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天子圣明（五）

四月初八日，永寿宫佛堂后面搭建高坛、广棚，结五色丝绸，供鲜花、果馔，要办一个七日夜的浴佛法会。张太后一生不顺，到老方得清净安闲，不由得越发笃信佛法，因此除了景泰朝、永宁朝的太妃们，宫中胡皇后以下嫔妃亦都来奉承。其时长安长公主已薨逝，长宁长公主、寿康公主都到了。长宁长公主带着儿媳，寿康公主带着女儿，太后想娘家人不得，召了侄孙女贵姐——即安国公孙媳徐氏来侍奉。

贵姐少为太后养育，与寿康公主母女皆稔熟，旧友相见，彼此玩笑，不提。其时胡皇后体弱，宫中丽妃主持宫务，寿康公主悄向贵姐道：“她也熬出来了。”贵姐右眉轻挑，道：“可不是！她家搅家精没了这几年，多少安静！” 寿康公主道：“裘国公说也就剩一口气了。”正说着，长宁长公主凑过来问道：“说什么呢？” 寿康不欲与她纠缠，胡乱答以他事，直至宫人过来传话说：“大师要登坛了。”众人方闭了嘴，整顿衣襟，端肃面容，随宫人引导至坛下就坐。

当日普济大师开坛讲法。说的是妙法莲华经。大师先诵一段经文，又说俗讲，又念一段偈言。众嫔妃在坛下恭肃敬听。胡皇后体弱，听完第一节就向太后辞行，太后看看她脸黄黄的，想起薨了的太子和小皇子来，叹气道：“好好将养，后头自然有你的结果。”皇后眼圈一红，强忍着泪水去了。太后长长唉道：“冤孽啊。”

真真是冤孽也。胡皇后的儿子生一个死一个，收的养子近日也病病的。张太后一辈子没在养活儿女上头为过难，也不晓得儿媳妇怎么这样没福气。这话不好给儿媳说，也不能在儿子心头戳刀子，只好自家使劲念佛做功德。牛太妃晓得她的为难，故以它事引逗欢心。

至午，第一卷宣毕，护国寺众僧人齐声唱诵偈子，以为今日佛事结果。太后闭着眼合十虔诚求祈，只望保佑皇后再得一个嫡子，众嫔妃们也都装模做样的合十默祷。而后佛事毕，太后看赏，各宫嫔妃都各有布施。然后太后召普济大师和徒弟惠能大师至永寿宫偏殿相见。

先往正殿叩见太后，然后宫人引惠能至东配殿，牛太妃早盼着这一刻。端坐殿上，等到惠能施礼自报名“贫僧惠能见过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时，不由得出声道：“侄儿，我是你姑妈阿！”声音哽咽。惠能一楞，便知这是闻名已久，给了自己第一桶金的太妃姑妈了，连忙跪下行礼口称“姑妈”。牛太妃拉着侄儿，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也不知是哭自己深宫幽怨，也不知是哭自己守寡凄凉，或是为家人终生难见，或是为自己胸臆难申。两个贴身宫女见主子哭了，也都拿帕子同抹眼泪。

哭了一回，又担心是在太后跟前，怕招太后讨厌，牛太妃自家就把泪收了回去，拉着侄儿只管絮絮诉说：“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说。你师父亏不了你的，但有缺少，只管来告诉我。”等等。深宫内外音讯不通，岂敢如此，但她是个老太妃，倚老卖老，别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惠能亦打跌精神，叙说姑苏故事，尤其牛老太太年老健旺，牛太妃尤其关注。听说母亲耳聪目明，每日含饴弄孙，又伯父牛村正做了族长，父亲牛知府身子健硕（几年前见过的），太妃甚是欢喜。太妃也道：“你姐姐并她婆母常常到宫中请安。仙师是修行人，不大见人的，倒是常来与我磕头。我看缮国公夫人待你姐甚好，你可以放心。” 惠能亦谢过太妃慈爱。

当下姑侄二人叙话许久，生怕太后久待，太妃又领惠能往正殿见礼。张太后便问惠能行止，听说曾往城外踏勘田地去，忙道：“可是要买地？” 惠能道：“出家人怎会买田买地？小僧喜爱的是种庄家，想的是在京城这边试种旱稻，或者有些效验。” 太后大喜道：“这是大好事！可有看中的地方？” 惠能道：“护国寺里情愿与小僧许多良田，并小僧姐姐也与了几处庄田，只是还没有细细勘察，定不下来。时日颇紧，也不知今年赶得上农时不能。” 普济大师慈眉善目的点头微笑，心底熨帖。太后忙道：“大师不必往外头去寻，老身这里皇庄尽有，舍与大师便了。” 因叫春嬷嬷：“想着提我与皇上说。”春嬷嬷随即应诺，心里琢磨自家庄田跟那个皇庄近，或者等大师看定了位置，再跟着买些田地云云，算计了个不了。殿上众人各怀心思，不提。

