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喻文州回来的那天艳阳高照，王杰希已经被黄少天每天抓着喝小酒喝了好几天。
　　他们在还是职业选手的时候极其克制，一切可能产生刺激和损害的东西尽量不碰，包括但不限于烟、酒、咖啡、浓茶和碳酸饮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有性。肾上腺素狂涌、神经高度兴奋，电火花在朗飞结间飞速传递的快感只要在比赛里体验就够了，太多的兴奋状态被认为妨碍灵敏度。大概正是因为如此，退役之后不少人都会偶尔喝上两杯。绝不会醉，因为一个能把手指下的角色操纵得无微不至的职业选手多少都有点控制狂。但可能也同样是因为如此，即便是在退役后这么多年，也没多少人传出来恋爱和结婚的消息。
　　他们都太习惯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在高度紧张的比赛中保持冷静，以至于比平常人更难体会到心动的感觉，除非那与荣耀相关——这么说起来，在职业选手圈子里盛传的那段杜明对唐柔的一见钟情，正是个最好的例子。
　　所以黄少天对这种新奇的感觉完全不习惯，不停地来请求技术支持，也就毫不奇怪了。
　　“怎么办啊我现在的心情简直就像是等待野图Boss刷新似的！”黄少天说，“啊啊啊坐立不安，太奇怪了我明明是一个就算眼看着队长被干掉也能按兵不动等待机会的冷血剑客好吗！”
　　“不确定性是人际交往的魅力之一。”王杰希说，“其实这和荣耀挺像的。不停地试探、猜测，行动之前猜不到对方的反应才够有趣。你当初有段时间天天缠着君莫笑PK，不就是因为有趣么。”
　　“但是这边的连招我完全不熟啊！”黄少天说，“手速也完全帮不上忙。就算是我也知道没完没了地说话迟早会有负作用好吗，快点把你的经验交代出来，我们的攻略对象是同类呢！”
　　“唔……这样的话，你直接去问那个身为同类的，岂不是更方便？”
　　
　　于是喻文州晚上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脸色绯红、眼睛明亮、期期艾艾的黄少天。
　　即便是他也觉得新奇，心里想：这真的是要请教问题？这看起来像是要告白啊。
　　他坐下来，接过王杰希递过来的茶盏，垂下眼睛看着杯底那尾活泼泼的小鱼——不这样万一笑出来，剑圣大大恼羞成怒，事情就不好办了——听着黄少天说完他心里的苦恼。然后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沉思了几秒钟，抬起眼睛，对昔日的队友微笑。
　　“我明白了。可是，少天的问题，我好像没办法回答呢。”
　　“咦咦咦队长不要啊！”黄少天惨叫，“像你这样算无遗策鸟生鱼汤，怎么会没有办法——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啊只是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比较有通感吧来帮我指导赛一下啊！看在我从没想过要和FF团一起把你们烧死的份上！”
　　“我怎么会不想帮少天呢？”喻文州说，“可是，我见过那姑娘，一点也不觉得她跟我有哪点像啊。”
　　王杰希在旁边没说话。他好几天前就想说，哪有那么酷的喻文州。
　　——结果就听到恋人轻松地接着说下去：“我觉得她比较像杰希才是真的。”
　　联盟老友众多，对喻文州不少人都以“文州”称呼，叫王杰希则通通连名带姓——这大概就是亲切感的量级差异，黄少天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杰希”，忍不住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嘶……我第一次有前方高能的预感……”
　　“这么说起来，”王杰希果断切入，“我也应该去见见那姑娘？”
　　“……算我求你了千万不要啊万一你去见了她再来一句觉得她像老叶我觉得我就要完全精神分裂了！”黄少天一口气飞快地说，“而且八字还没有几撇不断地有亲友跑去见那算怎么一回事！”
　　“你的八字需要几撇？”王杰希说，“不需要是你的亲友才能见她啊。P大念历史人类学不是么？我作为校友过去捐个奖学金就是了。”
　　“卧槽！发大招不要蓄力的么？”
　　“不用啊，他又不是玩家，他是精英怪。”喻文州含笑说，“少天别担心，这个副本一定通关，没问题的。”
　　
　　有联盟史上TOP5的战术大师背书，黄少天心满意足走掉。喻文州送他出门，拉松领带，回头看着王杰希笑。
　　“说吧，遇到了什么事？”
　　“嗯……先帮你放洗澡水？”王杰希问他，“晚餐吃的什么？”
