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B市今夏多雨水。
　　王杰希轻轻掀开窗帘，在22楼的落地窗前俯视着落下的雨柱。天空灰蒙蒙一片，下方远处原本浓密的树冠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距离让地面的喧嚣变得隔膜而遥远，但这个城市本来就不是为了这样的雨季而修建的，道路交通的状况一点也不难想象。他只花了一秒钟就做出决定，打电话给助理，让她把今天的例会改成视频会议。
　　“时间，”他声音轻柔地说，“从九点改到十点。”
　　助理是个年轻的姑娘，大学毕业没多久，用她的话说，“一直是王总您的铁粉！”王总的指示那自然一贯是无条件执行，今天却迟疑一下，多问了一句：“您身体还好吧？”
　　王杰希怔了怔，随即明白是自己格外放轻的声音造成了误会。“没事。家里有客人在休息。”
　　他挂断电话，回头望向光线幽暗的卧室深处。大床上的人还在沉睡，平常明明是个极易惊醒的家伙，现在却睡得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轻轻带上门，去了楼下小区自带的健身会所。一大早没几个人，这样的天气人们总是更愿意选择一枕好眠。王杰希在空荡荡的泳池里游完三千米，起来冲过一个滚烫的热水澡，神清气爽地回家。
　　家里有早餐等着他。
　　显然还没有睡够的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平板上看邮件。桌子上是简单的培根煎蛋，形状趣致，一只盘子里是只煎蛋猫头鹰，站在培根树枝上，另一只盘子里是个煎蛋骷髅头，底下两根交叉的培根代表骨头。
　　“……我都忘了少天还送过这对模具了。从哪儿找到的？”
　　喻文州起身给他倒咖啡。“你放冰格和冰酒石的抽屉。面包要几片？”
　　“自己来。”王杰希把他按回椅子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被电话叫醒的。”喻文州说，“医院。主席发病危通知了。”
　　他看起来胃口不太好，早餐吃得很慢，中途又加了一次咖啡。王杰希先一步吃完，算算时间，说：“你慢慢吃，我去帮你熨衬衫。”
　　“不用着急。我总不能比家属先到医院。”喻文州说，“比起这个，倒是有几个电话要先打一打。借我充电器。”
　　“先吃完饭。”
　　喻文州看着他笑了笑，没再坚持。王杰希起身去卧室打开对方的行李，拿出一件干净衬衫。熨好衣服的当儿喻文州已经打完一个电话，倚在门边看着他，说了一个名字。
　　“你认识吗？”
　　“吃过两次饭。怎么？”
　　“有人向他们报社爆料，说主席之所以心脏病发，是因为联盟有两位前大神是同性情侣。”
　　王杰希的手指停住了。喻文州摇摇头。
　　“听话里话外的暗示，似乎是叶修。”
　　“他不是在荷兰，呃，‘隐居’么……”
　　他们同时听到新邮件的提示。喻文州向外走去，一边取回平板一边拨通了另一个电话。低声讲了几句之后声音忽然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王杰希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他也看到了邮件里那些照片。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拍得倒是很清楚，两个东方男子肩并肩地在河边散步，脚边跟着一只欢快跑动的古牧。照片里的两个人看来正在愉快交谈，脸上都带着笑意。然后他们停下来对视，个子高一点的那位低头亲昵的蹭了蹭另一位的鼻尖，随即交换了一个亲吻。
　　王杰希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主席阁下为什么会犯心脏病了。
　　喻文州还在讲电话，递了个眼神过来。王杰希凑过去，看他一边跟电话那头的不知道谁勾心斗角一边在平板上敲：“叶修什么时候把小周骗到手的？”
　　“什么时候都不奇怪吧，以他的下限……”
　　他被深深看了一眼，投降地摸摸鼻子。“也就半年前吧。”
　　“照片是专业级的。有人特地在盯着他？”
　　“真心恨他到会干出这种事的，大概就只有刘皓那几个了。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有钱到可以不用工作专门去蹲点的地步啊。”