过了两日，果然圣上赐下恩旨，竟许惠能大师自家挑选中意皇庄，又有内廷管事亲自来请。户部眼见是块肥肉，死命上本也要争得一大块田地，跟内廷吵得不亦乐乎。惠能哪有空理他们扯淡，心里惦着姐姐和师父，挑来挑去，恰选了一个毗邻寺田不远的皇庄，姐姐的妆田跟朱家的小庄也在跟前。内廷甚是豪气，大手一挥，方圆千亩都划成惠能大师的试验田。大师只管心里震惊，不晓得这块肉骨头一丢出来，朝堂上嗷的一声打做一团。

那皇庄人不敢惹罢了。头一个缮国公没有实职，又没有什么势要亲眷，承恩公胡家就一日三上门，硬要拿自己的庄子跟朱家兑换。气得国公夫人恨不能打她那脸，怎奈宫中有皇后，不好动手，嚷着要往宫里求仙师作主。承恩公夫人又想占便宜，又怕闹出来皇后面上不好看相，请出一个老国公做中人，两家各换一半。还好朱二奶奶，人都知道是惠能大师的姐姐，生怕惹恼了大师，都没敢动她的手脚。

缮国公世子夫人心有丘壑，不与这帮人争什么短长，依了娘家的势力强买了许多小民的土地。只她家虽有实职，又没登阁拜相，就入了阁，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不怕他！田契到手还没捂热就被太监敲了去，气得她嚎啕痛哭，在家里抱怨世子没用。

户部心里想要田地，又不好跟太监一般臭不要脸，竟然另辟蹊径，在朝堂上公然开口索要。张口‘天下为公’，闭口‘千秋大业’，至于田土原来有主没主就管不着了。说是和买，十亩良田定价五两银子，硬买下来，还不许小民搬走，硬是强着良民做了公家的佃奴！

至得小民怨声载道。一个秀才被夺了祖业，拼着功名不要，走到大理寺击鼓诉冤，状告户部衙门倒行逆施，强夺民财。户部的尚书正是阉党。何况贼赃又拿个正着，清流蜂起攻击，弹章交加，至户部N尚书狼狈去职，就是周先实也被打了十个板子。

张池彼时任一个小小的兵部给事中，上了一个折子，建议朝廷在别处双倍赔偿荒地，免其十年税赋。一来民人得田土，二来可开荒，十年后朝廷还多了良田岁入。此计果然别出心裁。长乐皇帝看见他的名字，想起他救灾的功勋来，大为激赏，就委他主持此事。

张池领了旨意，就往京外抚民，顺便先去见了惠能大师。惠能还在琢磨如此大的一片试验田，如何管理，如何分片耕种，又农户从何来，实地要怎的踏勘云云，正做规划呢，张池登门拜访，给他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惠能当即无语了。 怎么也没想到古代版强行征地比羊吃人还可怕，甚是后悔，早知道不如只用护国寺的寺田了。张池道：“大师岂知他们的蝇营狗苟。此等害民恶畜不足挂齿，大师切勿自怨自艾。在下此去，必公道行事，绝不少了百姓一分土地。”

惠能想了许久，道：“你说的对。就算留下这些百姓，种的粮食不见得到他们的口里，京里这些权贵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又说：“百姓搬迁他出，不要说路上抛费，新建房屋也所费不赀。且百姓的田产多为私契，你按官府文书上档，只怕百姓就吃亏了。” 张池道：“大师说的是。在下的意思，田契就按百姓手里的田契记账，房契就按百姓手里的房契记账。” 惠能道：“乡下许多房产都是百姓自建，哪有房契的。” 张池道：“当场估价，当场补契也就是了。”惠能道：“估价公道便好。” 张池道：“可说不公道就不出来做事了。”二人相视而笑。

果然张池主理百姓搬迁事宜，处事甚是公道，估田估房，没有故做低价。既然权贵们狗咬狗闹出事来，张池索性上书圣上，所有庄田一律收归皇家，由圣上从内府出钱贴补。上至公卿权贵，下至升斗小民，一视同仁，全都滚犊子。长乐皇帝正苦许多老大臣、小老婆哭哭啼啼的求情，恰得如此良策。既然左右摆不平，何妨大家没有，独他老人家一个发财？难不成你还想往圣天子兜里掏钱不成？

于是颁下旨意，从某处到某处，良田千亩，全改为皇庄，一应房产、园林内廷按价赔付，所有田亩都由某处、某处荒地兑换。 旨意一下，上下失声。唯当地细民口称“天子圣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