　　“食堂啊。总部食堂新从霸图挖来的厨师长，十年经验，食谱严格遵循营养配比。”喻文州说，“不过我看你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他解开领带，随手搭在旁边的衣帽架上，开始解衬衣的扣子，从下到上。王杰希注视着他指尖灵活的动作，慢慢地问：“你有没有担心过，荣耀这个游戏，说不定会变得有点像时尚圈？”
　　“……你指什么？”
　　王杰希的手指在他们中间划了个圈，默然无语。喻文州怔了怔，笑出声来。
　　“我没想到你是会担心这种事的人……”他观察着恋人的表情，皱起眉头，“等等，你并没有在担心，你担心的是我会担心。”
　　“我确实觉得很有担心的必要。”王杰希说，“我们中大概只有你，不光关心荣耀，还关心荣耀联盟。”
　　他走进浴室，弯下腰打开水龙头。热水蒸腾起温暖的水汽，差一点烫到他的手指。王杰希不动声色地试着水温，在站起来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真可爱。”
　　“……我可不是黄少天。”
　　“没想敷衍你。”亲吻落在脖颈上，“一闹别扭就想赶紧躲起来……这种事你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水声有点响，他的声音大概正是因此而含糊不清，“嘘——别说话，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跟少天一样，觉得我退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成长过？”
　　这就是很严重的指控了。王杰希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不过我倒觉得我自己是这么回事儿。”
　　“哦。你得承认，论起对人的判断力，我比你可是要强得多……”喻文州咬着他的耳朵笑，“你绝不是。你一直都在变得越来越赞。”
　　“别岔开……”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有呢？”喻文州慢慢地说，“不是必须脱离了荣耀，才能有不一样的生活。”
　　“文州……”
　　“我有点生气。”身后的人声音好像还是微笑着的，但是指尖开始拉扯他的衣扣，手指探进来，“五年——不，三年前的喻文州大概真的会像你猜的那样。但是我今天回来不是为了跟你说‘我们暂时不要见面’这种话的。”
　　“……所以三年前你真的会说？”
　　“我真的会。”喻文州抽掉他的皮带，金属扣啪的打在浴缸边沿，“而且我需要你好好地想一下，你真的觉得自己就不会？”
　　于是王杰希就真的好好想了一下。
　　“三年前我真的不会。”他老老实实地说，“五年前一定。”
　　喻文州沉默了好几秒，开始无声地微笑。气息吹在耳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凉凉的感觉，也许是逐渐升高的体温造成的错觉，或者——
　　“五年前么……五年零十三天之前，你还问过我，要不要搬来和你一起住。”
　　王杰希有点茫然地抬起头。他真的不记得了，不立刻答出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会很糟糕，但是荣耀里最不依牌理一击会心的魔术师这一刻大脑中一片空白，全部的感觉里只有对方越来越快的手指，这也会很糟糕，另一个层面上，但是……
　　“快点脱掉衣服陪爷泡个澡，”喻文州收回手指，把指尖的液体抹在他嘴唇上，弯腰在水漫出浴缸之前关掉了龙头，“我就假装忘记了你居然这么快。”
　　他打开柜子挑选浴盐，手指漫不经心地在瓶子间掠过，似乎有点举棋不定。
　　“……被少天和你接连横插两杠子，我都快忘了今晚过来是为什么了……”
　　然后喻文州在王杰希想要伸手去替他挑选之前拿起了一瓶，回过头来，笑了笑。
　　“其实我是来向你说抱歉的。”
　　
　　王杰希微微勾起嘴角，定睛看了他几秒钟，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瓶子，向浴缸倒了下去。
　　橙花的芬芳慢慢蒸腾起来。他旋紧手里的瓶盖，评价道：“有点儿太狡猾了吧。”
　　“抱歉，随机应变这种事，对我们来说都已经是条件反射了。”喻文州摇摇头，“不过你真的可以对我再有信心一点，同时关注一件以上的事物又不是什么难事……一定要说的话，你的顺位可能还在联盟之前一点点。”
　　他抬起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相隔了一点点距离。大概只比一粒浴盐稍微大那么一点点而已，但是王杰希看着那两根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没关系啊，他也并没有想要赢，他只是不想输而已。
　　“嗯哼。”他随手放下瓶子，伸出手去，抬起恋人的下巴。对方乖巧地任他动作，半垂着睫毛盯着他笑。王杰希酝酿了很久也拿不定主意要把他怎么办，只好叹了口气。
