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变小的模样，他开得很小心，比预计的晚了几分钟抵达医院。停车时有后车跟着进来，这个点儿未免太凑巧了些，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吓了一跳。
　　对方看来也是一样，撑着伞下车来，微微苦笑。
　　“少天也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我妈。”王杰希说，“真希望我们为的不是同一回事。”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们并肩在雨中走向建筑入口，两个人的伞都很大，彼此隔得有点远，喻文州的回应来得比预想中迟，“是你家人？”
　　“姑姑家的表弟。”王杰希顿了顿，还是问，“为什么扯到了少天？”
　　“前车肇事逃逸，少天把人送来的。你们家人……”喻文州斟酌了一下措辞，“有点激动。”
　　他推开入口的门，侧身让王杰希先收了伞进去，自己随后跟进来。“我在这里站一会儿，你先去吧。”
　　王杰希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点点头走向走廊深处。拐弯时忍不住回头，看到那人闲闲站着，视线还追随着自己。
　　但是他们当然不应该联袂出现，特别是在喻文州刚刚用过他的浴室，从他的衣柜里拿出了在他家洗过的衣服换上的时候。如果是在白天，两个人还有香水的味道可以区分，可是现在是晚上，谨慎一点并不过分。
　　向护士站咨询，很快找到了手术室外的等候区。按照第一个未接电话的时间判断，手术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王杰希默默站在阴影里观察了十秒钟，才举步走进去。
　　首先发现他的果然是黄少天，神情倒是毫不意外，看来已经接到了喻文州的通知：“王杰希。原来是你家的人啊。”
　　他默默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正抱着自家弟媳小声安抚的陌生女郎，再看回黄少天，挑了挑眉。曾经的剑圣点了点头：“她有修心理学的学分。这位太太……应激反应有点太大了。”
　　“你没事吧？”
　　“我没事。警察来做过笔录了，不过他们好像不太信任我的动态视力和瞬间记忆能力，一定要调录像来找车牌。”黄少天说，“我真的记得很清楚来着。”
　　他难得说话这么简明扼要，很快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确实是无妄之灾，遇到了在大雨中闯红灯的奇葩司机，“可能肇事者以为路口反正没车吧，完全没见减速就那么过去了，你弟挺倒霉的，有块碎片插到脾了。还好我当时判断神准，加上小然太给力了。”黄少天侧过身子，悄悄露出明亮笑容，“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出过田野调查的专业啊，急救手法比我还熟练。”得意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鼻子一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头发湿淋淋的，身上随便裹着条毯子，底下的衣服想必也是湿的。王杰希皱起眉头看看那边两个姑娘，打扮也差不多。“这样不行……”
　　“嗯。队长说他在最近的酒店订好了房间，等下接我们去洗个热水澡换个衣服。我的车反正是没法坐了，里面全是血和泥，其实我现在还在血气唤醒状态呢你闻闻，不是我们赖着不走啊，是你家这位太太希望小然陪着。”
　　王杰希闻了闻他身上怒血狂涛的味儿，点点头，把朋友拉起来拥抱了一下。黄少天僵直了一瞬间，然后才放松下来，拍拍他的背。
　　“不用这么感谢我啊王大眼，应该的。”
　　
　　喻文州来接那湿漉漉的一对儿，临行姑姑和姑父对黄少天和他的女朋友再次郑重道谢。王杰希至今还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反而是对方先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握。
　　有点凉，但是很稳。
　　“聂泠然。少天常提到你。”
　　黄少天栽了。王杰希肯定地想。
　　其实那姑娘也说不上特别漂亮，任谁在这种一身雨一身泥还有一身血的时候都一定多少有些狼狈，卷发湿透之后乱糟糟的，睫毛膏在眼下晕了一圈儿。但是人家毫不在乎，依然笑容温暖目光宁定，看着他眼睛的样子安静又从容。
　　黄少天栽了，而且她知道。
　　王杰希转眼看了看黄少天，哦，而且他也知道。
　　他和喻文州保持了良好的默契，两个人客气得恰到好处，是多年熟人和普通朋友那一种分寸，没有私下的眼神交流，肢体动作自信就算是旁边那位“修过心理学学分”的小姐也看不出端倪来。喻文州的笑容一向是安抚人心的大杀器，哪怕是面对陌生人也发挥了功效，等到他们三个离开，那位表弟媳也平静得差不多了。