　　前职业选手的手速，即便是在圈内号称“手残”也远远高于普通人，须臾间对话就已经多出好几行，那边喻文州还在对电话说：“是的，这次是非得麻烦你不可了。不，主席生病跟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关系，我确定他没见过这些照片。老人家么，身体状况你也知道。当然当然，我这两天就在B市，有空的话明天一起吃个饭？”
　　王杰希在他挂断电话的时候奉上充电器，喻文州笑了笑，也没管传说中的手机充电十大禁忌，接着拨下一个电话。他足足又花了四十分钟来保证这套照片不会出现在各大网媒和纸媒上，其间当然经过了无数的交换、许诺甚至不着痕迹的施压，王杰希默默旁观，在适当的时候递上水杯或纸笔，同时真心觉得这种说服人的功力，换了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别人，都没办法办到。
　　即便是喻文州，折腾这么一圈儿下来也不免觉得心力交瘁，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才抬起手腕看看表。
　　“该去医院了。”
　　“喝掉这个。”王杰希递给他一杯绿油油的东西，“蔬菜汁加猕猴桃汁，可以补充镁和钾。”
　　喻文州接过杯子，看了几秒钟才举杯喝掉，一边喝一边重新看了一遍那些照片，最后结论是，“拍得倒是挺唯美的。我觉得不应该是刘皓。”
　　“嗯，比较像是粉丝的手笔……”王杰希说，“荣耀论坛你有去关照吗？”
　　“跟负责人通过电话了，他亲自盯着。”喻文州说，“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PR部门那边，我等下过去跟他们开会。”
　　联盟主席入院期间，第一副主席代理主席职务，从如今的情形看来，荣耀联盟史上最年轻的主席，就要在这个夏天出炉。
　　
　　王杰希送喻文州出门，雨势并未变小，预约的出租车等在大厦前。他打着伞替喻文州关上车门，后退到台阶上，目送车子远去。
　　今天的喻文州有点不对劲。
　　王杰希很想把那归咎于对方在过去两天只睡了五个小时，可惜他心里很清楚，被医院电话吵醒还有心情做花式煎蛋的那个喻文州明明和平常别无二致，古怪是从接到记者电话开始的。
　　可是正常而言，对一个联盟而言，现任主席入院的严重程度，分明要比两位退役选手的绯闻麻烦多了。
　　王杰希摇了摇头。在他们之中，喻文州才是负责见微知著，从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里干净利落理出全套脉络的那一个。而王杰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是天马行空无可揣度的魔术师，心理战玩得精深奥妙，把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别人猜不透他的同时，其实王杰希对人心深处的微妙情绪也同样不但隔膜，而且无视——即便是已经默契到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思路的恋人，对思考以外的情绪，他也只能察觉形于表面的那些而已。
　　而控制情绪表露这种低端技能点，他们俩早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已经点满了。
　　在毫无头绪的事情上投注太多注意力是没有意义的。他上楼打开电脑，检查助理发给他的今天会议的议题。从联盟退役后，王杰希在微草俱乐部负责了两年青训，一边工作一边念了个学位，然后再一边打理家里的投资一边开了个自己的公司——分心几用一向是他最擅长的技能，何况这公司的主营业务，是游戏。
　　虽然是益智游戏。
　　所以一整个公司的每一个雇员，从技术到产品，从运营到市场，没有一个不是杰西卡大大的粉丝。第一次面试雇员的时候王杰希简直吓了一跳，走进来的一个小姑娘穿着黑色法袍，戴着尖尖的大帽子，手里拎着把扫帚看着他淘气地笑。
　　王杰希看了她三秒钟，起身去推开房门。外面走廊上等着的人，有三分之一跟屋子里这个相同打扮，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二穿着微草的队服。
　　那个小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助理，其余的黑袍子或者绿帽子，有好几个出现在今天的视频会议小画面里。
