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圣僧（二）

那署理通判倚仗着三个举人的力量，又托着和尚们治灾救人的福，太仓县里渐渐绝了病症，街道上多了人行。他心中得意，更是死命的写折子给抚台、知府夸功。又故意的四乡贴告示，传消息，故意的行文其余四县，说本县疫病已然绝迹，彼处单有本县流奔乡民尽可送来。如不送来，凭他们自行也可。

气得相城县的诸县尊鼻子都歪了。原想借着这个机会显弄手段，扬自己的干才之名，不料被个屁都不懂的通判先拔头筹。没奈何，朝廷有诏，流民回乡不得留难，只好也出了告示。

秋里渐渐的四乡逃难的太仓县民人都回了城。

左都御史进城时，四乡民人正往回搬，离城五里又被民夫阻拦下来，强他们到一处所在说要“隔离”。许多人眼见有家不能回，正在那里嚷闹，一个和尚正在那里合十作揖安慰。

左都御史看得稀奇，走到面前道：“兀那和尚，你留下这些人不许回家是为何？” 那和尚便是男主惠能。惠能见是一个穿着气度不与人同的老先生，因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所不知。此次时疫甚是可恶，起病缓慢，多有染病数日方有征兆的。本县恐怕这些回来的民众身染疾病而不自知，万一发病，又要引得全城动荡。因请这些人在此稍待七日，七日后不发病多半就是无病之人。便是忽然起病，本处多的是药物、医生，照顾的人手也都齐全，必然无妨的。”

左都御史见他说的有条有理，心中叹服，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号。” 答曰“小僧惠能。”众人都道：“原来是惠能大师！这圣僧说的再真也没有了，我等都情愿在此隔离。”都顺顺溜溜的跟着人去了。

左都御史道：“原来是在《白鹿偶得集》上倡议救灾的惠能大师！大师，有礼了。” 惠能笑道：“还有许多施主共襄盛举，岂独小僧一人？城中正有张、崔、周三位举人，亲身救济灾民。” 左都御史道：“原来如此！在下正是为此而来。还请大师带路。” 惠能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先生从何来？” 左都御史道：“在下自京城来。” 惠能想了想，道：“既是京城来客，不妨事。” 遂把事情委了管事，亲引导左都御史到了县衙。

见了通判，左都御史方亮了身份。通判听说是京中上官来到，吓得屁滚尿流的前来拜见。左都御史又要见张、崔、周三个举人，通判也即刻命人相召。惠能不予掺和官场事，推有事先告辞了。左都御史也不曾挽留。

一时张、崔、周三个人都到了。通判令三人拜见御史。左都御史高居堂上，把脸一沉，喝道：“通判某（懒得想名字，不重要），你可知罪？” 通判蒙了，叫道：“下官日夜忠勤王事，不敢怠慢。下官委实无罪阿。” 左都御史喝道：“姑苏时疫四起，尔等为何不上报朝廷？”

通判忙道：“下官仅八品，岂有上本的资格？ 下官自从署理太仓县，每隔三日必然向知府大人回报本处情形，给抚台、按台是五日一报。这上报朝廷，这这这，这是大人们的事阿。跟下官挨不着阿。”

左都御史原本只是诈他一诈。见他不上当，就笑了，道“本官亦知道不管你事，不要惊惶。”又问：“尔是如何赈灾，如何平复时疫的，速速道来。”通判便将如何以工代赈，如何防备疫情，如何治疗的事说了。他说大节，张、崔、周三个适时补充。周举人还有些畏惧，崔举一个户部尚书公子，张池一个许多大佬都见过的人，神态甚是坦然。

左都御史见他们都是正途清流，出身清白，又一身正气，心先就喜欢了。又问：“尔等为何不发工钱，而用仓米为酬呢？” 通判得不的一声，立即诉苦道：“一来乡民缺的是米，要的是吃饭，并不急用钱，二来前头出了那等大案，有钱都买不到米。三来也是下官还真不晓得县中还有多少银钱。” 故苦笑道：“那日下官请命来到太仓，正是时疫最重之时。下官这边进城，那边署理县务的经历、教喻一齐病故！ 下官一脚踏进衙门，两座灵堂。也没有交接，也没有盘账。衙门里头除了丧家寡妇，哪里抓个活人？下官只得先封了银库。不瞒老大人说，下官到太仓这三四十天，每日只有满街救灾的功夫，饭也没空回来吃，实在连账本子都没空找寻呢。”说着，挤出两滴男儿泪。

左都御史长叹道：“苦了你啦。” 又说：“那你赈灾的钱粮何来？” 通判道：“府台大人拨的赈济米，下官侥幸从府中拿了账薄，这是能开仓的了。亏得这几位——”指张、崔、周三人“倡议姑苏父老捐米捐药捐布匹，白鹿书院出头，送了许多过来。满县百姓如今都靠这两笔钱粮过活。” 张池立即将募捐钱物的来去账簿呈上，通判的师爷也送上官仓账簿。

左都御史嘴上说着“不必”，接过手来，立即交给带的账房先生，看得通判心里直呼庆幸，张池、崔举二人大皱其眉。通判庆幸自家还没来得及伸手捞钱。张、崔二人心想这是民间百姓集资，有你官中屁事，你来盘账？偏他位高权重，不能驳之。

是日左都御史一行就在县衙住下。带来的师爷算盘珠子拨了几天，又到仓中量米，回报说仓米差了些许，倒是捐献的钱粮总撒一丝不差。御史来问通判，通判苦笑一声说自己按照府中账簿放粮，因没人手，不曾重新点数。赈济粮米原本交给经历，自己来太仓跟头次交割时间差了十天，这十天又没见过县中账目，谁晓得里头出了甚么问题。师爷亦说：“按账上数目不差，只是仓中实际少了些。”

左都御史想了想，温言对通判道：“想必交割前后也放了些米出去。彼时你又不在太仓，自然不知道。本官念你赈灾辛苦，不欲以此留难。”叫师爷把账平了。通判大喜，跪下来千恩万谢。口中道：“下官这边写了无数公文过去，不知怎的知府大人、巡抚、巡按没有半分回音。下官百思不得其解，甚是愁煞人也。”左都御史一挑眉，问：“你发的公文可有底稿？” 通判道：“有，有，都有。”连忙取底稿奉上。

左都御史收了底稿，心中大定。也不回姑苏了，就在堂上拟了一篇弹章，弹劾江南巡抚、巡按、江南道御史、姑苏知府玩忽职守，怠慢王事，实属庸官害民云云。又大赞了一顿通判、张、崔、周三个举人，以及首倡捐资，倾家救难的法元寺和尚。

锦衣卫、东厂正在打擂台，哪晓得头一把火被都察院烧去。本上之日，朝堂震动，弹章纷纷。长乐皇帝大怒，敕令索拿邱知府进京，江南道御史革职待勘，巡按降三级留用，巡抚挨了好一顿训斥，考绩计了个大大的“中”。

这等二品三品四品五品连窝子官员都不济事，满府都是无能废物的破事必须有个遮羞布。皇帝对法元寺惠能大师印象之深无以复加，丧事喜办，只得拿他顶缸。赏了法元寺御田三百亩，御赐的匾额，赏了法元寺主持一个僧录司八品员外僧官，又赏了惠能大师一个从八品，赏了一个圣僧衔头。

小和尚鸟枪换炮，从此变成官方出品的圣僧上人也！

长乐十年正月初十，长乐帝立元后所出皇三子为太子。未己，敏妃病故，以妃礼归葬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