　　她当然坚持要等手术有了结果才肯离开，一家子人继续在等候区相对无言。王杰希拿着手机给下属写邮件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工作，想了想给助理MM加上一句：“奖学金的事儿不用办了。”魔术师手速不同凡响，几封邮件堪堪写完，先听到细微拖鞋声响。抬头果然是手术医生出来，看了一眼表情，差不多就放下心来。
　　表弟终究是捡回一条命，虽然因为失血过多还不能算是脱离危险。医生解释一番伤情，大概是对家属们的各种情绪都早已经免疫，对他们摆摆手：“记得要谢谢送他来的那小两口，幸亏他们处置得当，不然就难说了。”
　　王杰希觉得母亲在听到“小两口”这三个字的时候确实看了一眼自己。
　　倒也并不令人意外。看到那么一对，觉得欣赏羡慕都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对比之下，自己好像就更加不那么令长辈满意了。
　　特别是在今晚。
　　他接手处理了要办的种种手续和杂务，有点失望地发现并没花太多时间。父母还在病房外的走廊等他，神色并无倦意，看到他回来，母亲递过来一罐热咖啡。
　　“看来你知道我们想说什么。”
　　王杰希有那么一瞬间深恨自己不是叶修。
　　“……是。”
　　“那么答案呢？”
　　“还是觉得……还早。”
　　母亲略带责备地看着他，不过没有再开口。沉默比对话更有压力，王杰希看看父亲。后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点点头。
　　“宁缺毋滥不是坏事。”
　　王杰希神色不动地等着他的下一句。果然奇峰突出：“不过以防万一，你要不要考虑存个精子银行？”
　　父子俩其实长得很相似，特别是在总带着点让人莫测高深的神气这一点上。王杰希花了一秒钟揣测父亲究竟是试探、真心还是发现了点什么，随后干脆地放弃，点点头：“我会考虑。”
　　母亲无奈地看着这父子俩，神情间有些恨铁不成钢。王杰希匆匆向她露出安抚笑容，心里有点遗憾。
　　自己一向比较擅长对付晚辈。如果是喻文州的话，大概会更有办法一点吧。
　　他在临近天亮时才得空回家休息，约定了晚上来替班。一夜没睡却也不怎么困倦，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一遍遍过着父母跟自己谈话时的每一个细节。终于睡着的时候做了异常混乱的梦，比魔术师的视角变换还要激烈，以致他醒来的时候着实恍惚了几秒钟，难得的觉得有点头晕。
　　电话在响。陌生的号码，王杰希划开接听的时候看了看时间，才睡了3个小时。他其实有点预感，果然那边一个微微低沉的女声缓缓说：“王先生？您好，我是聂泠然。”
　　“……抱歉，我原本已经写邮件交代叫停了。”
　　对方低声笑了，“那么，好像应该恭喜您有如此高效的助手才对。”
　　“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不过既然没来得及中断，那就还是让我尽一点身为校友的责任吧。”
　　聂泠然道过感谢，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我在系办有一份行政助理的打工，恰好被指派为这件事的联系人。”跟这姑娘说话倒真是有点儿对面是喻文州的感觉，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这确实令人愉快，哪怕是在睡眠不足的时候也一样。自从退役之后他的熬夜技能就点得很满，这时候也不想睡了，开车去了公司。助理妹子一看见他就赶紧过来：“王总……”
　　“没关系。”
　　他其实很少这么好说话。魔术师的风格是全知全能毋枉毋纵，属下们五体投地的同时也实在是敬畏有加。叶修就曾经嘲笑过“你们微草男神教教众全是抖M”，抖M的标杆人物吐吐舌头，跟着王杰希进办公室，听他交代这一天的各种事项。今天的王总语速比平常慢一点，说话还是那么轻描淡写又字斟句酌，照例逐字速记下来几乎不用修改，只是中途莫名其妙发了一分钟呆。助理妹子乖觉地做完记录就起身退出去，王杰希慢慢地替自己泡了一壶茶，看看时间，发了条短信。
　　——我爸好像知道了。
　　那条短信仿佛石沉大海，一直到他又动身去医院换班接手陪护，也没有任何回音。
　　
　　喻文州直到晚餐时分才发现自己手机坏掉了。
　　他一下午都在开会。三个不同的会，全都离不了他，所以明明是在同一幢大楼里，新晋的代主席大人却有大半时间呆在自己办公室，桌面上同时连着三台视频会议。即便是他到了最后也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一半是因为连续几个小时类同比赛的高强度用脑，另一半是因为昨晚没睡到几个小时。到了傍晚的时候喝下今天的第四杯咖啡，苦笑着发现自己握笔的手指开始有点不稳。
　　助理接过他签好的文件，小心翼翼地问：“主席要不要休息一下？晚餐后有35分钟的空档。”
　　“……不了。”喻文州看看行事历，“还有点东西要看。”