　　对一个理想主义的团队来说，王杰希是一个完美的Leader。渊博、明智、果决、缜密，即便是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也丝毫没影响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把项目里大大小小一切问题嘁里喀嚓解决的速度，屏幕那边的粉丝兼下属星星眼望着自家老大，一边做笔记一边七嘴八舌增补和改善，比真正坐在会议室里还要热火朝天。议题也因此七扭八歪，每次楼歪得快要突破天际的时候总是有赖于王杰希出手扶正，以致于下属们踊跃发言之际，没一个人知道王杰希其实还分心在平板上跟人聊QQ。
　　并且那边还有一句没一句，爱搭不理的模样。
　　……倒是也不奇怪，算算时差，那边已经四点了，就算是对这么个积年熬夜党来说，也该是犯困的时候——不对，这人怎么还会熬夜不睡觉，这才是个问题。
　　“你家也收到照片了？”
　　“算你神机妙算。我家老头刚刚结束对我的两小时训话。”
　　“敲诈？”
　　“真要是敲诈，现在就该有报价了。”叶修的答案回得比说话还快，“但正因为无所求，所以没法控制。”
　　王杰希微微皱起眉。他也觉得这一点异于寻常。那边叶修还在说：“而且这也不可能把哥怎么样啊，今时今日，就算这消息闹得再大，哥只要跟小周正式出个柜，形象值只会刷刷向上升。”
　　是的。这就是他觉得怪异的根本原因。这种爆料根本就可以随手化解，任何一个有点资质的PR都会给出同样的建议，而且照片还拍得丝毫无损当事人形象，连个丑闻都够不上——
　　——他知道了。
　　“文州觉得照片拍得很唯美，可能是粉丝拍的。”
　　那边沉寂了好几分钟。王杰希微微勾起嘴角，知道对方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卧槽这原来是粉丝来帮我变相逼婚求名分吗？！哎呦可真是感激涕零啊。”
　　“……我觉得那大概是小周粉丝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真不幸，你的名分可能还得等上一阵子。”王杰希说，“文州已经按住了平媒和纸媒。主席病危了，你们的消息不能被跟这件事联系起来。”
　　那边打了三个感叹号来表示“收到”、“震惊”和“文州好厉害”——含义当然是王杰希自己脑补，不过毫不妨碍他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至于在视频里看到这表情的下属们私下又去开了一个讨论群，这种事我会乱说吗。
　　可惜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叶修随即说：“那可就对不住文州了。他很介意吧。”
　　可恨的是这人的状态跟着就显示成了离开，设置了“副本纪录中”的自动回复，俨然一副全心全意刷纪录的模样，怎么弹也不回应了。
　　王杰希只好暂时不理他，把平板放到一边，专心讨论手头的项目。等到告一段落再去看QQ，上面孤零零躺着一句留言，搭配一个叼烟大兵的表情。
　　“因为一个联盟，只容得下一对出柜的大神啊。”
　　荣耀毕竟是一个选手平均年龄偏低的联赛，联盟必须考虑自己在家长心目中的形象。否则别说新人合同上的监护人许可，就连训练营的生源都会大成问题。王杰希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才抬起手指回应。
　　“没差，他反正也要当主席了。”
　　
　　午餐时分喻文州打来电话。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凡是格外忙碌的时候都会在吃饭的时候报备一下，以免对方担心。王杰希顺便告诉喻文州：“我跟老叶说过这事了。”
　　那边顿了顿，应了一句“哦”。
　　“等下有机会小睡一下么？”
　　“飞机上睡。”喻文州说，“行李……帮我收一下。你在家吧？”
　　王杰希只是问：“几天？”
　　他没想到对方会忙到这程度。固然这个夏天联盟正在准备扩军的事宜，次级联赛的筹备也在进行当中，作为分管竞技与训练的第一副主席，喻文州此前就正在巡视各个俱乐部训练营的出差中，只是因为主席突然入院，这才匆匆飞了回来。但他早上才跟人说了“这两天都在B市”，还要请人吃饭，忽然又说要走，的确令人意外。
