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圣僧（一）

顾指挥使一行飞马到了江南卫所。守门的见是本管上司，乱纷纷都来牵马扶蹬，又赶着报到后面。一时，江南锦衣卫指挥使张青哥率本管同知、佥事、镇抚、经历等下属官员齐齐涌出，拜倒在地，咸呼上官。 顾指挥使并不下马，阴测测笑了一声，问：“是江南锦衣卫指挥使张青哥张大人吗？” 张青哥提着心答道：“是。” 顾指挥使沉声道：“奉都主令，索拿江南锦衣卫指挥使张青哥，严加勘问。”手微一扬，下面从人如狼似虎的将张青哥及下面本管官员都索拿一空。张青哥等人空自大口呼冤，哪敢反抗。都被反绑起来。

那锦衣卫拿人有个规矩的，因他是太后娘娘的侄儿，绑得就留些情面，以下众人就顾不得了，扭臂标膀子的甚是难过。张青哥还在那里叫冤枉，顾指挥使手一摆，道：“先关起来。” 即点齐江南锦衣卫下属千百户等，拨马飞奔至抚台衙门。下了马直冲进去，人皆不敢拦阻，立即冲到书房，抄检一空，转头对巡抚道：“我等不敢有亵，请巡抚大人先到卫所里面坐一坐。” 巡抚还犹豫着说：“还有公事……” 顾指挥使微微一笑：“大人看不上卫所，想必看得上东厂了？” 巡抚腿一软，道：“下官这就前往。”匆匆穿上官服，披了一件披风出来。

顾指挥使笑道：“我等还要去请按台大人，大人可以自行前往。”笑着打马去了。巡抚哪敢争竞，也不敢乱跑，乖乖的自家坐轿走到卫所，报了官名，自有下人请他到一处空屋子里面坐着。好好的上茶上点心，又有人在旁边伺候着。巡抚一个人坐在屋里，心中七上八下，想东想西，想到关节处，又要起来转圈圈，又怕被伺候的人看了去，晓得他心里有闲事，勉强忍了。不一时，巡按也到了。二人平日多有龃龉，今日相见竟如难友一般，油然升起一种相互怜惜之情。

顾指挥使请了两位大员到卫所，吩咐下人好生管带，自家倒去洗漱沐浴，又好好的睡了一日。起来也不提审，先问心腹：“东厂的人来了？” 那心腹道：“东厂的副提督一进来就先拿了镇守太监、江南道御史、还有姑苏知府，当晚就动了刑。还不知道问出什么来了。都察院也来人了，在外头叫呢。职下不得上命，没敢理他。” 顾指挥使笑了：“谁叫他们跑得慢？下回再来，说本官问案，没空理 他。叫他赶紧滚蛋！” 那人领命。

因叫人：“请张大人到后堂。”不久张青哥绳捆索绑，胡子拉碴的被拖上来，一见他口中叫道：“顾大人，下官实在冤枉阿。这忽喇八的来一下子，下官至今全是蒙的，真是什么也不知道阿！” 顾指挥使道：“张大人冤枉喊错了地方。曹太监都招了，难道张大人还想嘴硬？” 张青哥愣住了，道：“招，招，招了？”

顾指挥使冷笑：“自然招了。张大人不说，是要尝尝咱们锦衣卫的手段么？这手段使到自己人身上还是头一次。” 张青哥吓尿了，道：“下，下官办太仓县的案子，跟曹、曹太监分了五万两银子。天爷，天爷在上头！没的下官做个锦衣卫，不该发财不成？”

顾指挥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张青哥越想越怕，搜肠刮肚地交代，脱不了都是某日贪某处良田，某案受贿几何的常事。说到最后招无可招，随口说了一句曹太监替人提亲。顾指挥使眉头一跳，道：“他一个太监，替谁提亲？” 张青哥道：“两家都还没说准，说是敏妃娘娘看中小女许给皇长子。” 顾指挥使道：“皇长子才九岁——你女儿多大？” 张青哥勉强道：“今年六岁了。” 六岁的孩子。顾指挥使冷然一哂，道：“你细说说。”

这块肥肉叫曹太监悬在鼻子前头，至得张青哥翻来覆去的想阿想，无日或忘。顾指挥使叫他说，他就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自然不肯说自己卖女求荣，只说想要亲上结亲，不敢巴结嫡出，皇长子那里是再好没有的福气。他天天给自己洗脑，洗得自己都信了，说起来情真意切。

顾指挥使合眼默然良久，道：“姑苏生了时疫，锦衣卫为何不上报？” 张青哥满脸茫然：“不是说已经平复了？ 都灭贴了，何必报上去让皇爷添堵？” 顾指挥使哑然失笑，挥手叫他赶紧滚蛋。

