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牛秀才案（二）

且说秀才娘子在狱中百般受苦，坚称冤枉。县官见她不招，复来拷问婆子，且说：“你不肯招，还要吃苦。你招认了，你是家仆，主母通奸，你并无罪过。大不了挨一顿板子。不然活活打死也是白饶！” 婆子怕打，只得道：“实是主母通奸。” 又问奸夫是谁，她被打得急了，只好胡乱指摘一通。

赵县令把她乱指的人都拿来下了狱：也有牛家族人，也有他乡雇工，也有邻舍。七八个人塞到狱中，大老爷日日升堂。人都冤说：自家有妻有子，便是有甚事，如何跟个四十八岁妇人勾连？此时赵县令又明见万里了，说：“你们说的不错。果然是妇人瞎话，想必是护那奸夫，诬陷平人。”

众人平白受了一场好打，恨秀才娘子胡说八道，都改口道：“大老爷说的是，必有奸夫的。” 赵县令甚是得意洋洋。

那么奸夫是谁？ 赵县又来迫秀才娘子道：“你的奸夫想必是人不能动的大人物。你不要怕，好好的说出来，本县为你作主。” 秀才娘子哭道：“小妇人实在不知奸从何来啊！”赵县令道：“莫不是法元寺的和尚？你忌讳他们受过赦封，不敢实说。你实说罢，免吃一顿打。”秀才娘子道：“大老爷说什么是什么，便是僧人。” 赵县令道：“可是僧人圆修？” 秀才娘子道：“大老爷说是便是。”

赵县立即令师爷起了招稿，妇人按了手印。因据招稿锁拿圆修到案。彼时老主持济通大师也到了县中，从牛村正、圆修口中听说这人的各色处，心想：世上有一种人，并非一叶障目，只是天生的眼吊心歪。无非是走正道不能出人头地，恨那些出头的人，定要踩人下来才能心安罢了。这种人虽然可恨，又有一个恼人处：以势压他，以情劝慰，以理说服都不肯灭贴，除非打掉他的头叫他闭嘴。然而又不能打掉县官的头。因此心中也十分焦虑。一面焦虑一面先写信告知同年。等来等去，同年的回信没到，衙门里面又升堂了。

圆修复上公堂，自然不肯承认有什么奸情。又举证说本人夜间在寺中居住，人所共知，不能杀人。赵县令祭出车轱辘话又道：“你在寺中歇宿别人如何能知？你夜间出门杀人又有谁知道？” 圆修反唇驳道：“县官老爷在衙中居住有何证见？夜里出门又有谁知道？”

赵县令大怒道：“我把你这油嘴滑舌的和尚！大老爷不打你，你须不老实！”喝令两边衙役上刑。这是寺里大师，衙役俱不敢动。赵县道：“如今妇人已经招认，这是个没德行的花和尚，你们还不敢动手么？” 衙役们还互相看着，堂下呼道：“且慢！” 老禅师济通和尚上了堂，施礼道：“贫僧见过县官。” 赵县道：“本县没曾传唤，谁叫你搅扰公堂？打他！” 济通道：“县官是七品知县，贫僧也是七品僧官。只怕打不得。”把赵县令噎了个倒仰。憋了半日，道：“你有什么话说？” 济通笑道：“贫僧年纪老迈，还请与个座位。”赵县有心不肯，不能不给，只得给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济通道：“小寺离亦庄五里山路，下山要走一个半时辰。牛老秀才起更尚存，五更人已亡故，死在一更到五更之间。贫僧的小徒也是起更歇下，若他在人定后出门，至少也是二更，赶到亦庄三更半点时分，但小寺和尚都是四更起来做早课。若圆修杀人，如何赶得上四更回到寺中？是以断无杀人之事。”

赵县令道：“尔等都是一个寺的和尚，亲亲相隐，岂是真情？” 济通肃然道：“县官慎言。朝廷所谓亲亲相隐，没有师徒、师兄弟间亲亲相隐的道理。”赵县道：“他虽未杀人，必然与妇人有奸。”济通道：“有奸无奸尚且可辩。县官既说小徒未曾杀人，怎么不去断杀人的案子，捉杀人的凶手？却在这里与和尚们掺杂不清？”

老禅师进士出身，也是熟读律例的，赵县唬不住他。他又是个有品僧官，没法赶他出门。赵县令只得道：“妇人已经招认，僧人岂敢辩驳？” 禅师道：“屈打成招也是有的。”赵县令怒道：“尔说本县屈打成招么？” 禅师道：“这是县官说的，老衲不曾说。”

赵县令嘴炮输了，只好退堂。次日姑苏知府信来，信上旁敲侧击的叫他行事慎重。赵县令与师爷冷笑道：“这等官官相互的嘴脸叫人恶心！还得是我等真正道德君子，一清如水的，方能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师爷道：“这府台大人的来历我便知道。此人是景泰二十七年的进士，与法元寺的老主持是同年。”赵县令道：“这老头子既是进士，怎么又做和尚？”师爷道：“还不是因为……” 附在耳边嘁嘁喳喳了一回。