　　“一周。主席在欧洲有个会，我得替他参加。”喻文州说，“世界联赛的筹备，不能缺席。本来打算是十天的，不过既然你跟叶修谈过了，我就不特地再跑一趟了。”
　　一周时间，喻文州留在这里的衣服是不够的。他看看窗外的雨势，虽然怀疑飞机能起飞，还是回头交代了几句工作，开车去了喻文州在本市的住处。
　　喻文州能呆在家里的时间不多，置的干脆是一套酒店式公寓，每天有公寓管家来整理。住惯了宿舍的人，杂物少得几近于无，房间一目了然，整洁得跟售楼处的样板间差相仿佛。管家还在正对玄关的条案上摆了只花瓶，斜斜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色荷花——这就绝对是她自作主张了。王杰希有点庆幸喻文州昨晚没回这里，因为一想到那人站在这么一枝花旁边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出来。
　　事实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其实这套公寓比王杰希自己的居所小不少，但是深深浅浅的冷静的蓝色和过于整洁的外在都让房间显得格外的冷和空。这么想来，倒也明白管家为什么非要放支花在这里。大概是希望主人回到家时能一眼看到点儿有生气的东西，也算是服务的贴心之处。
　　如果今天回来的是喻文州，他当然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虽然大概并不会喜欢，但还是会彬彬有礼地留下道谢的字条，多半还会准备一份小小答礼。王杰希则懒得那么周到——毋宁说，这支花令他心情欠佳，在原本只属于情人的私密空间里忽然出现了一件完全“不喻文州”的事物，让他觉得滑稽又唐突，而且微妙地觉得被冒犯了。
　　他当然不至于跟一支花置气，不过想了很久，还是默默地去把那只花瓶挪到了卧室的窗下——不会一眼就被看到的位置——然后才拉开衣柜开始选衣服。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选的。喻文州的衣柜比他的战术笔记本还要整洁有序，衬衫从上到下拿出半打，西装从左到右拿出三套，配好领带和鞋子，额外准备一身晚宴用的礼服。内衣和袜子也照此办理，再备上半打手帕。曾经每个周末都全国各地到处飞的人，理箱子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很快就整理好一周份的出差衣物，连同他常用的洗漱包。中途因为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叠衬衣的手法原来已经变得一样而微笑出神了半分钟，安静不动的时候，才察觉雨已经小了。
　　看来这人是要准时出差了。
　　王杰希确认过自己没在房间里留下什么痕迹才关上门离开，发短信告诉喻文州行李箱放在他家，让他派助理来取。对方回复了“多谢”两个字，一个小时后打来电话，语气是难得的大惑不解。
　　“助理回来跟我说，‘您果然有观世音风范。’”
　　王杰希乐不可支，把那支白莲花向他描摹一番。喻文州沉默了几秒钟，回答：“莲花花瓣挂糊轻轻炸过，和鲜藕一起配梅子酒，倒是非常应季而风雅的。”
　　“……你真的吃过？”
　　“当然是骗你的。”喻文州说，“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专门做这种菜。等忙过这一阵子，一起去喝个小酒？”
　　等忙过这一阵子，花期也就过了。不过王杰希只是微笑着说：“好啊，等你。”
　　一直到那天午夜他才想起，好像忘了问航班号和落地时间。动了动念头发短信问那边是不是平安，却究竟还是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第二天阳光炽烈，王杰希醒得很早，起来关掉了手机上还没来得及响的闹铃。有一条来自喻文州的未读短信，寥寥四个字：平安勿念。这倒是有些新鲜，因为他们平常一般不做报平安这种事——他们一旦不平安是会上新闻的，没有消息就一定是好消息。
　　他回了一个“好”字，去给自己做早餐。煮咖啡的时候不小心被蒸汽烫了一下手，去水龙头下面冲了好一阵子，还是起了个小水泡。原本是不需要特别处理的小伤，但看着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怅惘：换了几年前的自己，指尖上挂着八位数的保险，一切可能伤到手指的行为都被严格禁止。到了如今，不过是自己轻轻“咦”了一声，也就罢了。