　　“抓住我的内疚感穷追猛打有什么好处……你原本要跟我说的是什么？‘抱歉我们暂时还得保留原状，这样准地下的交往一阵子’？偷偷摸摸万一被发现，那还不如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好哦主席大大？”
　　“第八赛季全明星赛的那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会被发现？”
　　平静到平淡的语气，甚至人也还依旧是微笑着的。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察觉温和外表下那一丝居高临下的桀骜，王杰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凑过去吻他。
　　“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点……”
　　“嗯？真的吗？”
　　“嗯……你摸摸就知道了。”
　　那个吻有点儿长有点儿黏腻，在水汽蒸腾的浴室里他们都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喻文州拉着他踢掉各自已经滑落到脚面的衣物，踏进浴缸。水哗啦一声漫出来，喻文州轻轻笑着，滑进了水里。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之前我说有点儿生气，那不是真的。”
　　“嗯？”
　　“因为我最喜欢你的……其实也就是思考问题好像AI一样的这一点。”喻文州说，“在信息溢出的三次元里纯凭逻辑与理性来坚持什么的……偶尔会显得有点笨拙，但是每次都觉得好可爱啊。”
　　王杰希仰脸枕在浴缸边上，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亲吻弄得有点轻飘飘，半合着眼睛答：“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没办法像你那样一眼就看出来……”
　　“不过你的模型分析虽然可以达到精度最优，但对人的变化来说滞后得厉害了一点儿。这样的话，我也有点伤脑筋呢。”
　　水声响动，原本在身边的人起身跪坐在他上方。连王杰希都着实惊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恋人狡猾的笑容。
　　“比如现在……我想做什么你猜得到吗？”
　　“……我为什么要猜？我等着你做下去就好了啊。”王杰希说，“欢迎。”
　　
　　然后他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点后悔说了那句欢迎。
　　他是被喻文州的手机闹钟叫醒的，眼睛酸涩，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还记得立刻伸手去关闹钟，不过有只手在他之前把手机拿了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手速输给你的一天。睡得好吗？”
　　喻文州给了他一个微笑。他看起来还是很累的样子，眼下有一抹淡淡的黑眼圈，四个小时的睡眠显然还不够。“你比死海浴盐有用……也该起来了，早上九点还有会。”
　　“……才六点钟。”
　　“要赶在早高峰之前回趟家。”喻文州说，“低调，不是么？”
　　王杰希默然，想起来联盟是给主席派专车和司机的。
　　“下次我去你的地方……”
　　“不。我喜欢你这里。”喻文州说，“只是需要花点时间来重新规划一套最优时间表而已。”
　　他已经利落地洗漱完毕，从王杰希的衣柜里拿出衣服穿上。昨晚两人胡乱扔在浴室的衣服都已经悲惨泡汤，这件衬衣是他之前留在王杰希家的，已经送洗过了，穿起来立刻又是清爽干净的一枚大好青年。王杰希翻身坐起来，又发呆了几秒钟才说：“我开车送你，你在车上可以再补一会儿觉。”
　　喻文州嘴角挂了个意义不明的浅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王杰希耸耸肩膀：“游戏界自主创业小老板，不修边幅才是政治正确——等我两分钟。”
　　他花两分钟飞速刷牙洗脸，成年后第一次没刮胡子就出了门。送喻文州到他家的地下车库，两个人勾了勾手指算作道别，王杰希连车都没下就再原路返回。天色已经大亮，他惊险地赶在早高峰之前回到家，重新冲澡换衣服，整理好自己，一边喝咖啡一边打电话让家政公司来拯救惨不忍睹的浴室。
　　嗯，一切都只怪他不小心把水放得太满了。
　　而他们又谁都没顾得上想起把多余的水放掉。
　　
　　他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准时到达办公室，听各部门属下挨个进来做晨间简报，给出自己的意见，打开工作群查看聊天记录里有什么有意思的点子。最后这一项通常助理每天会整理一份摘要给他，不过今天他有别的事儿要交代她做。