　　那是罗辑寄来的书稿，《荣耀中的数学》，请当年的战术大师写代序。这是一系列丛书中的一本，另外还有一本《荣耀中的建筑学》，喻文州很确定寄给了张新杰——绝对是叶修出的主意，罗辑同学绝不可能干出这等冒犯前辈的事儿。书写得很好，他很喜欢，只是一时无法决定下笔的角度。他面对电脑解决晚餐，一边阅读一边想起当年的一些经典战例，有的罗辑未必知道，于是随手打开文档记了下来。间中又忽然想起和微草的某次对战，其中有个细节居然不太确定，沉吟了几秒钟拿起电话，才发现手机变成了砖头。
　　嗯。王杰希这时候多半在医院……那么去戳某人也是一样。
　　他把手机交给助理，让他试试看有没有办法挽救，然后在QQ上找叶修。那边回应得无比迅速，过了片刻就传过视频来，果然无愧于荣耀教科书的名声。喻文州谢过他，仿佛随口又问一句：“怎么没找你？”
　　“呵呵，哥是主编。”
　　“恭喜啊，我看一定大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捧你们告别赛的场呗。”叶修说，“我们俩加起来大概接了一百个电话，都是求露面求专访的。PR在运作，其实我学习了一下，发现公众魅力值和抢Boss的仇恨值差不多是相同的结算体系嘛。”
　　喻文州笑了。“所以你这次也是准备乱军之中一波带走了？”
　　“必须的。顺便带小周见见爹妈。”
　　“……你们还没见过家长？”
　　“哥追到欧洲才得的手，怎么见家长？不过见过叶秋了。”叶修说，“我还以为只有王杰希会这种反应，看来你们真是一家人。”
　　喻文州认真想了想昨晚见到的王家父母，觉得他也许说对了。不过那暂时不能算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因为越是聪明通透的人，越难得真心愿意接受谁。
　　希望他们还有时间。
　　奈何时间是如今的喻文州最稀缺的东西，他连安静吃完一只三明治的时间都没有，内线电话此起彼伏的响，中间还进来两封邮件要回。百忙中上QQ给王杰希留了言说手机坏了有事Q，回复差不多是瞬间就来了。
　　“知道了。家里有只备用的。”
　　“啊，那我晚点回去拿一趟。”
　　这次的回复慢了点。喻文州盯着“正在输入”的指示眨眨眼睛，过了一分钟王杰希才回复：“好。”
　　他马上又追加解释：“这几天晚上我都在医院，我妈说要去帮我收拾房间。不过今晚她不会去，你放心过去没关系。”
　　“……好，知道了。”
　　
　　按照他们的习惯，这就是对话自动完结的标志。王杰希把手机放到一边，察看一下病床上表弟的状况，坐回椅子上拿起书。过了一会儿又伸手把手机拿起来，重新翻出手机QQ页面，皱着眉看聊天记录。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就立刻知道，这人根本没看到他的短信。但是，从上午十点到刚才……他一直忙到没空看一眼手机？
　　王杰希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还是站起身打了个电话过去。
　　“主席先生，你们招不招助理实习生呀？”
　　“唔。”喻文州说，“是个好主意。不过冯主席后天就出院了，两天时间还不够找到一个合适的，两天之后么，需要的就不是实习生了。”
　　“在那之后他有一些决定要做？”
　　“在那之前我也有一些准备要做。”他说，“当然如果有聪明能干即刻上手的实习生人选，也请务必推荐给我。”
　　“这个么，”王杰希说，“你有黄少天的电话吧。”
　　喻文州在那边怔了怔才笑出声来。王杰希再次确认了这人的状态有多糟，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不过那边效率倒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可怕，挂断电话将将二十分钟，就见黄少天在病房外探头探脑。
　　“哇，”他小声说，“你果然在这里啊。”
　　王杰希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黄少天点点头，蹑手蹑脚走进来，看看床上的伤者，露出个征询的表情。
　　“小声点，没关系。”王杰希说，“但是我走不开。”
　　“嗯。王大眼你老实告诉我，队长是不是在联盟总部被欺负了？”
　　“这个倒是谈不上……”
　　“那为什么一直以来他不是出差就是加班，一个休息日都没有？”黄少天说，“刚才还打电话问我说小然有没有兴趣趁暑假去他办公室做实习生——他助理不够用还是不好用？联盟里有人在给他下绊子？我知道这个夏天恰好一堆事儿赶到一起了，但是联盟还有5个副主席呢。”
　　“联盟还有5个副主席，其中一个盯着他的位置，还有4个在等退休。”王杰希说，“所以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应不应该卖力工作。”
　　“卧槽联盟的官僚机构原来是这么迟钝的吗？这种时候当然应该果断一把抱上队长的大腿啊！”黄少天小声咬牙切齿，“作为一个无比需要敏感嗅觉的竞技比赛的联盟，真是太丢人了——顺便，你放心，小然明天去面试。”
　　王杰希抬起眉毛，黄少天回敬他一个“算了吧我知道是你”的眼神。
