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天子圣明（四）

普济大师料的不错。惠能去了一次朱府走亲戚，那么大嫂、二嫂的娘家上门来请就难坚辞，那么世子、世子夫人娘家来上香就不能不见面。其时去国良久，勋贵们各行繁衍，彼此联络有亲，总能转弯抹角的跑出来一个“我乃令姐/姐夫/嫂子的某叔某舅家某某亲”云云。惠能头痛欲裂，逃向普济大师抱怨说：“原想着在京里图个清净，不如姑苏麻缠，原来京城也这样乱哄哄的。” 普济大笑道：“京城乃第一人情之地，怎么不乱？你说姑苏如何麻缠？” 惠能阴着脸道：“却是当官的找事。” 普济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这话又是不错。那些清流官员们见到勋贵们总往惠能大师面前套近乎，心里如吃了二斤山楂那样酸。自家放不下架子，扭头就往皇帝跟前参了一本，说惠能一个和尚日日出入公侯府邸，交结勋贵，其心可诛。清流们低估了惠能大师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皇帝看了折子，笑了一笑，叫那两个上折的小官宫门外跪着，使司礼监问说：“惠能大师培育嘉禾稻，江南三省赋税番了三番，公嘴上最有能耐，可能给朝廷增些岁入么？” 脸打得啪啪啪的。

小官跪了一天，晚上天子下旨，着其发往皇庄种田，什么时候亲手收获的稻子超过一千石，什么时候再回来当差。又有几个官员上本，周先实秉承上意，过目都没给皇上过目，官服一扒，发一把镰刀，一根锄头，统统发去皇庄种地了。

看官。若是朝廷赐杖，官员们可以仗着那个血糊淋拉的屁股游街夸耀；若是充军，也可以路上喷洒酸诗企图留名。今圣上也不打，也不贬谪，你既看不上会种地的和尚，无妨你先种地出来与我瞧瞧。打发他们蓬头粗服，赤着一双脚丫子，锄田地，挖水沟，满面风霜，也甚是不好看相。管皇庄的太监们晓得周爷爷意思，都打发他们去挑粪！

也有御史上书劝圣上宽容的。周先实接了折子，笑眯眯的道：“务农乃国朝之本，天下之本，万民之本！公等关怀政事，宝爱民生，怎么能看不起务农呢？ 自然要亲身劳作，才不负天子重托嘛！唉哟，怎么的X大人，别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就该当，轮到各位大人了就觉得辛苦了。配不上大人的清高么！”说出了现实位面的名言：“还是吃的太饱了。”

长乐皇帝笑而不言。

阁老们瞧见这个下场，偏皇帝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疯狂输出，只得认了倒霉。

彼时牛太妃转弯抹角的 听说自家侄儿到京了，往永寿宫请安了好几回都没好意思说什么。春嬷嬷精明，早看出太妃的意思，因向太后笑道：“太妃娘娘敢是心疼自家侄儿，想见一见呢。” 牛太妃顺竿就爬，赶紧说道：“这孩子（和他爹）打从小生下来我都没见过。往年就知道他身子总不大好，没奈何出家，心疼的我这是。自打出了家，他就去了姑苏，我都说这辈子没有相见的日子了，想不到他又能来京。若能见上一面，真是死也甘心……”说着抹眼泪。

牛太妃十五岁入宫，五年后牛知府才出生，有甚么心疼得死去活来的情分？不过是慧能大师简在帝心，想来刷个存在感罢了。不料就引起张太后的心事来。张太后脸色沉沉的，叹道：“你这侄儿如此争气，百样皆好，让我一瞧就想起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夯货！书也读的不行，文不成武不就，斗鸡走狗、讨小老婆偏会！一个官也不好好做，给圣上丢人。想起来恨得我，恨不能拿来打死！偏他是个长房长子，张家的顶门柱，恨得我，恨得我……”

牛太妃想来刷个脸，却惹起太后娘娘伤心事来，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劝：“孩子们年轻（四十多岁），行事疏忽，不周到也是有的。我听说青哥儿以下都是老实孩子，向来对皇上忠心不二的，皇上看重的头一样是忠心，第二样才是能不能办事。太后娘娘，只要孩子们忠诚，皇上再不会轻易弃了他们的。”又说：“瞧我这嘴，不会说话，该打，该打。”作势要打自己的嘴巴。

张太后忙道：“你又不曾说甚么，休要如此。”春嬷嬷使个眼色，几个大宫女便上来拦护。牛太妃晓得太后向来宽厚、讲理，就坡下驴的也就停了手。张太后不欲再提起烦心事，便又说惠能，说道：“四月初八浴佛节，护国寺的普济大师都往宫中讲经。惠能大师是普济大师的徒弟，无妨也请他进宫就是了。”