　　“……捐一笔奖学金？好的我去查一下流程。”助理妹子乖巧地答应下来，把关键词记在手里的平板上，“人类学系的博士班？哎呀王总，我们终于要开始做跟尼安德特人相爱相杀的游戏了吗？”
　　王杰希一本正经地答：“我比较喜欢走出非洲这个选题。”
　　上午茶歇的时候黄少天前来报到，两个前大神一起喝了杯茶，然后继续着数据采集这项非他们不能的工作，一把接一把地打了二十把对电脑的单挑。黄少天这几天渐渐找回了些感觉，胜率逐次上升，虽然还是在边打边大呼小叫，声音听起来却愉快多了。
　　虽然王杰希觉得他愉快的原因大概不只是胜利而已。
　　
　　该午饭的时候王杰希查看了一下夜雨声烦的数据采集进度，发现速度比当初采集王不留行的时候快了一倍——程序的优化是一方面，剑圣的操作比起魔术师来更有规律可循是另一方面。黄少天当初的难以预测主要表现在团队的战术上，那严格来讲并非完全是剑圣大人的个人特征，其中沾染了太多来自喻文州的色彩。想起喻文州他又走神了一下，微微犹豫，还是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
　　——帮你规划看看？时间表。
　　他倒没想到那边几乎是立刻打过电话来。
　　“好呀，有劳。”喻文州的声音永远像是微笑着的，“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意见。联盟刚接到微草俱乐部的申请，希望组织一场告别赛。”
　　王杰希沉默了几秒钟。“刘小别还是要退役了么？”
　　“嗯……提前一年不再续约然后在赛季末视状态考虑，这好像是微草的传统？”喻文州说，“微草那边应该也是早有准备了，比赛申请在下赛季揭幕战前一周，对战的双方是……微草战队和，联盟元老队。”
　　他语气有点古怪。王杰希一听也失声笑出来：“不是吧，这没法打啊。”
　　“只打团队赛。10对10，场外2替补。”
　　“角色怎么办？不可能拿到原本的账号卡吧。”
　　“正在跟游戏公司沟通。大概可以临时复制一些角色，打完废掉。”
　　听起来还是有些勉强。不过对一场表演赛来说倒是看点满满。“联盟准备批了？”
　　“倒也并无不可。你怎么看？”
　　“只是为赛季揭幕战暖场的话，效果应该是不错的，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选。”王杰希说，“观众不太会在意战斗细节，但是一定要够热闹。”
　　荣耀游戏来到第20年，游戏官方和联赛官方都在尝试寻找新的刺激点。微草这个策划算是适逢其会，而且听起来的确有趣，至少某些“元老”，是一定不介意参加的。
　　“什么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元老赛这名字太难听了吧谁老了啊谁老了本剑圣可没老。”黄少天凑过来，“那一定要叫上叶修和周泽楷呀，要打就打一场热闹的，趁他们还算打得动。”
　　“元老是不太好听。”喻文州说，“所以联盟计划建名人堂。”
　　“……那也赶不上这次比赛吧。”
　　“那当然是的，不过不妨碍把这支队伍称为名人队。比赛不出意外应该会如期举行，微草应该很快就会来给你送邀请函——他们之前没跟你说过？”
　　“没有。”王杰希说，“我退役这么多年了。人选是怎么定的？”
　　“会在官网上发起投票。不过有些人不用等投票出来就会知道一定上榜。”喻文州说，“不一定本人到场的话，大概都是不会推辞的。”
　　“唔。冯主席那时候身体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电话那头愉快地笑出声来。“是的，我也觉得某人会挑这个时机……不过还挺合适的不是吗？”
　　王杰希默然。他这几天其实有在关注荣耀论坛，并没发现那套照片有泄漏出来的迹象，拍照的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主意，其中自然有喻文州在幕后的动作。甚至微草的这项申请有可能都是他推动的——给某人这样一个时机，岂止是“挺合适”，但正因为太合适了，才难以相信这是巧合。
　　跟微草相关的事儿王杰希居然事先一点也不知情，这种事儿的概率空间可真是太小了。
　　他随口又跟喻文州寒暄了几句，互相交换过午餐计划，若无其事挂断电话，面对黄少天有点担心的目光耸耸肩膀。
　　“要不要我跟微草那边说一声你就在这里？免得他们再跑第二趟了。”
　　人生并非赛场，他们再也不是需要斤斤计较每一个细节的战队核心。把一切都当作是惊喜，日子会比较轻松一点。
　　
　　下午迎来不速之客，微草的时任队长亲自前来递送邀请函。高英杰当队长的年头已经快要赶上王杰希，可是在自家队长面前还是当初那个乖乖少年，不知怎么的个子也始终没能长太高，抿着嘴唇笑容腼腆目光明亮。黄少天爆手速退出游戏，笑嘻嘻地说啊小高怎么亲自来啦。继承魔术师称号的青年双手向王杰希递出邀请函，神情郑重地说：“队长。”
