获得了存在性证明，要获得那个必然取胜的策略需要动用超级计算机，目前还没有谁去计算它，就算算出来了，也不会有人脑记得住。所以攻略只能为你指示方向，而先手的优势是永远存在的。
　　当喻文州向他支付了一张服务券，要求先手的时候，王杰希就知道自己多半输定了。
　　不过他当然输得很乐意，而且输完之后手里居然还有一张券，这根本就是赚到了。
　　喻文州把桌子上的其他纸片慢慢收拢，整理好，决定专门拿一只名片夹夹住它们。王杰希一共写了61张这样的券，每张上面随便一个字，有的是“事”，有的是“情”，有的是“心”，有的是“意”，还有两人名字里的各个字，倒像是准备拿来玩儿拼字游戏似的。不过每张上都钤着那枚王不留行的闲章，喻文州仔细端详一会儿，笑了。
　　“我还以为你是重新刻了一个，原来是从微草要了回来啊。”
　　“英杰说他反正也用不上。”王杰希说，“你……没看出点别的？”
　　“啊。”他忍着笑说，“原来你也在偷偷练我的字体。说，是不是打算伪造主席签名？”
　　“……这个也字用得好。”王杰希看看他，说，“加班完毕的话，我们回家？”
　　他合上电脑，喻文州却没有动。
　　“还有啊。”他说，“我当然发现了，61，是我们的年龄加起来吧。”
　　“对。”王杰希说，“以后每过一个生日，就增加一张。保守估计，我们会通货膨胀到160张。”
　　“怎么可能。”喻文州笑，“必须是奇数才对。”
　　“啊，对哦。”王杰希说，“我们明天再来讨论你为什么忽然变成数学家的问题，现在回家睡觉。”
　　
　　那天他们回家已经很晚，第二天早上王杰希一早轻轻起来，喻文州其实依稀知道，要翻身的时候被按住了。
　　“嘘，你还可以再睡20分钟。”
　　半梦半醒的朦胧睡意是最甜美的，他真的就那么躺了20分钟，直到王杰希来叫他起床，洗漱之后下楼上车，递给他早餐。
　　拿铁咖啡，全麦面包三明治，夹的是奶酪、生菜、火腿和白煮鸡蛋切片。配了一杯杂果，喻文州看了看，蓝莓，小西红柿，哈密瓜切成小块。
　　“你的呢？”
　　“在后面，等下在你家里吃。”
　　车程稍微有点长，他先吃掉三明治，捧着咖啡慢慢喝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终于清醒过来。
　　“是应该考虑在附近置一套房子了……”
　　“嗯。我帮你留意。”王杰希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把喻文州下面的话挡了回去，“少天也在考虑置业，一起就找了，没关系。”
　　喻文州微笑着拈起颗蓝莓放进嘴里，意外的酸得让他皱起脸，趁势也就没把话说出来。
　　——不是担心被人发现我们之间的事，只是单纯的在担心你太忙啊。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这次迎面的条案上没有再放花瓶。大概是连续几次的鲜花都在空荡荡无人来看的房间里寂寞凋谢，管家也就不再做这无用功。房间里照例一尘不染，他拉开衣柜换衣服，看着王杰希取出箱子。
　　“要再拿点常用的东西放那边。”
　　“嗯……这边一格。”喻文州说，“这边的东西都有双份。”
　　他一边打领带一边过去索取了一个亲吻，心情愉快的匆匆下楼。今天的行程不比过去任何一天轻松，但是他头一次在钻进司机为他打开的车门时丝毫没有抵触和厌倦。喻文州甚至在看完一份文件的间隙，还忽然想起来找出电话，打了出去。
　　“……是的，我知道要排队。现在可以订到哪一天？……好的，请帮我预约上。”
　　那间他曾经向王杰希提过的专做花馔的馆子，价位奇高，架子奇大，每天只做四桌菜，必须预约等候。幸好喻文州还认识几个跟老板说得上话的朋友，才能在最近订到位子。
　　即便是这样他也排队到了半个月开外，倒正好是诸事尘埃落定的时候。
　　喻文州拿起另一份文件，低头微笑了一下。
　　刚刚好。
　　
　　忙碌的日子总是相似，只有清闲的时光才各有各的趣味不同。
　　喻文州觉得自己差不多是一抬头，就发现时间已近黄昏了。
　　这一天完成了比预计更多的工作。部分要归功于聂泠然，她几乎是立刻融入了团队，以至于第一助理开始小心翼翼地问喻文州，“她真的只是实习生？”鲶鱼效应非常明显，虽然喻文州办公室的效率原本就在整个联盟总部首屈一指，所有人还是更加全面高效的运转了起来。
　　“好了，一切就绪，今天全都准时下班。”喻文州拍拍手，“明天上午大家可以迟到一小时。都给我好好睡觉，不许拿这一个钟头干别的。”
　　让他们在最近一个月疯狂忙碌的一共有五个项目，其中一个将在后天正式实施：联盟史上第一个教练短训班即将开课，课程和课件都是喻文州亲自定稿，讲第一堂课的就是代主席本人。
　　“后天起会有一段疯狂的连轴转时期，大家注意休息。”喻文州说，“忙过这一阵子，给你们庆功和放假。”
　　众人小规模地欢呼了几秒钟，各自飞快收好东西，离开办公室。喻文州下班时间向来不固定，一直没让司机等过他，这时候也一个人留下来看了一会儿申请加入次级联赛的战队视频，这才施施然离开，叫了出租车去王杰希家。
　　王杰希还没回来。他们从来也没养成一起晚餐的习惯，要把两个人的时间凑到一起一小时，需要腾挪的至少是两三小时的事儿，一向都是各吃各的，随遇而安。不过喻文州今天忽然有点想要做饭，挽起袖子看看冰箱，家政工已经准备好了半成品，蒸鱼上屉，青菜下锅，搭配好各色杂粮的米饭按下煮饭掣即可。可惜刚洗完手电话就又响了，过去还没接，看到来电人姓名就开始笑。
　　是另一位副主席。
　　对方倒也直接，问他是否有空一起晚餐。选在冯主席出院这一天邀约，本身就透露出不少信息。喻文州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得知对方还在总部大楼里，而且显然，没想到他今天已经离开。
　　于是他也没有点破，重新放下袖子，扣好袖扣，对镜审视一下自己。穿上外套正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听见钥匙响。王杰希推门进来，表情先是惊喜，随后转为惊讶。
　　“你这是……”
　　“抱歉，临时又有应酬。”喻文州直起腰，看见王杰希微微烦躁地拉松领带，只好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给你做顿饭的……”
　　王杰希反手关上门，站在门口没有动。
　　“难得今天不用加班啊……”
　　并非全然没有抱怨，但语气还是温和的。他盯着他微笑了一下，随即就被抓住领带，拉了过去。
　　“不管了……至少先来亲一下。”
　　那是暌违一整天的亲吻。忙碌从一个吻开始，以另一个吻告一段落。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一场鸿门宴，需要从恋人的身上汲取力量。喻文州抬手抱住王杰希，稍微变换了一下这个亲吻的角度。他们已经彼此熟悉到完全能够配合对方，不再像青涩小男生那样彼此竞争主导权，激烈到几乎令人疼痛。不用再那样也能知道，彼此互相拥有，舌尖在挑逗之后马上给予抚慰，交缠而依恋，没有谁征服或者被征服。喻文州花了一点时间才让自己不再留恋，离开怀抱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
　　“没关系。”王杰希打量着他，眼睛明亮，“没问题。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