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 叶紫苏

　　夏休期的第一天，叶修接到弟弟气急败坏的电话。
　　“速回！”
　　“哈？”叶修前一天晚上委实没有睡好，这时候还有点迷糊，误判了事态的严重程度，随口说，“你不用在前面加个父病或者母病啥的？我说弟啊你老用这招真的不好……”
　　“病你个大眼妹啊！”叶秋难得爆粗，马上又加上解释，“快点回来，我今天早上一开门捡到个摇篮啊！”
　　“摇……你说什么？”叶修终于清醒，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旁边的苏沐秋立刻也醒了，揉揉眼睛，小声问：“怎么了？”
　　叶修朝他摇摇手指，站起来继续讲电话：“所以呢？摇篮里有个孩子？是你的？”
　　“我呸！”叶秋说，“是你的！”
　　
　　五分钟后他们打开电脑，登录QQ，面对视频窗口里叶秋的脸。叶秋传过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在襁褓里熟睡的可爱婴儿，另一张是据说放在摇篮里的字条。最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用最大号字体打了三个字和一个标点。
　　“父：叶修”。
　　反面写着生日：5月29日。
　　竞技场上算无遗策的荣耀教科书愚蠢地张大了嘴，脑子停转了几秒钟。
　　“跟你同一天生日。节哀顺变啊，”叶秋凉凉地吐槽，“还没告诉你，老爸今天早上刚好过来我这里。”
　　“所以老爸也知道了？”
　　“你看看娃那张脸！我不坦白说是你的难道还是我的不成？”
　　“说真的，我这边不可能啊。”叶修说，“你好好想想，真的不是你那边……？”
　　旁边传来咳嗽声。他转过头，苏沐秋好像被什么呛到了，咳得满脸绯红。
　　“不可能！”叶秋大怒，“我这边一个继承人事关多少财产！就我国这糟心法律，细胞一离开人体就不归我个人所有，老子连纸巾都是直接放马桶冲掉的！”咳咳，好像说漏了不得了的东西，“而且真是我的还用悄没声这样？早在验孕试纸的阶段就来找我谈钱了好吗？”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叶修苦着脸偷偷看看苏沐秋，又委屈又心虚，生怕自己看到什么气恼或怀疑的神色，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茫然失措过。结果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个奇怪的表情，混杂着心虚的狂喜，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偷偷拿了他的全部积蓄去炒股，然后赚了一百倍的那种心情，再放大一万倍，大概就差不多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啊，”苏沐秋瞪着他，眼睛闪亮亮，嘴角已经绷不住要翘到天上去，“为什么会是父叶修呢……”
　　叶修觉得心脏被谁像拧抹布一样用力拧了一把。“沐秋……”
　　“别闹！让我静静。为什么要是父叶修呢……”
　　他看来真的是非常介意这件事，连续念叨了好几遍，直到叶修把脸垮下来才大叫一声，跳起来扑到他身上。
　　“啊啊啊，为什么是父叶修呢，我明明跟那个黑科技密医说好的，当爹的是我才对啊！”
　　
　　“那个黑科技密医”能干什么和干过什么，叶修大致听苏沐秋说过一点。不过乍一听到这消息，还是惊得手指一滑，关掉了QQ窗口。
　　叶秋立刻一个电话追过来：“怎么回事！你们有什么阴谋！”
　　叶修随手把电话扔给苏沐秋，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鼻尖：“你来解释。”
　　“说实话吗？”
　　“哦。我倒也很想见识下有谁能现编瞎话骗过叶秋。”叶修磨着牙笑，“你还差得远。”
　　于是苏沐秋乖乖交代了事件始末，叶修重新跟叶秋连接上视频。听完他言简意赅的“医生说有办法弄出叶修和我的孩子问我要不要所以我当然说要啊黑科技不用白不用嘛啊那个医生你们都见过的就是去年国家队出发的时候在VIP候机室里的另一位啊”——可见是紧张的，连口气都顾不上喘，以至于两兄弟都多花了几秒钟才捋清楚事实，脸色同时变臭。
　　“等一下！”叶修说，“你取过我的细胞给他？”