惠能不是一般僧人，张太后因此口里说个“请”字。牛太妃感激得五体投地，连忙起身下拜，谢了又谢，又说：“他是何人，蒙娘娘与他一个‘请’字，只怕他担不起。” 太后道：“就凭‘嘉禾稻’三个字，请便该当，休要推辞了。” 因向春嬷嬷道：“你记着，临了须办得体面。” 春嬷嬷道：“奴婢必然亲身去请。” 牛太妃连忙又向春嬷嬷拜谢，春嬷嬷转身不敢受，又重新给太妃行了礼。

牛太妃往太后面前过了明路，即打点出许多精美饮食，小巧玩意儿赐下，又有遍赐护国寺诸师父的僧袍、僧帽、鞋袜、袈裟等物，太清仙师也同赐了许多东西。宫中女眷赏赐僧人便是该当，缮国公府听说宫里赐衣赐物了，欢喜得冒泡泡。牛二爷紧着撺掇老婆往寺里去，雪姐也做得了衣帽鞋袜，也正要去看弟弟，因走来向婆婆告假。国公夫人甚是喜欢，笑曰：“叫你二爷陪你同去。你的弟弟也是你二爷的弟弟，正该亲近才是。” 雪姐也都应了。

次日夫妻两个早早出门，朱二爷骑马前导，牛雪姐坐轿跟随，前呼后拥到了护国寺。问小沙弥，曰惠能大师闭关了，前头还有几家亲眷等在外面不曾见呢。雪姐详细打听，一个是二嫂子常二奶奶的娘家，还有几家也是转折亲。那边听说朱家人到了，都欢天喜地的接出来，说：“大师的姐姐来了，快请，快请。”又说那个小沙弥：“你说大师的姐姐、姐夫来了，请他相见。” 小沙弥把眉头攥得紧紧的进里面去了。

雪姐陪笑与众人见过，也有长辈该问好的，也有小辈该给见面礼的，甚是措手不及，夫妻两个身上钗环首饰、荷包扇子、玉佩坠子都为之一空。一群人闹闹哄哄的，半日，那小沙弥依旧出来说，惠能大师闭关了。众人呆了一呆，都眼睛看雪姐。雪姐看看众人，笑道：“既是大师闭关，我等就不打扰了。” 令仆从取一个包裹来，道：“这是我与大师做的僧袍、鞋袜，请小师父转交。” 小沙弥好好的接在手里，行礼谢过。雪姐并不留恋，当即转身离去。丢得众人呆呆的，又都没有僧袍相送，只得留下拜帖、香火钱，讪讪走开。

朱二爷还甚是可惜没有见到大神当面，雪姐道：“是我们想差了。我兄弟一个出家人，请他来府里走亲戚，别处难道他好不去的？倒难为他。今后着人打听着，若是没人，你我悄悄的往那边走走还罢了。” 回家也说了这个意思给婆婆。国公夫人啧舌道：“这些人真是讨嫌。”世子夫人并雪姐都说：“可不是么。”

国公夫人回来琢磨了半日，悄悄的拿家底出来盘账。缮国公道：“你盘账作什么？” 国公夫人道：“没的说，我备节礼来。” 缮国公不问了。国公夫人到底叫了雪姐来，附耳悄悄叮嘱了许多话。雪姐牢记婆婆吩咐，终有一天寻空见了惠能，问其行止，惠能道：“原是想在京里住一阵子的。姐姐也知道，太仓那边七事八事的，不知怎的总有许多人来找麻烦。我心里愿意的是种田，只是在京无田可种，我想着，不如往德州去休。”雪姐忙道：“不要呀！” 因把国公夫人愿意请他在自家田庄试种的事情说了。

惠能道：“国公夫人愿意布施田庄自然是好事。只是话说在前头，各地水土不同，何时种成没有一定。此必向夫人澄清。” 雪姐道：“无妨你种，我还要求你。我出嫁时，爹亦与了我几亩田地，我把一半给你。” 惠能也都依允。雪姐把田庄的所在都开列在一张单子上由他挑选，惠能道：“不急，我还要实地再看看。如今都快四月了，今年未必赶得上，事情不急。”雪姐笑道：“得你愿意就好了。”遂辞回家去，回报国公夫人。夫人大喜，大大夸奖雪姐一番，不提。

再说春嬷嬷得了懿旨，早早的打发侄子往护国寺拜普济大师，兼以探问惠能大师去向。答曰往某某田庄踏勘去了，回来还要顺道查看本寺田庄云云。侄儿急得跺脚，忙说太后有意召惠能入宫事，催着寺里出人抓寻，自回报姑母。春嬷嬷生恐弗了太后的意思，提着一颗心，直等到初六回说大师回驾，方出宫亲身上门奉请，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