赵县令“扑哧”笑了：“原来是朝廷厌弃之辈。 这个老和尚晓得路途不好，早早出家还算识趣。这位府台大人还混在官场不肯稍离，也是个恋战权位之辈。” 师爷道：“正是如此。这位府台今年六十有三了，强着不肯告老，无非是想在姑苏任上多捞一笔。也不知怎的还能做个第二任，想必是嘉禾稻的功劳。便宜他。”

赵知县听到“嘉禾稻”三字，打心里的不自在。师爷道：“府台想必感念法元寺抬了他的轿子，早晚要还这个情分。听说法元寺那个惠能和尚也有些难缠。东翁，这个事情费手呀。”

赵县令道：“事实俱在，难道我怕他？”为了显示自家不畏权贵，当夜就要将圆修收监。老禅师虽然在场，究竟无法阻拦官差，只得请牢子好生照拂。亏那牢头也是受过寺里大恩的人，钱也不收，好好的请在一处干净房子里面歇了。又取干净被褥与他。当夜老禅师忧心仲仲的睡了。

这边因圆修不肯招认，赵县令手里没有确证，做不得招。闷着一个头走来走去，咕噜噜动心思。偏他请的一个师爷跟他是一丘之貉。赵县敢指鹿为马，他就敢颠倒黑白。见东家琢磨如何断这案子，师爷道：“东翁休恼。这个和尚自恃其师父是个僧官，又是敕封禅寺，又有靠山，故不怕律法。此正是东翁强项之时。东翁可还记得周进士娘子韩氏？”

赵县令恍然：“你是说……” 师爷道：“这个和尚既然与韩氏相熟，想必二人也有奸情。东翁便与他说，若不肯招，便传韩氏上堂。若他想保这个韩氏，就乖乖的认了杀人通奸。”赵县令拍手道：“有理，有理！”

即提审圆修，问道：“你可认得周进士的娘子韩氏？” 圆修道：“小时候却认得。” 师爷拍手曰：“好好的女子不守妇道，谁叫她结识和尚？她是嫁人之前就认得你，是也不是？”

圆修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师爷冷笑道：“她在娘家时常往寺中听你说书，你岂敢抵赖？” 圆修默然无语。赵县令道：”据此这个韩氏也是个不清净的妇人！兀那和尚，你招便罢，你若不招，不但要吃苦头，本县还要传韩氏上堂。就在满县人面前揭这韩氏不守妇道，串寺游僧的罪过。你说，你招是不招？”

圆修停了半日，长叹一口气道：“都是贫僧罪过。贫僧见财起意，谋害人命，只是并无奸情事。请上官明鉴。” 赵县令道：“既害人命，奸情岂有不真？”即起供状，迫圆修画押。

既有了供状，赵县令便做了一篇扎扎实实的招稿，注了参语，批了审词。次日牛秀才娘子、圆修二人即刻解道。

这边亦庄那些人受了秀才娘子诬陷了，回来与左邻右舍讲说，都疑疑惑惑的，只怕确有此事。倒有些老成人道；“休胡说。秀才娘子但有点事，咱们这些守在眼前的如何看不见？况那个老爷主意要攀扯圆修大师的意思。这些年，你们见大师来过几次？没的隔着五六里地就有奸了罢？”

众人道：“都说秀才娘子自家认了。” 那人道：“官上打着你，什么不认？我照一日三顿打你，愁你不认？”纷纷都说秀才娘子只怕真冤枉。闻官上问结了官司，都诧异得极了。一个人道：“怎么老爷不问那些戏子？亏咱们把戏子扣下。依我说，那些戏子必是真凶。” 互相说着，都有几分信实。

次后案犯、证见解道。众人见了巡道，秀才娘子脱不了声冤，圆修一声不吭。却那作证的人跪下禀道：“那日村里唱社戏，有戏子数人在庄上歇宿，大有嫌疑。县里老爷不肯问那些戏子，央老爷细加查问。委实这个娘子甚是冤枉。”

巡道说道：“据你说也有几分道理。我也想来，和尚纵然要勾引妇人，如何勾引一个能做自己娘的妇人？”原来提起法元寺的大师那是人人知道的。这样一个 朝廷挂牌的名寺，各家女眷来上香的甚多，哪个不赶着跟大师父们套套近乎，算个命，抽个签什么的？不时还有抚台的夫人请茶，按台的太太观花。就是姑苏知府衙门也是常常来往的。闲人扯起闲篇来，大家太太也有十来个，中小人家妇人不计其数，都曾去上过香的。就是巡道自家的老婆也曾去过。这个寺里若是有了事，自己的老婆焉有名声在？因此私心也不肯依。

因此道：“赵县见事不甚明白，这个案子还要再审。” 即令调案卷到巡道复勘。杀人命案，又是朝廷敕封禅寺里的和尚出事，渐渐的姑苏官场上也都有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