　　“没有没有！”苏沐秋双手乱摇，“我后来就没有见过他！”想想又补充：“除了上次去医院打点滴之外。”
　　叶修眯起眼睛“哦——”了一声，苏沐秋心惊肉跳，两个人只管打机锋，谁都没注意到QQ那一边的叶秋神情诡异。
　　“等一下。”叶秋迟疑了好几秒，终究轻轻咳嗽一声，敲敲桌子，“我怀疑他取过我的细胞。”
　　“什么！”
　　苏沐秋的反应还要更大一点：“那难道……！”
　　“同卵双胞胎，没差。”叶秋先基于科学声明了一句，然后说，“那天在候机室，我因为之前一直没怎么睡，应该是打了个盹。如果他要取细胞的话……而且时间也对得上。”
　　“呵呵，所以一定要说的话，也可以说是你的娃？”叶修说，“那你还一脸千古奇冤背锅侠的模样。不要妄图诱发我的内疚感啊叶秋小同学，我是不会让姑娘叫你爸的。”
　　“我们俩基因本来就是一样的好吗？！”叶秋说，“算了先不说这个，事情毕竟太离奇了，你们尽快过来做个亲子鉴定。然后当务之急是想一个向老爸解释的办法，男男生子这么刺激的黑科技就不要告诉他老人家了……”
　　他忽然打住话头，露出倾听的神色。
　　“娃在哭。我先去看看。混账哥哥，你们俩快点来啊。”
　　
　　出发之前还有些事必须完成，首先是招供。
　　去敲对面苏沐橙的门，敲了半天里面才开始有动静。苏沐橙裹着睡袍出来开门，看见他们俩穿着整齐地站在门口，显然吃了一惊，笑得有点勉强：“这么早？”
　　“有点事要说。”叶修说，“我那边？”
　　苏沐橙扶着门框没有动。“什么事？”
　　“嗯，反正不是少天的事。”叶修说，“家庭会议。你来决定要不要叫上他吧。”
　　他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苏沐秋。苏沐橙看看哥哥，脸上是那种被家长知道今天发卷子的表情，忸怩了一下才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猜的。”叶修说，“不过现在知道了。”
　　苏沐秋磨着牙看看妹妹，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苏沐橙拉了拉他的手，回头喊：“喂，出来吧。”
　　于是黄少天趿着拖鞋慢慢晃到玄关，头发乱糟糟地朝他们露出一个有点窘迫的笑容：“……早。”
　　
　　他们买的这套公寓是一梯两户，从这一扇门到那一扇门其实只需要半分钟。半分钟里黄少天试图解释他其实是睡在客房的，苏沐秋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只不过刚一开口就被苏沐橙啪一下打回去了。
　　拍在手臂上，清脆又响亮的一声。苏沐秋缩缩脖子，觉得妹妹当上队长之后变得暴力了。
　　……不，威严，威严。
　　两边的格局相同，装修也不差很多，都是陈大老板一手操办的。叶修把那一对儿草草洗漱过换上家居服的小情侣带进起居室，依旧是一副面沉似水的预审员表情，指指沙发：“坐。”
　　于是就坐下，一人手里被发了个平板。苏沐秋悄无声息坐到对面长沙发的角落，盯着他们的表情。黄少天张大嘴无声的哇了一声，苏沐橙的表情却迅速冷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叶修。”
　　没有带那个哥字。
　　“啊，姑且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黑科技定制产品。”叶修不太肯定地说，“还没有做亲子鉴定，不过我这部分一看就知道了吧。”
　　苏沐橙那个冷冰冰的表情没有变，眼珠转向苏沐秋。后者咳嗽一声，心里微妙地觉得扳回了一城。
　　“其实……仔细看的话，我这部分也不是看不出来……”
　　“卧槽！”黄少天大吃一惊，“我听到了什么？你们这是在玩儿什么科幻桥段？”
　　剑圣大人吃亏在不知道前因后果，骤然听到这么个消息，难免需要颠覆一下世界观。苏沐橙比他镇定得多，勾勾手指：“很好，拿行李，去机场。”
　　“——你也要去？”
　　“哦？我不能去吗？”
　　“没有没有。”黄少天说，“我的意思是，你也要去的话，我陪你啊。”
　　
　　去机场的路上气氛诡异。四个人都没行李，黄少天还记得拎了只电脑，另外三位破天荒把荣耀置之脑后。苏沐橙打电话朝老板娘请假，陈果倒是很痛快：“本来就是假期，你们好好出去玩儿。”黄少天缩在角落，掏出手机想要给队长发短信，输入队长两个字之后发了一会儿呆，又默默删掉。早高峰时间，出租车司机一路猛抄近道把他们送到机场，下车的时候才一把抓住叶修，凑过头去自拍了一张。
