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天子圣明（三）

前朝纷纷扰扰，后宫也渐次知晓。也有暗自喜欢的，也有事不关己的，也有往娘家递话私信往来的，乱纷纷非只一日。胡皇后恼这些嫔妃们失了本分，竟敢内外交通，下死命申斥处置了几个，后宫方安稳下来，不提。

一日，长乐皇帝闲来无事，走来陪伴太后。太后年老多话，说来说去，渐渐说起前三皇后五代的老话来。张太后慢慢的说道：“我们家是小宗，大宗家大业大的比不了，我爹虽是个举人，家里也就七八十亩地是自家的。其余族人投充来，一年就给一斗半斗粮食算是谢过我家庇护。唉，我爹读书二十年才中个举人，每回往府城考试不是族人凑的银子？人不为了受些庇护，做什么举族供备人读书？没有族人帮衬，这些读书种子们不知折去多少。嗳，我爹中了举家里也没什么钱，我家兄弟姊妹又多，正出的，庶出的，样样都是我娘精打细算。哪年遇到水灾旱灾家里不是倾家照管佃户们？说句不当心的话，不是乡里这些大户人家回回捐粮捐药的，等官府救济上啊，哼。”

长乐皇帝脸一红，道：“娘说的是。儿子当政这些年，也晓得下头的官员是能拖就拖，能混就混的。” 张太后点头道：“我不晓得政事，只记得当年入宫读书时，先生教导过一句‘藏富于民’，说的是民间的富人大户就是灾年救命的丹药，平常都要好好蕴养着，就如培养人的元气一般，等逢灾的时候拿出来用。咱们这么大一个朝廷，三十一省，得多少百姓？朝廷的官儿有多少，岂能管得过来？没有这些读书人、大户人家的养缮，靠官府能行？” 长乐皇帝点头称是。

太后又笑向春嬷嬷道：“说你家也买了些田地？”春嬷嬷连忙道：“奴婢托太后娘娘的洪福，家里侄儿也买了些田地。他又不是读书人，岂敢少了朝廷银米。年来一粒不差，好好的交给朝廷。他又是个热心人，坐粮催科，他都情愿相助，一村的粮米都是他包完。官上老爷喜他，还赏了他善人的牌匾呢。这都是太后娘娘的恩德。”

张太后因向皇帝道：“是不是？下民有力者用命，官上才便当。” 长乐皇帝点头道：“娘说的极是，正该如此。” 母子俩遂又闲话半日，皇帝乃告辞回宫。

其时大伴周先实在旁听用，绰着太后的口气，相机也就慢慢的劝导，又有皇后娘娘婉转进谏。长乐皇帝被劝转了念头，深以为那帮跳着要清查田亩，要搞什么士绅一体纳粮的官儿纯粹祸国殃民之属，发了一道旨意，军前效力都改为永不叙用。以此朝堂和谐，上下皆称颂天子圣明，不提。

且说惠能有一日到了京师，就往护国寺挂单，连着拜自家（好像没见过）的师父普济大师。普济大师因为有这样一个争气的便宜徒弟，十分受宫中贵人青目，常常请进宫讲经说法，常常有布施赐予。就是牛家在外，缮国公的二少奶奶牛雪姐也往往的来添香油。普济大师日子过得滋润着，也很念徒弟的好处。今徒弟北上散心，大师甚喜。关照收拾了一个清静的独门小院与惠能三人居住，又常常请他喝茶，说闲话。惠能于佛法不大精熟，大师讲佛家故事，惠能讲金手指小说，彼此甚相得。

一日，缮国公府送香油、趁施来，听小和尚说姑苏惠能大师来了。家人不敢怠慢，连忙来回二少奶奶。其时雪姐正在国公夫人面前伺候，听说弟弟来了，眼圈一红就落下泪来。世子夫人忙说她：“兄弟来了是大好事，你哭什么？自然是要去看看。不但你要去，我也要去，娘也要去的。惠能大师是天下有名的高僧，我们能拜见他一面是大福气，你当是平常亲戚来？” 国公夫人忙道：“说的好。大师不比旁人，不是应该先请来府里的。你们拿我的帖子，先去寺里投了贴，说我们明日都去拜望。”