　　“……是，是我推荐的。其实文州也就是吃亏在过分年轻，所以有些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吧。要是他年纪再稍微大个三五岁，早就天下太平了。”
　　黄少天冷笑了一声。“自从叶修离开嘉世之后，我好像就对自以为自己还有机会的白眼狼容忍度非常之低。”
　　王杰希点了点头。
　　当然，他也是。
　　
　　黄少天又坐了一会儿，中间还出去打了一通电话。王杰希看着他渐渐露出一点儿神不守舍的模样，忍住笑说：“快回去吧。别担心，文州什么事都能摆平的。”
　　“我才没有担心队长呢我只是想要也帮得上忙而已——”黄少天下意识反驳，说了半句话之后忽然闭嘴，盯着王杰希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起身走掉。
　　门被轻轻关上，王杰希望着门下走廊里泻进来的一线灯光出了好一阵子神。他们花了好几年才摆脱了当初在狭小圈子里呼风唤雨的习惯和错觉，退一步海阔天空，发现世界大得出乎意料。但是偶尔也会觉得，啊，如果还在过去该多好。
　　并不是拒绝成长，只是多少有点羡慕当初那个可以心无旁骛的自己。
　　他读完剩下的半本书，写得不怎么样，合上的时候未免有点惆怅，觉得自己浪费了一个钟头。看看时间，决定给母亲打个电话，拨过去迟迟没有人接，自动挂断了。但是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要找人说说话，顺手又拨了喻文州的号，拨出去才想起这人手机坏了，不知道没有没有去拿到备用手机——
　　电话接通了。
　　“杰希？”
　　“电话拿到了？”
　　“嗯。我在你家。”那边传来合上抽屉的声音，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喻文州大概是从书房走到了起居室，“交代了司机明天不用接，原本是打算在你这里睡一觉直接去办公室的。”
　　“原本？”
　　电话那一边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回答：“小希。”
　　王杰希强迫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面对危机时的本能反应。在魔术师时代养成的习惯，一旦陷入麻烦局面，用以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不二法宝。拿到第二个冠军之后这样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但现在，无疑是一个必须殚精竭虑才能处理得当的危机。
　　最麻烦的是，这一次他不确定有没有跟喻文州达成默契。
　　“妈。”王杰希决定反守为攻，“刚才给您打电话，您怎么不理我呀。”
　　这差不多就是他从小到大所习得的所有撒娇技巧的极限，那边母上一听就乐了：“啊，刚才在帮你整理房间，没听到，对不住啊。”
　　端的是守得法度谨严，一点需要的信息都没漏出来。
　　王杰希脑子飞速运转，同时竖起耳朵以免错过万一喻文州有的提示。但是那个人基本不可能当面干出这种着相的事儿，并且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坏。
　　所以她不但没有发现，甚至没有起疑心。
　　“嗯……没事，就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嘴馋您做的云吞面，忍不住给您打电话。”
　　母亲看来是找到了自己的电话，看了看未接来电的时间。“哦。找不到我就找文州，莫非你还想让人家文州给你做不成？”
　　王杰希不动声色地答：“那倒不至于，不过他是广东人么，指望他推荐两家好吃的外卖啊。”
　　于是手机又回到喻文州手里，居然也是带着笑的声音：“要吃云吞面？”
　　“需要我做什么？”
　　“唔，这个点儿肯送餐的……我等下帮你叫过去吧。不客气，算是答谢你借客房给我好了。”
　　王杰希都惊了。“我妈就信了？”
　　“我差点吓了伯母一跳呢，”喻文州笑出声来，隐约可以听到旁边的母亲也在笑，“幸好老人家马上想起昨天见过我，才没把我当小偷抓起来。”
　　王杰希轻轻舒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没拿电话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握着拳头。
　　“那你就在我家休息吧，昨天就没睡好，别在路上再折腾两个钟头了。”
　　“好的，谢谢。晚安。”
　　然后喻文州挂断电话，朝眼前的年长女士耸耸肩膀。
　　“是的，他没有发现。”
　　“当然。我不会错料我儿子。”做母亲的说，“那么我们来谈谈你……们，的问题。”
　　“我们……我设想您会喜欢比较坦率的回答？”
　　“哦。不坦率也无所谓。”王太太看着他，慢慢在起居室唯一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反正底牌我也已经看到了。”
　　“所以您是想要我，说说感想？”