　　“叶神加油，我是你的粉！”
　　叶修笑着跟他握了个手。小哥兴高采烈到无视了其他三位，手舞足蹈地钻回车里一溜烟开走，开出一段才不住回头，看来是发现自己遗忘了什么。苏沐橙终于笑了，朝哥哥歪歪头：“这边。要来不及了，我们走VIP通道。”
　　事实证明他们在萧山机场刷脸还是行得通的，靠这点小小的特权总算没误了飞机。头等舱里没有别的客人，苏沐橙拿着平板又对着小宝宝的照片看了半天，才惆怅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没有送来H市呢……”
　　三个男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黄少天说：“我说实话你们不要揍我啊——没有送来也好，难道你们懂怎样带娃吗？”
　　他对这件事也算得上接受度良好，凑过去仔细端详那张其实拍得不怎么样的照片，又说：“不过哎呀老叶你这个娃可真会长，完全是吸取了两边的优点啊，等长大了一定要教她打荣耀，绝对会是个高手高高手。”
　　叶修揉揉鼻子，苦笑着说：“谢谢啊少天，借你吉言。”
　　他几乎从来不曾这样把压力摆在脸上，黄少天顿时察觉，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是打算……？”
　　“嗯。”
　　“加油！”剑圣大人挥挥拳头，顺便捶了一把苏沐秋，“苏小弟，你也加油！”
　　苏沐秋叹口气道谢，看看叶修。他倒也是知道自己应该加油，但是叶家父母他虽然还没有见过，光看教养出来的这两兄弟他也知道，那两位长辈，可绝不是加把油就能应付的对象。
　　但是他也同意叶修的判断。既然孩子出现了，长辈们必然会关心孩子的母亲是谁。找一个姑娘来陪他们演戏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与其一个个谎言累积下去，还不如当机立断，直接坦白。
　　然后……就祈祷结果不会妨碍到下赛季的状态吧。
　　
　　苏沐秋一直没有机会和做父亲的人相处过。
　　关于童年的部分很模糊。他不确定是医生做过手脚，还是原本的记忆就这样。对父亲这个概念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文艺作品，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去观察朋友的父亲——苏沐秋在孤儿院长大，后来的一生挚友是离家出走的叶修，所以他的所有朋友，身边都没有父亲。
　　现在他要去见叶修的父亲了。
　　叶修的家有点戏剧化。当然从今早开始，发生的所有事都很戏剧化。苏沐秋看着那幢精致又美丽的房子，像是浮在碧绿草地上的一只白天鹅，周遭开满鲜花。房子建在缓缓下降的斜坡上，另一面又别有洞天，从两层变作了三层，门廊正对着一池睡莲。
　　这里就是叶修离家出走的地方。他默默地想，居然肯离开这样一个家。
　　可见他真的有多热爱游戏。
　　叶秋出来迎接他们，神情有点尴尬，低声说：“妈妈把娃接管了。”倒是一点也不令人意外，这是个有女主人的家。不过下一句就是：“爸在书房等你们。”
　　“我们？”
　　“他大概认为是女方的家人代表吧。”
　　过来的路上叶秋已经用若干条短信交代了事件的进展程度。好消息是父母都很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宝宝，坏消息是，“要么是我对谁始乱终弃留了你的名字，要么是你对谁始乱终弃留了我的地址，总之我们今天得交个名字出来。”
　　然后两兄弟就一起看了看苏沐秋。
　　“苏小弟。”叶秋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爸最喜欢学识超凡的小男生，全靠你去抵消他对我哥的嫌弃了，加油。”
　　苏沐秋顿时觉得肩膀压上了千斤的分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还是比那两兄弟都低了小半头。
　　
　　叶先生的书房很大，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一面同样顶天立地的落地凸窗，窗外搭着花架，爬满了橙色的蔷薇。房间里两张巨大的书桌，一张上堆满了书，另一张长桌上设着文房四宝。叶先生正在桌前悬着腕写字，听见他们进来就随手一指：“坐。”