　　王杰希接过邀请函，摇摇头。
　　“英杰，你当队长都这么多年了，不应该再这样叫我。”
　　“队长永远是队长。”高英杰说，“小别的告别赛，队长你一定要来。”
　　“……当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黄少天已经窜了过来，伸出手笑吟吟地等着。高英杰赶紧也把邀请函交到他手里，联盟史上的头号剑圣一边打开信封一边说：“这比赛小高也会参加吧？可真是期待看到两个魔术师打成一团的模样啊——都还有谁有邀请函？我说你们可不能欺负老年人，职业配备可上点儿心啊，王杰希你得盯着点儿他们。对了对了，到时候记得帮我弄张VIP票——两张两张，我要请人看。”
　　他铺垫了半天才又轻又快地把最后这句话说出来，王杰希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高英杰老实点头：“应该的，到时候会送给前辈。”又解释：“俱乐部原本没抱什么指望，报告打上去也一直没有消息。结果前天忽然又反馈回来说很有兴趣，上上下下猛赶了两天策划。时间太紧，都没来得及和队长商量。”微微红着脸很窘迫的样子。王杰希只好安抚他道商量不商量没什么紧要反正自己都一定会来的，一边随手也把邀请函打开。看来这策划案果然是赶时间出来的，连邀请函都没来得及去定制，只是随便裁的一方淡绿色洒金笺，对折一下装在普通邀请函封面里。笺上墨光湛然，一笔端丽的手写内文，钤的是一方“微草”的朱印，严格说来简直是不规范到了极处。黄少天那边啧啧称奇道你们微草可真有文化，这笔字快赶上我们队长了。王杰希又看了他一眼，高英杰有点尴尬地说：“啊，这就是喻主席帮忙写的。”
　　“……我忽然觉得我这个时候回国可真是好赚！叶修那家伙一定只能收到传真件吧哈哈哈哈这幅墨宝我一定要带回家珍藏起来。”黄少天飞快地说，“王杰希你呢？从来没见过吧？没见过是正常的我也从来没见过呢队长可真是无所不能的典范！”
　　“嗯。”王杰希抬眼看看有点被剑圣大大多年不减的语速惊到的高英杰，闲闲答，“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画画，赶明儿求他给画幅观世音供起来。”
　　
　　黄少天和高英杰都不知道“观世音”的掌故，听着微微错愕了一下也就过去了。晚上喻文州没有过这边来，短信来说还在加班。往常这种事他都会打个电话过来，看样子确实是忙到连个身边没人的空都没有。王杰希想想都替他累：联赛扩军又赶上冠军联赛筹办，次级联赛在推动中，他偏偏还揽上个名人堂的活儿。往年间也没见冯主席有什么忙到脚不点地的时候，多半还是有人看他实在年轻，打算先驻足观望一阵子。原本倒也无可厚非，偏偏赶在这么个多事之夏的节骨眼上，就讨嫌了。
　　倒也幸亏那人长袖善舞，人缘从出道到如今一如既往的好，一时还只有隔岸观火、没有趁火打劫的；又兼真的是一派千手千眼洞察世情的风范，千头万绪也能理得一清二楚。王杰希倒不担心喻文州会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只是看这模样，难道要一口气加班到秋天不成。
　　他泡了壶茶心不在焉地读了半本书，起来上QQ戳叶修。那边回得很快，先是一个大笑捶地的表情，然后才是文字。
　　“不是传说邀请函是喻主席手写吗？王大眼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文州当小秘了？”
　　王杰希盯着对话框，删删改改了好几遍，终于还是简单明了回答：“那就是文州的字。”
　　“……我去！你们这情趣太高端了，你有没有也练一笔他的字啊？你们这是可以互相签账单的节奏吗？”
　　“原本确实是有的……不过这么一来再拿出来就等而下之了。”王杰希说，“你……们，会参加吧？”
　　“嗯哼，10人小队战，很有意思嘛。那啥，主席的身体最近怎样？”  
　　“那时候应该出院了，不过鉴于他的心脏状况，建议你找个水准够高的公关顾问帮你把声明的每一个字都确定一下。”
　　“没关系，哥有个万能的弟弟。”两个人都没费劲去分说前因后果，对话跳跃得旁观者多半跟不上，叶修回了个叼烟大兵的表情，再次宕开话题，“你和文州挺好的？”
　　“坏不到哪里去。”王杰希说，“那拜托你家万能的弟弟帮个忙？听说B市有家吃花儿的风雅餐厅，好奇得很。”
　　叶修表示这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家老弟对B市一切风雅的去处了如指掌，特别是最贵的那些。王杰希闲闲问了一句哦那你带小周去过没，那边迟了两秒，跳出一个笑脸。
　　“哥对荣耀里一切风雅的去处了如指掌。”