　　时间令人改变。
　　他随便拿块创可贴裹了手指去公司，助理姑娘一眼看见，惨叫一声：“老大！您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宝贵的手指！”变戏法般从身后柜子里拎出一只巨大的医药箱，扑过来要检查。奈何身高比她家老大矮了太多，王杰希站在那里举高手臂，她就不论如何都够不着。正在蹦高与躲闪间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咳嗽一声，永远像个大学生的青年穿着万年不变的帽衫与卡其口袋中裤，笑得阳光灿烂地向他挥挥手。
　　“哎哟这是什么体能训练呐王杰希大大？不是队长临时撇下我跑去欧洲我也就不来骚扰你了，不过就算他在家其实我身上零钱也不够坐车去他家的，幸好你这里还是步行可达的距离——江湖救急，钱包和手机都被偷了，求收留求包养求投喂早餐～～”
　　迎接他的是妹子的捧心尖叫。黄少天吓了一大跳，抬起的那只手在空中僵了足有好几秒钟。王杰希淡定地拍拍小助理的肩膀：“放心，这人很好养，给他叫份麦当当就行。”
　　“胡说！”黄少天正色反驳，“我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龙，一份怎么够，至少也要两份才行。”
　　
　　黄少天退役比王杰希晚一年。托了世界冠军头衔的福——虽然他们打的只是邀请赛——在大学的入学问题上占了些便利，他们那拨人大都轻松进入了理想的学校。至于功课，对任何能把一个游戏玩儿得出神入化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当然，他们也没有谁选择去念数学或是理论物理就是了。
　　黄少天念的科系有些出人意料，他选择了设计。但是毕业之后也并没有真的加入哪个工作室，反而背上背包成了个旅行家，到处独自旅行，也不知道这人一路上话匣子想打开的时候都跟谁说话。兴致来了就帮杂志拍拍照片写写文章，偶尔出一两本《全球最像荣耀的一百处风景》之类的书。王杰希蒙他送过一本签名精装版，看了看再版和重印的次数，觉得这人是可以用整个下半生来度假了。
　　他这次来B市，是来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是的，剑圣大大也念过高中，也有朋友，他们也要结婚。结果一下飞机在机场遇到个摔倒的老人，周围一圈儿人围着不敢上前，黄少天因为职业关系是好好学过几天急救的，过去照顾了一会儿直到救护车来，然后回过神来一看，背包没了。
　　他倒是心宽，在机场报了警，警察小哥好心帮他买了进城的地铁票，就这么溜达过来找王杰希——也不是不想先打电话，奈何号码都存在手机里，哪怕是记忆力和反应速度都无比惊人的前任剑圣，能顺口说出的号码也就只有他家队长大人而已。偏偏喻文州这时候在国外，算算时间还是大半夜，黄少天抓了半天头，只好当了不速之客。
　　王杰希沉住气，在剑圣大大的叽里呱啦各种语言轰炸中整理完关键事项，手里列了一个List交给助理。从未见过刷屏之三次元现实版的小姑娘已经张大嘴巴看傻，接到自家老大的便条才回过神来。
　　“我把助理借给你两小时。”王杰希说，“吃饭，外加身份证护照银行卡手机卡和各种手机客户端账号的挂失，顺序我列好了，不要弄错。等下记得拿你自己的大号在微博上发个挂失声明——友情建议你再适当悬个赏，证件什么的补起来罗唣得很，能要回来是最好不过。”
　　“……我去王大眼你要不要这么效率啊！”黄少天大惊，“你至于连这种事都要即时统筹出个最优策略来么？”
　　“能最优为什么不？”王杰希看了一眼已经乖乖开始打电话的助理，“别的不说，没有证件你也没法住酒店吧。今晚要么住我家，要么住文州那里——麦当当也不是给你免费吃的，等下要你帮个忙。”
　　半小时后，黄少天坐在王杰希的桌子后，一边吃着薯条一边跟系统里的那个魔道学者打得不亦乐乎。
　　“诶你这东西真好玩！学的跟你有八成像了啊我说，想当年要是有这么个东西，那你魔术师的魔术就要穿帮啦啊哈哈哈。哎哟我去！差点中招啊你这连招略诡异，连这都能学习到？你这已经不是训练软件了，根本就是个AI大魔王嘛！”
　　“它没有主动思考能力，纯粹利用既有模式而已。”王杰希在另一台电脑上察看着已经被推上热门话题的#黄少助人时背包失窃#，最新进展是派出所给他做笔录的小哥出来转发，顺便还特别声明了“黄少看起来可年轻了！一点都不像退休人员！我可是看着黄少的比赛长大的就是没好意思当面说！”——这段就最好不要拿给黄少天看了，伤心的剑圣话痨程度比正常时还要高两倍，“胜率怎么样？”