下来又审江南卫下属官员，脱不了都是些索贿受贿，买放人命的小勾当，一个个交代得痛痛快快。心腹与顾指挥使道：“张某竟是个傻子。自己地盘上乱成一锅粥都不晓得，想必只是个失职。”“ 失职？” 顾指挥使哼了一声，指着供状上那一行字，掐了一下道：“你仔细看看。”

心腹看了又看，道：“不就说还没说出口的亲事吗？张某看起来就是个富贵熏心的，指望攀个高枝儿……” “高枝？” 顾指挥使失笑：“恐怕不是他要攀扯。一个妃子，为什么要跟太后娘家嫡枝结亲？”低声与那心腹道：“皇上还没立太子呢。”

心腹倒抽一口凉气，“大人！” 顾指挥使摆摆手，道：“姓张的就是个傻子。关节还在姓曹的身上。就看东厂能不能问出什么来了。”

既然捉住这样要命的关节，姑苏时疫就算不上很要紧的问题。顾指挥使把巡抚、巡按分开勘问。两个官儿早有同年书信来往告知，晓得自家闹了乌龙，人人异口同声都是“都是邱府误导，下官以为疫情已经平复，所以未报。下官失察，下官见事不明，下官有罪。下官每日都忙于XX,XX和XXXX。” 顾指挥使细细翻检二人的来往书信，倒也没什么不对劲。遂挑了几件不大不小的错处掐在手里，先打发他们回去呆着。然后慢慢走到镇守府来。

那日东厂来人，一个照面就捆了曹太监和他的义子干孙数人，全都下了大狱。东厂办事不像顾指挥使这等温柔，进门先吃一顿好鞭子。等你乖巧了，再问消息。曹太监也是东厂出来的人物，晓得东厂手段的，问什么答什么，痛痛快快，只求不吃苦。兼他着实也问心无愧，顶多贪点小钱，这不算什么事情。至于时疫，镇守太监刺探民间反贼消息，监察官员，料民与他又无关，报不报的本来他责任最小。直接认了失察。再拿着全副身家主动奉献，副提督笑纳了银子，也没有再动刑，还叫人给他治伤。

好巧不巧的，顾指挥使前来拜访。 副提督还说：“咱厂卫虽然并称，东厂一向不管锦衣卫的闲账，他来作甚？ ” 换了衣服，装出一张好脸请到书房。二人分宾主坐下，叙了寒温，顾指挥使慢悠悠的说本卫有请曹太监做个证见。副提督问他何事，顾指挥使言说江南卫指挥使张某与曹某通同作弊，从先太仓县窃粮案上做假账，贪了五万两金银。如今张某招承是二人共分钱财，曹成过手，因此前来提他问话。

副提督还说：“这个老曹也是钻进钱眼里去了，忒没出息！养个儿子更是不中用！说起来丢咱东厂的人。也罢，既然大人要提他问话，就叫他走一遭，千万送他回来。” 顾指挥使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总归俺卫里也出了蠢材败类，踩得咱脸上下不来。还要求老公公招子上活泛些，咱同着看能不能把这事抹了。究竟张某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不好太过。没的丢太后娘娘的脸。” 副提督大喜道：“老弟说话痛快！正是这个理儿。论理不过是爱银子，谁能不爱钱？又不是什么大罪过。老弟愿意开销了他，也是他小子运气。”

于是监里提出曹太监并曹成来，拉着脸骂道：“混账东西! 钱迷了心窍！甚么样的事情都敢伸手！还同着人分钱！你那眼睛使铜钱铸的来？还不快快的同顾大人前去写了招稿？” 曹太监被打得哎呦哎呦的，但听说为了贪钱的事，心里并不惊惶。嘴上哭着说：“爷爷教训的是。奴婢是个糊涂东西，白费了爷爷的苦心。”一边狠狠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副提督拉着脸打发他去了。

顾指挥使领着曹太监父子二人笑嘻嘻回到卫所。进了门变了脸，拖进牢里，老虎凳铁靴子全都摆出来，声声问他投靠敏妃，祸乱朝纲的事。副提督坐等到次日不见人回，方知道上了当，被别人抢了肉吃。盛怒之下，亲率东厂番子前往卫所抢人。锦衣卫哪里怕他，左推右拖同他打擂台。

忙乱间又来了都察院。

那日锦衣卫拿下张青哥，当日率人手封了抚台、按台衙门，索拿诸官待勘。紧接着东厂来人拿下曹太监、邱知府，给跑得最慢的都察院一个乌鸦闪蛋。都察院不甘心自己什么都捞不着，找到锦衣卫要求同审诸官，锦衣卫一向嘴大吃四方，还要指着罪官发财，理你什么都察院、御史台？ 把左都御史咸一句苦一句打发出来。

左都御史跳脚道：“我便不信没我说话处！” 寻同知，同知在城外跟灾民、时疫住在一起。寻经历，答曰经历病死。 寻通判，答曰通判去署理太仓县去了。转了一圈没得管账，一怒出城奔太仓县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