　　对周泽楷来说那大概就足够了，王杰希想。那两个人确实有一种相似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碰巧还都不担心钱。当然他们谁都不怎么担心钱，只是和那一对儿相比，王杰希本人关心的东西就有点太多了。
　　“赛制上有什么建议？玩儿10人队的经验大概没人能比得上你了吧。”
　　“其实不需要安排替补，10个人本来就是网游标准配备。职业上变化也比5v5多得多——都请了谁？”
　　“说是会留几个名额给玩家投票决定，不过我总觉得最后的结果应该是……”
　　“第一届拿了冠军的那支国家队。”
　　“是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意外”在第二天来临，那支国家队的牧师打来电话，礼貌地向联盟拒绝了名人队的邀请。
　　“退役之后就再也没有玩过荣耀，状态和水平恐怕难以胜任。”喻文州终于在午餐时找到了打电话的时间，向王杰希转述，“前半句话我是相信的，张新杰就是那种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专心做不同事情的人。后半句我不怎么相信，毕竟他是张新杰。不过他应该是特意让出位置来吧，既然主人家是微草。”
　　“……老实说，连我都不知道老方现在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王杰希说，“不过既然张新杰如此反应……”
　　“嗯。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喻文州说，“你帮我打？”
　　王杰希答应下来，顺便告诉喻文州自己昨天和叶修的讨论结果。那边静静听着，语气还是不疾不徐，偶尔“嗯”一声，王杰希觉得自己听到了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响。过了一会儿喻文州大概是又把笔记过了一遍，问他：“介意我把这些意见拿去跟元老赛的策划团队分享么？”
　　王杰希大吃一惊：“你觉得我本来可能会介意？”
　　“那倒没有……”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语气微妙地顿了顿，“邀请函你看到了吧。”
　　“嗯。”
　　那边静了几秒钟，好像在等待他的下文，过了好一阵子才确定王杰希没有更多的意见发表。“……那就没问题了。”
　　他匆匆又说了几句话，很快挂掉电话。王杰希盯着手机上那个“最近来电”的名字，发了几秒钟呆，才哑然失笑。
　　啊啊啊，真是世间难得的奇景，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与可能领略，说出去谁会相信，那个喻文州在害羞。
　　他实在没忍住，下午茶歇的时候抓起手机发短信：“怎么想到那么写的？”
　　回答在晚餐前姗姗来迟：“因为第一个字就错了。”
　　“嗯。不过第一封不是给我的吧。”
　　“是叶修。但英杰在旁边看着呢。”
　　喻文州的短信往往言简意赅，不过王杰希明白他的意思：下笔已经有人看在眼里，再改变字体反而更着了痕迹。反正能看出来的人无非一两个，就连熟稔如黄少天也没有发现，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王杰希决定不告诉他叶修也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只回了一条：“晚饭准备吃什么？”
　　“酒会。”
　　两个字带一个标点，王杰希却仿佛可以听到那人无奈的声音。对荣耀联盟这么个由年轻玩家、年轻教练和年轻选手组成的职业联盟，一位年轻的代主席其实并不太令人骇异，但太年轻而身居高位，就会有太多无法推脱的应酬必须出席。
　　下一条短信很快进来，是酒店名字，“离你家很近呢。”
　　王杰希算了算时间。“好，在家等你。”
　　
　　他没有立即回家，先打了几个电话，随手处理了些杂事。开车回家的时候从酒店那边绕了绕，看到一溜儿的Limo。王杰希这几年一直谨慎地保持在B市社交圈子之外，不过判断力还在，知道喻文州大概要到午夜前才能过来。去超市买了晚餐的食材，回到家中，恰逢之前订的甜品送到。
　　和他曾经在荣耀里的战术展开一样，一秒钟都不差。
　　甜品店是他们一直光顾的小店，开在迷宫一般的胡同深处，每天固定只做两炉蛋糕，架子大得不得了。幸好店长不知道是他们谁的粉丝，只要打电话去，总肯替他们再开一次小灶。穿着红白格子围裙的店员MM笑嘻嘻地把外卖餐盒递给他，交代了冰镇温度，又张望了一眼他身后，这才告辞离去。
　　王杰希觉得她好像有点失望。
　　晚餐在吃掉试作失败品中度过。原本只是想做一味清淡暖胃的夜宵，真上了手却发现原来连白粥底也并不那么容易恰到好处。他拿出试新技能的耐心慢慢磨，在厨房给方士谦打电话。看号码像是在欧洲，特地算过了时差，拨过去那人却过了好久才接，问起来说是在北极，做志愿者清理旅行团留下的各种垃圾。
　　当初的医神如今是地球之友，听起来倒也一点不违和。