　　他把那一张字写完，放下笔，才抬起眼睛。
　　“这位是？”
　　三个晚辈谁都没有真的坐下。叶秋退开了一步，叶修拉起苏沐秋的手。
　　“爸，这是苏沐秋。”他顿了顿，“国家队的庆功MV里，您应该见过。”
　　叶先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交扣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小儿子。
　　“叶秋。”
　　“不，”叶修说，“抱歉我还没说完……”
　　“性向无关个人品质，你的问题不是重点。”他的父亲说，“叶秋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他打了个简单的手势，表示自己与大儿子的话题已经结束。叶修不得不抢上一步挡在弟弟面前，继续说：“抱歉我还没说完。爸爸，这不关叶秋的事，孩子的另一半DNA是沐秋提供的。”
　　苏沐秋告诉自己绝不能移开目光。他保持着一个显然有点僵硬的微笑，接受着那位长辈的端详。叶先生其实并没有打量他很久，几乎只是眼睫一开再一合的时间，他的容貌和两个儿子其实不甚相似，轮廓深刻，定睛看人的时候仿佛有种令人无法移动的魔力。苏沐秋强迫自己分神想叶修大概更像妈妈一点，又想这回总算知道了叶修那仿佛永远处变不惊的本事是怎么修行得来的。胡思乱想间时间过得飞快，转瞬就听叶先生淡淡吩咐：“坐下说。”
　　于是就坐下说。
　　来的路上他已经和叶修商量过口供。不能全真，也不能全假，要点是确切地表明这个孩子从任何角度都没有和一个母体发生过联系。苏沐秋有点感谢医生不分青红皂白给他灌输的知识，作用在这时体现出来，一套说辞编得堪称天衣无缝。是的，他和叶修是同性情侣。不，他已经成年了。不，他是孤儿，只有一个同样是孤儿的姐姐。对，姐姐就是苏沐橙，伯父也许听说过她。他们已经决定彼此相伴度过一生，所以认真考虑了孩子的问题。是的，技术上已经可以达到，他们寻求一位志愿者提供了卵子，置换掉其中的细胞核，其他的部分跟普通的不育夫妇寻找代孕的过程相似。不，抱歉他们不能交代医生和医院的名字，这件事违反了复数的法律和医学伦理，所以在名义上，这个孩子是“收养”的。
　　他一开始紧张得连声音都在发抖，比起第一次上场比赛还要厉害得多，一边说才一边渐渐镇定下来。叶先生听得很专注，一次都没有打断，一直到他说到告一段落才踱回书桌前，低头看着刚才写的那张纸沉吟了片刻。
　　“叶秋，去请你妈妈来。”
　　
　　叶太太出现时的样子令所有人心惊胆战。
　　她看上去异常年轻，一点也不像是两个年近三十的儿子的母亲，倒像是双胞胎的大姐姐。果然叶修和叶秋长得更像妈妈，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不过这副面容在双胞胎而言是斯文俊朗，换到女性身上则稍嫌不够柔和，看上去英气逼人。恰好她又穿了身剪裁得格外利落的西装窄裙，踩着高跟鞋，这副打扮再加上姿势显然毫不熟练地抱着宝宝，也就难怪叶秋跟在旁边张着手亦步亦趋，而苏沐秋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倒是只有叶修还算沉得住气，虽然眼睛死死盯住老妈的双手，还记得开口叫：“妈。”
　　“啊，修修回来了。”听起来倒像是在叫宠物的名字，“天如不要训他们了，不管是谁的孩子，喜当爹不也还沾着个喜字么。”
　　叶先生天如就轻轻哼了一声。
　　“叶修，把刚才的话再跟你妈说一遍。”
　　苏沐秋不太明白叶修为何在对叶太太说话的时候比面对叶先生还要字斟句酌。他从来就知道叶修小时候受过的教育一定很好，讲话向来通达晓畅，绝无期期艾艾词不达意的时候，但像现在这样显然每个字都经过仔细考虑的模样实在罕见，而且叶秋在旁边也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模样，一副随时准备开口援护的样子，以至于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就是这样。”
　　“哦——等等。”叶太太在叶修说话的过程中一直轻轻地晃动着怀里的孩子，动作拘谨而小心，一看就是头一回上手抱宝宝，苏沐秋简直无法想象双胞胎是怎么活下来的。等到这时候她才抬起头，顾盼了一下像是一时不能决定该把孩子交给谁。苏沐秋于是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微笑着说：“我来抱吧。”