　　“嗯……说说感想？”王太太指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喻文州站在那里，保持微笑，没有动。“您之前看到的东西，我其实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
　　长辈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料定他还有下文似的没有开口。于是喻文州接着说：“……不过我那里也有同样的一份。”
　　“没有商量过？”
　　“没有。不过……我倒也不意外就是了。”
　　王太太若有所思地弹了弹手中那薄薄的两张纸。“是吗？我倒是很意外。来说说看，你觉得小希会是故意的吗？”
　　“我觉得他还不至于这么没有担当，如果他真的决定向您坦白这件事，一定是面对面的。”
　　他知道自己答出的是正确答案，从王太太微微放松的肩膀就能看出。但喻文州同样也知道，这位长辈目前的心情尚未好转，显然也还没有决定放过他。
　　这倒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不管是哪一位做母亲的，在替儿子整理房间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儿子写好的遗嘱，这份遗嘱上还宣称一名同性是他的事实配偶，在遗产分配上将他等同于伴侣，都绝不可能心情愉快。能够像眼前这位一样保持平静和风度，那已经是极端的有教养了。
　　大概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王杰希绝不可能故意这么干——喻文州一边飞快地动着脑筋，一边已经在分神思考怎么样朝王杰希把这份善后的人情讨回来，必须让他手写一百张人情券，作为以后他们俩之间的特有货币，彼此用来交换妥协，并且一开始一百张都归喻文州。嗯，就这么办。
　　“您希望我介绍一下自己吗？”
　　“除了荣耀的部分。”
　　“那部分您是已经知道，还是不感兴趣呢？”
　　“打住吧，年轻人。”王太太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过你的比赛，第六赛季那一场。”
　　“第六赛季那一场”，自然是蓝雨击败微草，最终捧起荣耀奖杯的那一场。喻文州欠了欠身，虽然还保持着微笑，却差不多已经明白了魔术师的难缠是怎么来的。
　　果然是遗传啊。
　　“所以我大致清楚你在处理困境时的习惯策略。不要来试探我的底线，我想听什么，你就告诉我什么吧。”
　　“……如您所愿。”
　　
　　王杰希并不知道自己家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丢开了那本不值得再读的书，在手机上给黄少天写了封长Mail叮嘱给喻文州当助理的务请注意事项，自己都觉得这山重水复得可笑，但是不写又实在不放心。写到一半进来电话，居然真的是云吞面的外卖，医院大楼不让进来，要他自己出去取。
　　王杰希看看一直毫无异状的表弟和他身上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监视仪器，决定相信科学，暂时离开片刻。
　　这家店很是讲究，外卖用上好的食盒装着，一大碗云吞面，配一盅鸡汤，伙计约好了第二天中午来取食器。面确实很美味，他原本没那么饿，吃了两口也胃口大开，居然真的把一整碗都吃完了。拎着空食盒朝病房走，一出电梯就觉得走廊里气氛不对，小跑着赶回去，病房里果然有医生带着护士，正在检查病床上的表弟。
　　“医生……”
　　“病人刚才恢复意识了。”医生手上动作一丝不乱，语气平静地说，“家属？放心，是好消息。”
　　他听完医生交代，具体的细节需要第二天再来详细诊断，但现在看来并无大碍，复健后多半可以行动如常。确实是好消息，不过王杰希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午夜，也就没有把这个好消息赶着告诉年长的长辈们，只是打了个电话给弟妹。那边哇一声就哭了出来，王杰希只好耐着性子安抚，也知道对方面临多大的压力——表弟那间小公司是他一个人操持，和弟妹的工作领域完全不相干，乍一出事很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意思。王杰希正想着明天应该替表弟过去露上一面，实在不行就接手一阵子，这下人醒了，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是当然也有点后怕，不由得格外觉得娶妻生子有什么好，要是这次没能醒过来，抛下娇妻幼子面对巨变，种种辛苦艰难，撒手的人泉下有知，怎么可能舍得。
　　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弟妹其实已经是位非常坚强的女性，失态了几分钟就止住哭声，向他道歉和道谢。王杰希把手机放到表弟嘴边，伤者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艰难地对妻子说：“我很好，别担心。”