　　两人的情分不比旁人，多年不见也不觉生疏。王杰希提了比赛的事儿，方士谦一口答应，接下来就开始互相确认近况。中间粥潽了一次，王杰希嘶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善后，方士谦听得这边兵荒马乱，问了一句他在做什么，得到答案之后足足笑了一分钟。
　　“你也有这么一天。”
　　“是人都会有的。”
　　“什么时候请喜酒？”
　　“……大概，不会吧。”
　　这话说得坦然又淡定，方士谦被镇住了，静了静才小心翼翼问：“你真的……？”
　　“嗯。”
　　
　　两人同队时王杰希还是普通社会新鲜人的年纪，打客场的时候他们是室友，偶尔也会被前辈问起对未来有什么期待。有一次客场横扫对手后两个人都睡不着，没完没了的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上。方士谦说得头头是道，王杰希却骇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努力在脑海中描摹了半天，最后开口道：“女生……好麻烦啊。”
　　“但是也很可爱啊。”方士谦说，“放心吧，喜欢的话就不会觉得麻烦了。”
　　“可是如果被问‘你是喜欢荣耀还是喜欢我’的话怎么回答？”
　　“啊……说实话的话会挨耳光吧？”
　　“所以还不如养只猫。”
　　“可是啊，小队长，人生总是会需要搭档的吧。”
　　“嗯。”王杰希终于快要睡着了，朦胧中认真想了想，又补充，“不麻烦就行。”
　　十年后他才知道，真的喜欢的话，那岂止是不怕麻烦而已。
　　“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士谦说，“一定要很好和很好看才可以。”
　　“很好。很好看。”王杰希微笑着说，“而且和我一样喜欢荣耀。”
　　“哦。”方士谦说，“真不错。那我就来远程教你煮粥吧。”
　　
　　十一点的时候下起了雨。这季节的雨总是来势汹汹，不过这个点儿下来倒是少见。王杰希关上空调推开窗户，雨中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手机恰好在这时候响起来，喻文州的短信：半小时后到。
　　——下雨呢。
　　——没关系。
　　于是他来的时候有热得温度刚刚好的荷叶鸡丝粥，还有冰得温度刚刚好的杏仁酪，上面细细撒了金黄的桂花。在幽暗灯光和香烟香水间周旋了整晚，如今才觉得真的，“呼，回到人间。”
　　喻文州绝非不善交际，但他偶尔也会觉得某些交际真的纯属浪费时间。
　　王杰希阻止了他解开领结的动作，把他按在椅子上。喻文州怔了怔，从善如流的微笑，拿起勺子。
　　“我来猜猜……这不会真的是你自己做的吧？”
　　“杏仁酪是糖星送来的。”
　　喻文州咬着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他们家的汤匙是在银器店定制的，匙柄是灭神的诅咒——灭绝星尘的名字虽然酷，但形状就太不酷了，何况这么拿出去定制，跟定戒指有什么两样——拿在他的指尖看起来格外合适。王杰希坐在他对面，看着那人一勺勺吃掉自己花了半个晚上准备的食物，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他有点想要控制一下嘴角的微笑，然后又想了想，切，管他的。
　　有什么不好。
　　“味道怎么样？”
　　“嗯，我很喜欢。”
　　“不要轻易说喜欢。”王杰希说，“万一以后我永远都做这个味道，你要怎么办？”
　　“你肯永远做的话，我当然是欢欣鼓舞地吃掉啊。”喻文州笑，“一口都不会剩给别人的。”
　　他放下勺子，忽然又笑出声来。王杰希看着他眼珠转的那一转，知道这人是想起了晚上的什么事儿。
　　至少看来一整晚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宴会有趣么？”
　　“慈善晚会，你知道的。”喻文州说，“中间有个女权组织过来找我，抗议联盟性别歧视，认为女性选手的比例太低了，而且人们通常不关心她们的技术。”
　　王杰希挑了挑眉毛。喻文州低头拨散杏仁酪上的桂花。“中间的二十分钟没什么实质内容。后来我问她们，那么有什么建议呢？于是这位女士就严肃地跟我说，每场比赛前，都应该由队长们宣读反对一切歧视的承诺与倡议书。”
　　他抬头看着王杰希笑，两个人一起说：“……幸好周泽楷退役了。”
　　“嗯……其实今天下午我还接到一个电话，传说中的有关部门，”喻文州说，“认为联盟至今没有选手工会组织，这是非常不对的。举的例子么，当然就是叶修当年那件事。”
　　“有人来跟你斤斤计较政治正确，说明联盟已经壮大到足够被律师、媒体和NGO吸血了。”王杰希说，“应该恭喜才对。”
　　“嗯哼。不过我还是安排了PR那边加两天班。”喻文州说，“今天的杏仁酪好像格外好吃啊，分你一口？”