　　这个身体虽然没有抱孩子的经验，但是记忆里小时候是抱过妹妹的，手一伸出去，脑子里自动涌出若干注意事项，也不知道是苏沐秋自己的记忆还是医生灌输的教条。总之他这一接一抱手势纯熟，叶太太看着他简直赞叹：“哎呀，这么一看，你果然像是孩子的爹么。”
　　苏沐秋低头看着宝宝的脸，简直心都要萌化了，把娃捂在心口抬起头来笑，说不出话来。叶太太满意地看着他，说：“不过我们还是来确定几件事。暂时可以认为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可信的，那么事件里涉及的主要当事人还有三个。捐献细胞的志愿者，经手操作的医生，提供代孕的女性。第一个人和第三个人不是同一个吧？”
　　苏沐秋摇摇头，对叶太太画风的骤变有点茫然。叶修苦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替他回答：“不是。”
　　“我需要确认这两名女性的健康状况和生活环境。母体虽然不提供基因，但是也有能力从RNA层面上造成影响。”叶太太说，“还有后续的法律问题。国内这方面的立法是空白，但如果代孕女性希望靠舆论来赚点钱，我相信有很多律师会肯免费帮她打官司的。”
　　苏沐秋吃了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值得他们这样做。单单是作为我的对手，就足够这一行里的不少人扬名立万了。”叶太太说，“而且你们俩多么具备敲诈的价值，一个生身母亲扬言要起诉你们抢回娃，生计艰难的柔弱女子vs有钱有势的同性情侣，外加还是并非传统体面职业的电竞选手，网上舆论一哄炒，正常情况下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基本没有二话。”
　　“不不不，”苏沐秋赶紧说，“您放心，没有后续的法律问题……”想起医生，又觉得不那么靠谱，声音渐渐低下去：“应该没有。”
　　叶太太挑起眉，怀疑地看着他们。叶秋咳嗽一声，说：“妈妈，我们先做好预案，如果人家出招，应对就是……”
　　“预案吗？孩子是你的。”
　　“什么！”叶秋大叫，“怎么又兜回来了，你们非要每个人都怀疑一遍吗？我的清白值很多钱的好吗？”
　　“嘘——秋秋不要生气，让你哥哥补偿你，”叶太太笑吟吟地说，“这个孩子是秋秋的，意外怀孕的私生子，被送到我们这里，没人知道母亲是谁。我们对孩子的母亲抱着开放的态度，谁能通过亲子鉴定，谁就是孩子的妈。”
　　“水晶鞋的基因版本吗……”叶秋咕哝，“那也可以是老哥的嘛。”
　　“你觉得修修像王子吗？”
　　“嘶……我一时竟然分不清这是赞是弹了……”
　　“乖，是在夸你来着——咦？”
　　她忽然陷入沉思，三名晚辈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遗漏了什么重大问题。只有叶先生慢慢点了一句：“最近是不是有人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对啊，关于试管婴儿的一些法律问题——”叶太太拿起电话，“我问问他。”
　　
　　医生在一小时后出现，和苏沐秋对看一眼，表情都有点尴尬。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换到了起居室，叶修亲手去泡的茶，叶先生和叶太太在喝到第一口的时候同时嫌弃地看了一眼杯子，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喝下去。叶太太还在进行保姆的面试，苏沐秋简直要叹为观止，从孩子出现在叶秋家门口到现在也才过去了十小时，来这里应征当保姆的姑娘排在这一侧外面的门廊下，队伍已经延伸出去十来米。他盯着那队伍的长度若有所思，叶秋凑过来小声说：“我妈很可怕吧。”
　　苏沐秋同样小声回答：“是不是把你照片贴出去了……”
　　叶秋心有戚戚地猛点头，叶先生咳嗽一声。
　　“苏小弟，叶秋去年就向我们提起过你。”
　　那是当然，苏沐秋都可以想象叶秋当时会怎么渲染国家队出征的气氛：为国争光重任在肩，上位者对这项竞技运动一无所知，叶修几乎是在毫无资源支持的情况下独力率队出征，幸好他自己的队里还有这样一个同时精通荣耀和N国语言的天才小朋友，两人齐心合力为国家队创造了理想的比赛状态，这才载誉而归——叶秋给双亲的故事版本大致如是，因为，“在那种状态下产生的感情多么自然又宝贵啊，我爸肯定吃这一套。”