　　虽然他说完就又扣上了氧气面罩，不过这句话看来真的比王杰希的长篇大论都要有效。
　　王杰希哑然失笑，在床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看着精疲力尽的表弟沉沉睡去。他低头写完那封长到连自己都有点意外的email，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点发送。
　　提供帮助是一回事，插手到工作里就过界了，不管动机是基于爱或怀疑，都不会改变过界的本质。
　　王杰希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伸展一下身体。有点累，但是睡不着。他闭上眼睛假寐，心里仔细权衡着这封信发送或不发送的利弊。先是作为王杰希，然后是作为喻文州。其实他们俩在本质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否则也不会互相吸引。得到的答案是不和不，易地而处，他也不会愿意恋人对自己做出同样的事。工作是不容侵入的领地，面对面的建议是可以的，但背后的插手绝对不行。他们已经不是宿敌的队长，没有了互不知会的理由。
　　成年人恋爱的第一要义，是把情人和宠物分开。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睁开眼睛，因而也没能发现喻文州在病房门口站了片刻，然后静静离开。
　　
　　喻文州其实并没想着要到医院来的。
　　他只是从王杰希家里出来，准备去找间离办公室近一点的酒店住一晚。路上经过医院，忽然想要看看他，就悄悄溜了进来。
　　他看到的王杰希和平常并无二致。不管心里多么惊涛骇浪，神态永远悠闲平静，带着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范儿，即便是在充满人间苦楚的医院里也不为所动。看到他就觉得天下之大至少总有这么一块地方是笃定的，可以放下一只锚，转过身再怎么风雨飘摇，心里也总能留住一点安稳。
　　喻文州早已经习惯了高强度无休止的多线程工作。他所需要的全部放松与闲暇，就是偶尔有时间想一想王杰希。
　　最好还能看一看王杰希。
　　看到了他就很满意，悄悄再退出去，在附近找了家最好的酒店要了最贵的房间，倒在床上立刻入睡，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几乎是诧异的。他原本以为昨晚的经历至少有一部分会再入梦来，看来自己的信心和潜意识都比想象中强大。洗漱完毕对着浴室的镜子练习一下微笑，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
　　除了刚发现自己放在车里的替换衬衣好像是王杰希的之外。
　　两个人身材没差很多，只是袖子稍微有点长，穿上袖固之后也就看不出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有点太早，楼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喻文州坐在桌前整理一下思绪，开始动手列今天的待办事项。
　　不是荣耀联盟代主席的待办事项，是喻文州自己的待办事项。
　　首先第一条，是早就应该着手的，调查王杰希的家庭状况。
　　他们交往了这么多年，彼此都谨慎地只把最好一面给对方看，小心地收束住一切烦恼，极力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负担。作为情人的话这样就够了，可是作为伴侣的话，还需要更多的互相了解与担待，不但包括对方，还包括造就对方的一切。
　　喻文州承认王太太让他大吃了一惊。
　　他从王杰希的描述里知道的王家伯母绝不是这个样子的。王杰希是独子，父母各自是事业有成的经济学家和珠宝设计师，在一整个王杰希的少年时代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都超过12小时，但总是会抽出足够的时间陪他。按照王杰希的说法，他们家秉承的是超级自由散漫的教育方式，想做什么都可以，唯一的要求是做到足够好。他在钱包里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王太太目光柔和笑容浅淡，喻文州因此错判了王家伯母，一直以为那是个温柔的艺术家，绝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洞察一切。
　　包括他确定连王杰希都不知道的，“你已经因此跟家里闹翻过了，对吧。”
　　当时自己怎么回答的？“谈不上。人总是要独立的，不过这确实是让我尽早下定决心的因素之一。”
　　“那么，未来的打算呢？”
　　喻文州报以微笑。王太太凝视他很久，才叹了口气。
　　“你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无法改变的年轻人啊。”