　　“呵呵呵。”黄少天悻悻，“你自己打的时候胜率怎么样？你这APM不科学啊！这是可以随便设定的？那你干脆设定成某人那个不是人类的510算了——诶我说，照这思路你最该模拟的是队长啊，也不用太夸张，平均手速300的队长什么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好带感啊。”
　　“文州哪有那个时间给我采集数据，光为了这个王不留行我就跟系统打了一千多场。”王杰希说，“技术部正在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过去的录像里读取数据。不过这个系统基本上只认单挑，文州一直就不是个会出场打单人赛的人。”
　　“哎哟！”黄少天看来是又输了一局，愤愤地大叫了一声，“太无耻了，现在的头脑加上十年前的手速什么的，我都半年没碰过荣耀了手好生啊——你给某人和某人测试过没？听说叶不修这家伙直到如今还在网游里腥风血雨的，状态保持得应该比我好才对。”
　　“给周泽楷寄了个测试版。”王杰希说，“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系统能模拟的是‘当年’的王不留行，但是现在游戏都85级了。”
　　“这也就足够好玩了。”黄少天说，“要么，算我一个？不过你这东西更大的意义在于训练的时候抓取战斗模式，而不是提供陪练吧。”
　　“没错，这个项目的主要意义是验证算法，模拟角色只能算是附加成果。”王杰希微微眯起眼睛笑了笑，“不过要是能把角色收集得多一点，好像也挺有市场价值的。”
　　“呵呵呵呵呵，其实你的初衷是要帮小高训练下一代的魔道学者吧……有你这么一个老师还真不错，我都快要差不多开始羡慕小高了。”
　　王杰希不置可否地微笑。助理妹子进来报告说该办的各种挂失全部办妥，又迟疑一下，神情古怪地补充说：“那个……前台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包裹。”
　　房间里的两个人对看了一眼，都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
　　“还真有用啊……”
　　“当然是有用的。”王杰希说，“要知道，道上的兄弟们但凡是玩儿荣耀的，基本上一半是神枪手一半是剑客，法师系和暗夜系一个都没有——怎么着？你自己来拆？”
　　
　　包裹很不小，上面胡乱贴了一张快递面单，王杰希拦住黄少天，先拍了张照。面单上字迹凌乱，就只写了“黄少收”，其他信息都付阙如。拆开来里面果然就是黄少天丢失的背包，钱包和手机都在里面，各种卡证一样不少，现金也许丢失了一些，但这已经不是重点。黄少天取出里面的东西，在王杰希巨大的办公桌上一一摊开，携带的东西什么都没少，反而多了只盒子。
　　然后他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盒子里是一只古老的索克萨尔手办，完整未拆封蓝雨夺冠典藏版，另有一个信封，黄少天大大咧咧拆开，抖开信纸，念了出来。
　　“黄少，很抱歉兄弟们有眼无珠，原物奉还，希望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另外有个不情之请，手办是否可以请喻队帮忙签名？您在微博上说一声，我就叫快递去取件。”
　　落款是“一个蓝雨粉丝”。
　　“啊哈哈王大眼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不是说道上兄弟都是剑客和神枪手吗？结果剑客和神枪手们的老大是个术士——啊哈哈哈哈，这倒是也很符合实际情况嘛。”
　　他掏出手机给手办拍了个照，发到微博上表示兄弟你放心吧签名一定帮你要到，然后就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包围了。别忘了，王杰希这家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是荣耀玩家，而且还有为了采集数据这样的高大上借口，一场接一场地打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于是黄少天差不多一直在竞技场泡到下午茶时间，才想起来问王杰希：“诶我说王大眼，听说主席住院了不是吗？咱们是不是应该探望一下呀？”