　　是个好故事，唯一的问题是，时间线有点对不上。
　　他们倘若是在那段并肩奋斗的日子里开始感情，那现在应该来不及抱到一个眼睛大大还很会笑的娃娃。
　　当然他们确实是在一段并肩奋斗的日子里开始感情，但那段日子却不足为外人道。
　　苏沐秋逼迫自己飞快思考。叶秋不至于没能发现时间上的Bug，那么，按照叶秋的判断，感情牌获得的优势大于时间线硬伤带来的劣势。
　　策略选定，剩下的就是查漏补缺，扬长避短。
　　“我们的决定下得是有点儿仓促了，”他表情诚恳地说，“那时候正有个机会，错过了可能又要等上十年，毕竟这种事儿不是说有就有的，成功率也很渺茫……”
　　叶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医生就在那时候进来，苏沐秋几乎惊得跳起来，旁边低头喝茶的叶秋呛得一阵猛咳嗽。
　　依然还是叶修最能沉得住气，朝医生轻轻点头致意。医生挠挠头，看着他们笑了。
　　“原来是你们啊。”
　　“原来是你啊。”叶先生说，“好吧，至少我们省下亲子鉴定这回事了。”
　　“啊哈哈。”医生说，“世界真小。”
　　
　　世界确实太小了，苏沐秋同意。
　　不过一个小小世界的好处是，超越常识的事儿不管多么惊世骇俗，都不容易惹人生疑。
　　但是医生的演技也真的是很可怕，居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向叶先生道恭喜：“基因上可以保证无病无灾，而且比两个父本都要聪明哦。”
　　说得他们好像两棵豌豆苗似的。
　　“唔。聪明是个非常可贵的优点。”叶先生扫了一眼儿子和他的恋人，“最近我也常常在思考，诚实和聪明到足以掩盖自己的不诚实，哪一样比较可贵。”
　　三个晚辈噤若寒蝉。医生笑眯眯地喝了口茶。
　　“但是在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宝宝面前，那一切就都是浮云了。”
　　宝宝恰到好处地在这时候吐了个泡泡。叶太太抱着她的姿势终于变得熟练了一点，低头看着她的小脸，抢在丈夫之前说：“对，一切都是浮云。”
　　她终于选定了保姆，约定明天开始试用，决定拉了丈夫外出晚餐庆祝。去一家叫浮云居的馆子，并且要医生请客。
　　“既然去年向你提供的咨询很有用。”
　　医生苦笑着举手投降。这次连叶修都差点呛住了。“妈，你不是说最近吗？”
　　“真不巧我记忆力很好，十年二十年的都可以算是最近。”叶太太依旧笑吟吟看着儿子，“修修你小时候跳到池塘调皮，被条鱼咬在屁股上其实也是最近呢，要我回忆一下吗？”
　　叶秋无声地笑倒在沙发上。叶太太向他招招手。
　　“秋秋，我们出门去吃饭，顺便再去你那里喂小点。”
　　“喂喂，”叶修说，“我们呢？”
　　叶先生把长手套递给太太，看了儿子一眼。叶修摆出和医生一模一样的姿势，退了一步。
　　“知道了，我们乖乖地在家看孩子——可以叫外卖吗？”
　　“……别让我们看见就行。”
　　
　　送外卖来的是黄少天，后备箱里几乎是直接搬来了一整个购物车，奶粉衣物纸尿布一应俱全，给两位当爹的只有一袋食材和一张披萨，还是生的。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苏小弟不是很会做饭吗，这点东西应该难不倒他吧。”黄少天一边大包小包地朝房间里搬东西，一边怀念苏沐秋在苏黎世给国家队掌厨的日子，“当初在酒店里一炖汤整栋楼的人都闻着味儿飞奔过来，实话说那时候的感觉比后来举着冠军奖杯还赞好吗。我还指望今晚能蹭饭呢，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唔……”苏沐秋说，“那就得看你幻影无形剑用来切菜的功力如何了。”
　　“竟敢小看本剑圣！包在我身上。”
　　话是这样说，最后进厨房的还是苏家兄妹。黄少天把东西搬进二楼叶修的房间，这里临时充任了婴儿房，宝宝在一看就有点年纪的摇篮床上睡得正香。即便是话痨剑圣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喂老叶，这床不会是你以前睡过的吧。”
　　“说不定哦。”
　　黄少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低头凝视着婴儿。叶修替他打开了光泽柔和的床头灯，忽然笑了。
　　“羡慕的话，就赶紧也生一个啊。”