　　“唔……不尽然如此，不过您一定会同意，他是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的人。”
　　
　　喻文州放下手中的钢笔，叹了口气。知己而不知彼的感觉真的很坏，昨晚他说完那句话，立刻看到王太太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微笑，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起了第八赛季输掉的总决赛，同样猝不及防，但这一次他想要的东西，比那一次更为重要。
　　冠军他那时候已经有了一个，但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王杰希。
　　“任、何、代、价。”那位伯母用古怪的话剧腔调念道，“年轻真好。那么，证明给我看吧。”
　　喻文州皱起眉头，看着白纸上自己写下的那几行字。虽然他非常肯定自己并没有输掉昨晚那一局——甚至比预想中还要好，对方不但没有峻拒他的存在，还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但狼狈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幸好喻文州从来就不介意偶尔有一点狼狈，不然他就不会以那样的手速进入职业圈了。
　　“您希望我怎么证明？”
　　“人是很善变的动物。”王太太抬起一根手指，随即发现喻文州并没打算开口争辩，向他赞许地一笑，“不是针对你和你的性别，而且相信我，我已经把你们的头脑和能力的加成考虑在内。十年。你们交往满十年的那天，可以得到我的祝福，和帮助。在那之前……你要明白，作为一个母亲，你本人不是我反对这段关系的原因，但一定、必须是我不反对你们的原因。”
　　“想办法让您喜欢上我。”他评论道，“听起来是个艰难的任务啊。”
　　“听起来你对十年的部分很有信心。”王太太说，“那就试试看吧。不过我建议你今晚另外找个地方睡觉，因为我要开吸尘器了。”
　　虽然那只是挥舞着扫把赶人的委婉版本，不过喻文州的确不是不感激这位伯母的。他曾经设想过远远更为戏剧化的场景，基于他本人在自己父母面前的经历。
　　他一直没有告诉王杰希，就在半个月之前，还在作为联盟第一副主席巡视俱乐部青训情况的时候，自己趁经过G市的时候回了趟家。
　　作为荣耀史上前五的战术大师，喻文州在过去几年间一直不动声色地为这一天做着铺垫。各种若不经意的小细节，旁敲侧击的对话，对父母生活的安排。这个夏天他觉得漫长的读条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事实却证明人和服务器果然不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当人们不愿意接受某件事实的时候，对一切的相关信息都可以自动无视，并且还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那天他在雷阵雨即将落下的时候被气恼的父母赶出了家门，分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想清楚就先别回来”。他有点哭笑不得，原本打算住下来和老人家慢慢磨两天，却在大雨中接到了通知冯主席入院的电话。
　　于是也就只好火速更改行程，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一边飞来飞去跑完了余下的五个城市，一边连轴转处理自己手上的其他事务，期间打了几次电话回家都被拒接，只好放下冷一冷。飞回B市的时候又在下雨，凌晨两点钟才落地，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想回那个空无一人的住处，这才打了个车去找王杰希——
　　走廊里渐渐有了脚步声。隔壁的办公室打开了门。他的第一助理探头进来，诧异地向他道早安。喻文州听完晨间简报，交代了他今天有实习生来报到的事，要他让人去买咖啡。在咖啡送来之前他还有点时间，可以放纵自己继续软弱几分钟，患得患失一下。
　　要是那天晚上他先把事情说出口……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一个联盟只容得下一对出柜的大神，在看到邮件里那些照片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决定，即便在那之前喻文州和王杰希已经认真讨论过向亲友坦承自己的恋情，在那一秒钟之后，也必须假装完全没有这回事。
　　还是这样比较好，因为那个人其实真的很容易自己给自己太多压力。
　　“……没关系。”他合上笔帽，指尖抚摸着笔杆上的莳绘猫头鹰，“都是小事。”
　　既然他们还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问题，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