　　探望确实是应该探望，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些事情得先交代清楚。王杰希说事儿可就比黄少天简明扼要多了，几句话把前因后果一解释，黄少天意料之中地目瞪口呆。
　　“诶哟不是吧，叶不修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有行动力了呀？再说周泽楷那人，能跟他沟通清楚那可真不容易，叶不修什么时候考到周泽楷语八级证的？这个成就可比念个博士什么的了不起多了——我说，不会是在竞技场里比武招亲，‘输了就是我的人’什么的吧？诶这种下限某人真的有可能刷出来诶！”
　　他看来反应真的是很大，话比平常还要多一倍。王杰希觉得有点奇怪，同时也不免沮丧，觉得好像叶修和黄少天都能立刻明白喻文州为何对这件事显得心事重重，反而是自己总要花上三倍的时间。
　　而且黄少天随即收敛笑容，严肃地说：“王杰希，我觉得你也应该赶紧出柜才对。叶不修那家伙是不是出于私心没有告诉你这一点？必须抢在他前面，越快越好。”
　　“……你也这么看吗？”王杰希关上办公室的门，慢慢地说，“不过我得替叶修声明一下，他说过了，‘一个联盟只能有一对出柜的大神’，什么的。”
　　“你早就知道了还诓我枉做小人！我可是做了整整三分钟的思想斗争才背叛队长来给你出主意呢！”黄少天语速越来越快，“什么联盟形象啊家长担忧啊未成年人授权啊其实都是虚的，只要职业选手的薪水还像现在这样水涨船高，哪怕联盟里出个杀人放火的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你看大家都是入行第一年，未成年人赚得跟海归博士一个水准，就算混不出头来也还有时间再回学校，简直是人生规划最佳路径——但是吧，你想想联盟前十年一共五个冠军队长，五个里居然就成了两对，这已经不是小概率事件可以解释了，连本剑圣刚才都有那么一瞬间要怀疑老韩好吗！这样一来岂不是豪门队长人人自危，这不是对外形象的问题，是对内凝聚度的问题。这种事要是被冯主席知道了，老头立马得完。”
　　王杰希挑起一边眉毛。黄少天看着他的表情，瞪大眼睛。
　　“以己度人是很危险的啊王大眼，你可能自己一点都意识不到，人类其实是很容易动摇的。”
　　“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关心一整个人类。”王杰希慢慢地笑了，“我知道文州是个很难动摇的人就够了——不，我不想抢在叶修之前出柜。那其实是胁迫文州附和我的决定，虽然他大概也不会反对。这件事的决定权我交给文州。”
　　“那是当然的了，队长和芸芸众生之间差距至少有十万光年。”黄少天说，“不过男人有时候也需要主动一点，不然……不然队长那个从来不为自己打算的个性，说不定真的就退让了。”
　　“嗯。”王杰希说，“谢谢你少天。我也觉得他说不定回来就会跟我商量说‘要不然我们稍微冷静一下，等大家遗忘了这件事之后再恢复见面’之类的。”
　　“所以你就白白等着他开口吗？”黄少天盯着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卧槽我怎么忘了，你跟他一样，也是个从来不为自己打算的。喂，遇到这种天作之合你们更应该珍惜好吗，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三个像你们这样一根筋的同类了！”
　　王杰希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上一次这种事情他听了我的，所以这一次该轮到我听他的——走吧，载你去探望主席。”
　　冯主席看来恢复得不错，证据是医院并没特地限制访客，两人很容易就进了那间VIP病房。双方都假装没人了解老头儿入院的根由，东拉西扯地陪着聊了一会儿。之后医生来查房，他们顺势告退出来。黄少天在走廊里一直若有所思地没有说话，一直到走进阳光里才拿肩膀撞了撞王杰希。
　　“‘上一次这种事情’，不会是指你们要不要在一起吧？”
　　王杰希看着他，没有否认。于是黄少天不怀好意地更凑近了一点：“诶，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问的是“你”，不是“你们”。王杰希想了想：“第十赛季，那次记者会吧。”
　　“‘那’次是哪次？”
　　“真的要我说出来？”王杰希看着他笑，“‘即使是为我们好，像这样的胡说八道，恕我们也不能接受’的那一次。”