　　“怎么可能，至少也要等沐橙退役——”黄少天随口回答，立刻察觉自己失言，捂住嘴巴回头看着叶修，眨眨眼睛。即便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叶修也能看出他脸红了，失笑问：“怎么？你以为哥看不出来？”
　　“并没有并没有，”黄少天拼命摇头，“知道你一直在悄悄助攻，大恩不言谢啊老叶虽然我还是不能帮你们兴欣抢Boss。只不过——”
　　他看看楼下。那个做弟弟的始终对自己抱持微妙的敌意，哪怕是竞技场的彼此磨砺和国家队的并肩作战也没能把这点敌意彻底化解开，黄少天的感觉非常敏锐，偶尔他会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弟弟，而是一手把沐橙拉扯大的长兄如父。
　　“怎么？”
　　“苏小弟好像很不情愿姐姐被抢走啊。”
　　“哈，你以为你的障碍只有沐秋吗？看着吧，现在你们俩倒是藏得很好，一旦暴露，烧烧烧的呐喊声必然突破天际呀。”叶修笑，“文州知道吗？”
　　“队长当然是知道的，但是队长当然不会烧烧烧！”黄少天说，“啊，老叶你这个人生赢家，竟然什么劲都没有费就抱到了一枚大眼妹！长得真可爱啊……而且生娃还没耽误你俩打游戏！我也好想跟沐橙拍档打比赛啊。看你们这模样你家爹妈也没反对？当初为个游戏就逼得你离家出走的气魄呢？这让期待着夏季档大戏的观众们很是失望啊——话说，你们是怎么摆平家长的？”
　　他这一长串东拉西扯语无伦次，叶修只是叼着根棒棒糖微笑听着，到他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才开口慢悠悠地说：“少天。”
　　“啊？”
　　“你心里有点乱啊。还没得到准话？”
　　“是啊，不过你这个娃可以说是天降助攻，我觉得沐橙的开关啪一下就打开了。”黄少天小声说，“啊，她醒了。”
　　宝宝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两个大头笑。黄少天小心翼翼向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宝宝随着他的手指转动脑袋，伸出胖胖的小短手来，抓了个空。
　　“真可爱……我可以抱抱她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都还没抱过呢，等一下。”
　　于是两个双手价值千金的男人先拿着旁边床上的枕头练习了半天，叶修先把孩子抱起来，温暖柔软又脆弱的小东西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把体重交到他的手臂上，叶修紧紧盯着孩子的表情，确定她没有觉得不舒服，一点点的试着重心。两个成年人连呼吸都放缓了，过了好久，叶修才长长舒了口气。
　　“有点像气贯长虹的蓄力姿势啊……”
　　“让我试试。”
　　黄少天接过宝宝，事实证明剑圣的操作天赋在抱孩子技能上也点得相当满，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朝他咧着嘴笑。真的是个长得格外可爱的宝宝，网上看得到的那些小孩照片全部都要靠边站。黄少天完全没觉察到自己笑得有多傻，还在说：“哎呀哎呀老叶我可以预见到你会飞速蜕变成每天在群里秀五十遍娃的蠢老爸！只要一想到满屏的羡慕嫉妒恨就觉得好过瘾啊，不如你开展一个拿野图Boss换抱娃机会的业务，一定赚得盆满钵满……起名字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
　　他打住话头，因为黄少天的表情迅速垮了下去。
　　“糟糕，老叶来搭把手，她尿了！”
　　“噗。”叶修说，“等下啊，我先拍个照。”
　　
　　关于娃的任何首杀纪录都是值得炫耀的，包括被尿一身。黄少天没管自己那一身狼狈，探头过来视察叶修拍的照片，大为不满，诸多指教和摆拍之后，总算挑出一张满意的，这才接过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叶修看了看母亲放在婴儿房桌子上的时间表，差不多到了该喂奶的时间。他下楼去准备这个新手村副本，进厨房烧水冲奶粉。苏沐橙看了几秒钟就拍拍他肩膀，示意闪开。
　　“我来吧。”
　　“你……”