雪姐红着脸道：“娘说什么话，他一个小辈，怎说拜望？他受不起。” 世子夫人道：“大师是方外人，怎以俗礼视之？再说，大师是太后娘娘也尊崇，圣上也青目的圣僧，自然应该拜望的。” 雪姐不问朝堂事，世子夫人可不傻，听了娘家爹的教诲，甚是喜欢这个妯娌（的爹），更愿意结交妯娌兄弟，最好亲切如自家的兄弟。（自家）兄弟要是能帮忙把自家田亩搞成嘉禾稻种子田，那不等于掐住了一县、一州、一府的颈脖子？这比买多少田不划算？

国公夫人也十分有这样的念头。当下叫世子夫人亲写帖子，令人往护国寺送拜帖。家人去后回来，上覆说是惠能大师明日一早恭候。阖家欢喜。当下世子夫人忙忙碌碌催着家人整车轿，喂上马，算计次日一早就去进香，雪姐也自回房收拾带给弟弟的礼物。其夫朱二爷问缘故，下人回说是少奶奶的娘家兄弟惠能大师到京了。朱二爷狂喜道：“是著《袭瓦娜将军传》、《普吉安传奇》的惠能大师么？大师现在何处，我便要去拜访。” 雪姐笑道：“明日我和嫂子陪着娘先去拜望，你急么急，也等到后天去，好不好？总要让我们姐弟两个说说话。”

朱二爷道：“何妨就请大师住在咱家，我也好早晚请教，你也能常见兄弟。” 雪姐失笑道：“我兄弟有师父在寺里，怎好撇开师父来咱家。休胡说。”说得朱二爷甚是叹惋。后头缮国公、世子晓得了，也算计要赶紧去访大师，被国公夫人说着，恐招人眼，只令二爷同行伺候。

次日果然车马齐备，婆媳们往护国寺上过清香，拜过菩萨，小沙弥请入香堂，这边惠能接出门来。两边客客气气斯见过，雪姐上前拉着弟弟的手，叫一声“欢哥”，眼泪走珠般滚了下来。

朱家都是识趣的人，都避到另外一边屋里去了。雪姐拉着弟弟到侧间，往脸上看了又看，又比了一回，道：“高了，壮了，长大了。” 惠能叫一声姐姐，道：“可不是高了。好多年了。”就这一句惹得雪姐痛哭失声，哭得惠能手足无措。良久，雪姐收了眼泪，叫仆妇们送进东西来：不过是上等松江布、京式素手巾、各式点心果品之类。雪姐含泪道：“不知道你身量，不好给你做衣裳鞋袜。你又是个出家人，绫罗绸缎一概不用，倒是这松江棉布又厚实，又蹋汗，你留着做衣裳。”又从怀里取出软尺，道：“你来。”

惠能乖乖的走过去，伸手伸脚，让姐姐好好的量了身上尺寸，雪姐都另拿纸笔记下了。二人方坐下各叙离情，又互问家人安否，惠能也说牛知府归家祭祖一事，并上年在德州见闻。雪姐又说父亲如何挂念自己，两个哥哥亦有来往。惠能心里有事，想问又不好开口，雪姐笑道：“你姐夫人品甚好，待我也都好。还有你的侄儿侄女，因年纪还小，婆婆说不当往寺里来，住回你来家就瞧见了。” 惠能松了口气，道：“姐姐、姐夫过的好，那就好，那就好。” 他是出家的兄弟，问不了后宅事，但见姐姐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大约日子过得不错。从此时的正常逻辑来说，牛家蒸蒸日上，雪姐这个出嫁女怎么也不应该过的不好才是。

遂又慢慢的说起法元寺故事。雪姐倒不知道法元寺曾经是个小寺，听说受了两次敕封，主持又心善，师兄弟们处的好，也就高兴了。又说了一回，雪姐挂念婆母，惠能也随姐姐出来见过亲戚。大师有感谢亲家照顾姐姐的心，亲家有巴结大师的意，两厢合和。国公夫人端起长辈的架子来，把个和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第一活菩萨，夸得惠能面红耳赤。

朱二公子又是另外一种赞法。多年粉丝见大神，大神举手投足都是才华横溢，朱二公子一边死命赞美，一边死命邀请大师入府一叙，国公夫人等也在旁边敲边鼓。惠能确实想见小侄儿侄女，便一口答应下来。

国公夫人一行还在护国寺用了素斋，布施了许多香油钱。后晌回府，惠能还送出山门。然后回来，又往普济大师那里告假。大师问缘故，答曰说定后日访朱府，普济大师笑道：“徒弟太轻率。此例一开，日后你免不得成日出入王侯贵家，却要红尘纷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