　　黄少天脱口而出：“那么晚？”
　　他们在训练营时代认识，那时候是第二赛季。第十赛季，已经是他们认识的第九年。
　　“那时候才忽然像开了窍一样，觉得啊，这人真有趣。”王杰希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总是惦记着，后来就开始了——这么说起来，你能忍到现在才来问我这问题，还真是了不起呢。遇到了某个正确的人，还是现在到了正确的时间？”
　　“我去你跟队长真是一样一样的，敢别用那种‘我都知道了’的眼神看着本剑圣么！”黄少天悻悻，“是有那么一个人，正确不正确的，那暂时还不知道。”
　　按照黄少天的描述，对方是他前阵子在西班牙晃悠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姑娘，背着背包独自旅行，在火车上和他邻座了好几个钟头。对方有一头浓密的栗色长卷发，喜欢把白衬衣的袖子挽上两挽，配过小腿的雪纺长裙子，帆布鞋露出脚踝，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可爱莲花刺青——在他的长篇大论里总结出女孩子的特征实属不易，王杰希一边开车一边默默听着，比他小四岁的水瓶座，有着漂亮颧骨、狭长凤眼和蜜色肌肤的女生，和黄少天在同一个城市长大，正在B市那间有名的大学做历史人类学博士后，从来没有听说过荣耀。这也就罢了，还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温和又有趣的女生，而且你知道吗，她一直都微笑着听我说话，那感觉……简直好像队长喔。”
　　对黄少天来说，“像队长”大概是他对一个人能做出的最高评价。那只是一种修辞方式，代表着那个人让他觉得亲切、信赖与舒适。王杰希听他叽哩咕噜地表达着心里的感觉，过了好久才找到个话缝，忍着笑说：“喜欢的话，就去试试啊。”
　　他还有一半的话没有说：肯全程听着黄少天说话还保持微笑的女孩子，心里至少绝不可能讨厌他。
　　黄少天鼓起腮帮子，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王杰希视若无睹地保持着微笑，过了很久，才听黄少天小声嘟囔了一句。
　　“但是你们这样子……让人对恋爱没什么信心啊。”
　　
　　王杰希其实并不知道“他们这样子”跟黄少天有没有信心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天他们的谈话并未深入，剑圣大大回到他办公室，拎了背包就去住酒店了——虽然喻文州在QQ上回复了留言，表示“少天可以去住我家啊”，不过黄少天坚持“啊队长家又没有客房睡在队长的卧室觉得好难为情啊！”王杰希倒是很想说他家有客房，但是看到黄少天那个又忸怩又迫不及待的表情，立刻明白过来，耸耸肩放他走了。
　　他在QQ上向喻文州报告这件事，那边的回复直到深夜才传回来。是一条带着笑的语音：“呃，我想少天大概听到下面这个消息会很高兴……又会有点不太高兴。”
　　荣耀联盟的喻文州代主席，在下榻的酒店外被一个中国女生拦住。对方请求他把一张名片转交给黄少天，因为，“我们忘了交换联系方式……可以的话，请您把这个号码告诉他。”
　　“她还留在欧洲？”
　　“特地留下来的。”喻文州说，“不过少天这样也太可爱了，我简直想要把这消息多拖几天再告诉他。”
　　“你看着办。”王杰希说，“另一个好消息是，主席病情平稳下来了。我们下午甚至和他聊了几句。”
　　“果然是另一个好消息……不过听起来，你好像觉得没那么好？”
　　“……有点后悔没跟你用文字对话了。”
　　QQ的语音通话效果并没那么好，他听不到气流轻轻吹在麦上的声音，但是就是知道那边那个人在笑。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好了。不过我希望你跟我一样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一起还没办法解决的。”喻文州说，“呃，除了组队擂台赛可能得靠你一挑三之外。”
　　这笑话并不好笑，不过王杰希真的笑出声来。
　　“嗯。没什么，一些不相干的事儿。我该去睡了。”
　　他觉得那人大概并没相信自己这句话，但喻文州还是温和地回答：“好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