　　王杰希微微前倾身子，吞掉了他喂过来的一勺甜点。两个人慢慢分着吃完那一小碗酪，王杰希随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喻文州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还是不许我脱衣服吗？有点难受啊。”
　　“……我来。”
　　他绕过桌子过去，喻文州站起来，乖乖让他替自己取下领结，拿掉外套。礼服衬衫的扣子解掉前两颗，取下腰封。每一个动作附带一个亲吻，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沉溺了很久。
　　“不累的话我们继续？”
　　“唔……劳动的是你不是吗？”
　　王杰希嗤了一声，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对方显然对他这个决定非常满意，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拉过他来吻上去。职业级的灵巧指尖划过头皮，即便这人一向因为手指的敏捷度而令人抱憾，却也让身体里的火苗隐隐燃烧了起来。
　　魔术师的回应立刻来临。
　　喻文州在忽然变得浓厚的亲吻中讶异的半睁开眼睛，随即了然地微笑起来。唇形的变化立刻被亲吻察觉，下唇被轻轻咬了一口，恋人在耳边警告：“专心点。”
　　仿佛是为了匹配语气，指尖的力道也突然加重。喻文州觉得膝盖有点发软，伸手攀住对方的肩膀，把自己送到他手里去。王杰希把他揽过来一点，方便他把重心靠在自己身上。亲吻还在继续，唇齿间带着一点桂花的甜腻香味，在眼前这个人而言简直新鲜。魔术师分神瞄了一眼桌面上的碗盏，放弃了把人直接按上去的想法，有点懊恼。
　　简直是不能容忍的战术失误。
　　怀里的人静了静，然后埋在他肩膀上，笑出声来。
　　“坐下吧。”
　　刚刚的脱衣服务完成得有点过于彻底，对比起来，王杰希这时候还堪称衣冠楚楚，只是把深灰色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而已。喻文州把他按在椅子上，指尖抚过手腕，探进袖口。手肘内侧是王杰希的敏感部位之一，手指似有若无的轻拂就让兴奋的电流窜过皮肤。温暖的重量随即压在大腿上，王杰希抬起眼睛，朝着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衬衫，俨然已经秀色可餐的恋人微笑。
　　“这是……决定玩儿擂台场了？”
　　“走位什么的……好麻烦。”喻文州在亲吻的间隙笑，“交给你了，魔术师。”
　　
　　他在凌晨离开，刚好是雨又重新开始下的时候。王杰希送他到车库，看着他驶出去才转身回家。检查之前静音的手机，上面有八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母亲。
　　这一次王杰希真的大惊失色，回拨的时候差一点按错键。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接听，他听母亲“喂”了一声，口气听来并非不担忧焦急，却没失了分寸。一口气忽然松了下来，把自己摔进沙发，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老是不接电话？”母亲细细抱怨，“睡得这么沉？你表弟遇到车祸在医院，快来看看他吧。”
　　她一向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性子，在凌晨两点的时候要儿子冒雨去医院，可能的理由只有一个。等到天亮或雨停，该见的人可能就见不着了。
　　“我马上来。”
　　母亲报上医院名字，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交代来龙去脉上，交代了一句“小心开车”就干脆利落挂断。他们家亲戚里这一辈只有两个男生，一个是王杰希自己，另一个是姑妈家这位表弟，下个月才要满27岁，家中已经有娇妻爱子，常常被父母用作模板来告诫王杰希着紧人生大事。王杰希心想如今科学昌明，只要肯花钱肯犯法，要个什么样的小孩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哪个姑娘的基因好得过某人。他成年以来专门干的就是跟人斗智斗勇的活儿，打起太极来整个家族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父母也并不是个热衷于抱孙子的性子，居然就被他混到了现在。
　　不过这次，王杰希一边开车一边想，大概要混不过去了吧。
　　因为长辈们一定会忽然醒悟，其实一辈子，也有可能没那么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