　　“下午跟少天两个人什么也没干，净查攻略了。”苏沐橙说，“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交给我吧。”
　　叶修没再坚持，把位置让给了她。苏沐橙高高兴兴试好温度拿着奶瓶上楼，在楼下都能听到她和黄少天两个人小规模的欢呼声。叶修摸摸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抽烟。
　　简直不可思议。
　　苏沐秋微笑看着他，显然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叶修咳嗽一声，张开手臂。
　　“来，庆祝一下顺利过关。”
　　这样漫长而充满惊喜的一天，需要用恋人的怀抱来确认一切都不是梦。
　　于是他们在烤箱的滴答声中拥抱和亲吻，披萨的香味缭绕在身旁，旁边是婴儿看护器的监视端。叶修先发现那小小屏幕上的可疑画面，忍住笑没有声张。苏沐秋转过头看了一眼，撇撇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少天刚才问我……”
　　“什么？”
　　叶修觉得苏沐秋脸上那个又紧张又不甘心的表情简直太好玩儿了。
　　“打算给宝宝起个什么名字？”
　　“诶？”苏沐秋眼睛立刻亮了，“你们家有没有什么辈分字……算了看你这名字也知道没有。女孩子的名字还是应该美一点，嗯……”
　　他的鼻子被人捏了一下。这是两人间独有的亲昵，苏沐秋正在动着脑筋，茫然抬头，不知道叶修为什么忽然要调戏他。
　　“你就确定让她姓叶了？”
　　“反正我没家长。”苏沐秋耸耸肩，“我觉得你爸会是个好爷爷。”
　　“这个么，看来我们退役之前，孩子确实只能跟着我爸我妈。”职业选手每周飞来飞去，哪有时间当奶爸，不过叶修忽然想到的是另一件事，“话说回来……我们会不会是有史以来第一对，连孩子都有了，却还没有上过本垒的情侣？”
　　他后退一步，满意的看到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恋人的脸颊。
　　“原本就说的是等到夏休……”
　　“现在就是夏休。”
　　“在，在你爸你妈的房子里？”某人紧张得有点结巴，“我觉得最好不要……”
　　他的手被拉起来，叶修微笑着示意苏沐秋跟自己走。后者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钟，终于屈服于手上似有若无的拉力，跟着他走了出去。
　　“去哪里……”
　　“跟我来就是了。”
　　已经是黄昏，房子里到处都还没有开灯，家具浮起影影绰绰的轮廓。苏沐秋觉得自己走向的这个方向有点不对，叶修想干什么？卧室难道不应该在……
　　叶修推开一扇门。他发现他们回到了叶先生的书房。
　　“你想干什么？”苏沐秋大吃一惊，终于甩开了他的手，“这里是书房啊！”
　　“对啊。”叶修已经走了进去，打开灯，“之前来的时候我爸正在写字对吧？跟你赌一个秘银吊坠，他写的应该是……”
　　他走到书桌前，没有找到预想的东西，低头看看桌旁的字纸篓。捡起团成一团的废纸，展开，上面果然写着几个名字。
　　“其薇，棣华，彤炜，猗猗，芄兰……啧啧，女孩子就是好，我爸这时候忽然想起他是文化人了，当初我跟叶秋的名字……”
　　“诗经。”
　　“嗯？”
　　“采薇，常棣，静女，淇奥，芄兰。”苏沐秋晃晃脑袋，“医生居然给我灌了一大堆古书……都是很美的名字呢，伯父为什么扔掉了？”
　　叶修也摇摇头，继续轻手轻脚地翻找着书桌上的字纸。终于在两本线装书底下找到一方宣纸，上面墨光湛然的两个欧体大字。他看了一眼就无声地笑了出来，招手要苏沐秋过去。两个人拿着那张纸笑得像个傻瓜一样不能自已，相对拼命点头。
　　“对对对，就叫这个名字。”
　　“可是王大眼该嘲笑我们了。”
　　“怎么会，没朝微草收广告费，王大眼就认便宜吧。”叶修理所当然地说，“再说他敢嘲笑，我们就敢欺负他中草堂的徒子徒孙。”
　　他们给那张纸拍了张照片，珍惜地放回原处。叶先生的楷书功力深厚，法度谨严，这两个字写得尤其欹侧生姿。叶修满意地把那个名字念了好几遍，觉得简直不可能有更合适的了。
　　叶修和苏沐秋的孩子，当然应该叫叶紫苏。
　　“晚餐也该好了，叫他们下来吃饭吧。”
　　“嗯……我想他们可能宁愿不吃晚餐。”
　　苏沐秋笑了。“真庆幸我们从来没有疑神疑鬼的不确定阶段。”
　　“十年后他们也会的。”叶修说，“一定。”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