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乱

那师爷走到法元寺，寄了驴，领着徒弟混在人群当中左右乱看，一边看一边还说：“男女混杂，不分里外，大不成个体统。该死，该死！”

殊不知来吃粥的都是饿急的灾民，他这样脑满肠肥的长相，浑身没有补丁的穿戴，早被人睃在眼中。没看够多时，就有两个短打扮青衣汉子走来喝道：“什么人来骗粥吃？” 师爷强辩道：“我是灾民。因听说法元寺有和尚施粥，敬来讨碗粥吃。”那汉子高声道：“你看看你！ 你身上肉肥颠颠的，嘴角油汪汪的，敢是吃了猪蹄？ 你若是个灾民，天底下只好皇帝老爷、皇后娘娘不算灾民了！” 说得众人哄堂大笑。

两个汉子不顾师爷耍赖，一个揪住师爷脖颈，一个提拉着小徒弟后裳，一路拽到前头说：“韩约副！这有两个来骗粥吃的骗子！” 韩约副口中骂说：“贼臭不要脸的玩意！一碗糙米粥也要骗，你家坟头没土，往这里来吃供奉！” 骂骂咧咧的走来，打眼一看，十分面熟。

端详良久，那师爷自觉不好，使袖子遮着脸藏躲。韩约副犹犹豫豫地看了半天，向后喊说：“哎，你干什么呢？快来瞧瞧。” 牛村正从后边走来道：“怎么？” 韩约副道：“你看这个人，不是县上的师爷么？” 牛村正细细认了半日，失惊道：“啊呦！是师爷呀！你怎么也来骗粥吃？”

那师爷忙道：“谁骗粥来？我来瞧瞧你们这里施粥。” 牛村正、韩约副同声道：“这就奇了！县上太爷难道没施粥，您们往这里看？” 师爷装着死不说话。牛村正道：“这里不是站处，快来舍下奉茶。” 一面给韩那两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一是曾阿牛，一是阿牛的朋友，手臂一夹，提小鸡般提着两个人一路走到亦庄，牛村正死拉活拽的把师爷拉到自家家炕上坐了。

也没有桌，也没有凳，炕上倒扣半个木箱，上面搁一块木板当桌。牛村正还自谦曰：小人家简陋，师爷休怪。一时破碗端上白水，中间泡着几粒炒过的米，微带焦香。牛村正死命让茶，师爷哪里敢喝这奇奇怪怪的东西，死命不肯。牛村正道：“唉呀，怎的上门怪人家？”拉着师爷，一边诉苦，一边抱怨，口沫横飞，只是不肯放他出门。师爷晓得着了牛村正的道儿，无奈装起一个大人的脸，唬道：“你这村正不晓事！你是朝廷钦命的堂堂村正，焉能给一个和尚支使？这些和尚装慈做悲，舍粥舍米，不知做什么勾当！你不实说，其祸不小！”

牛村正把两眼一挤，把大腿死命拧了两下，干嚎道：“哎呦！冤枉阿！哎哟！小的难道不想给县太爷支使，这县太爷又不来寻小的，小的难道去寻县太爷！哎哟！不得了啦！一个佛寺，舍米舍粥都是古来的规矩，没得姑苏五县八镇的佛寺都不舍米罢！都装慈悲，有勾当罢！哎哟！这是怎么了阿！哎呦！这是天掉下来的冤枉事阿！哎哟！！”

哎哟，可不得了了。牛村正不管地上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乱蹬乱踹，师爷的踝拉骨上也着实挨了好几下。曾阿牛二人逼在门外听见，也跑进来着实声冤，扭住师爷的臂膀，不听他哎呦叫疼，就是一阵从上到下的揉搓。揉搓得师爷受不住，只得喊道：“没的事，没的事，我唬你们呢！” 喊了半日，二人才肯放手。师爷还耐着性子哄了牛村正许久，方才得脱。也不敢再往法元寺，上了老驴，一溜烟回奔。来时大日天光，回去金乌坠落，走到半路只好草草寻了个人家投宿。

这日三更天气，太仓城内一片乱喊，司县令被人从床上喊起来，远远看见城南火光四起，吓得锁住大门，合老婆同钻在床底下念佛。念到次日烟消火散，司县令起来急寻师爷，师爷不知去向；急寻县尉、县丞、典史，二爷三爷四爷都躲在衙中不敢出门。然后出门，聚到衙中面面相觑。还是衙差领班道：“太尊还该往城南瞧瞧，也不知是歹人纵火还是谁家失火烧了屋子，也不晓得烧了几家，可有人伤亡。” 司县令连忙对邓县尉道：“快去，快去！” 邓县尉虽不情愿，职责所在只好去了。

走到半途，一个伙计灰头土脸跑来哭道：“不得了了！昨夜我们恒元祥（摊手）被人抢了！” 邓县尉两腿一软，瘫在地上。还是那个领班伶俐，道：“小的去报太爷，二爷还领着人先去瞧瞧。”邓县尉浑身冰冷，心里火烧，扎挣着跑到城南，但见恒元祥米铺门板七零八落，掌柜、伙计都在嚎啕痛哭。

邓县尉不管苦主哭诉，熟门熟路奔到粮仓，里面粮食荡然无存！邓县尉险些背过气去。转身揪住掌柜喝问：“是谁？是谁？你可见了是谁？” 那掌柜哭道：“昨夜三更进了人。小的们梦里被人绑了丢在一个空屋里头。那些人拿刀动杖的，谁敢不从？二爷呀！那些人都是踩了点来的！一进门就抢银钱，搬粮食，也不知人有多少！赶天明全都跑了! 二爷呀！咱的米，咱的钱可要追回来呀！”

邓县尉蒙了半日，慌忙跑回县衙。彼时堂上大爷、三爷、四爷都晓得了这个噩耗，早都慌得手足无措。见他回来，都问说：“如今怎么处，怎么处？” 邓县尉道：“没有别的法子，赶紧带人四面抓寻贼人，迟则生变，恐他们带着粮食、银钱跑了。”

这笔银钱岂是恒元祥的银钱？乃是四位主官、三班衙役、六房书办共同的血汗钱，丢了有个不急的？就是这些粮食也是众人的粮食。一呼百应，都乱纷纷疯狗一般蹿出四门，没头苍蝇般胡乱找了一日。没找着。

那个师爷早晨起来，吃过早酒，慢悠悠的逛回来，心里还想着如何编些瞎话哄弄县官。恕料走到县衙，人影不见，去到后堂，人声无存。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呆呆的等到天黑，司县令和几个主官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师爷忙迎上去问道：“太尊，出了何事？” 司县令跺足道：“哎呀！出大事了！” 因将昨夜恒元祥被抢之事告知。师爷一听众人四门出击去追犯人，跌足大叫道：“不好！不该去追！粮食沉重，那些人岂能一夜只见运得出城？必然是寻了城中一个所在潜藏。大人们带人出城追疑犯，城内空空，那些人只怕捉了这个空儿早就逃了！糟糕！糟糕！”

司县令慌道：“这可如何是好？” 师爷道：“赶紧闭城门，全城大索，只怕还有些踪影！” 司县令即刻命人紧闭城门，全城大索。一班衙役虎狼般冲门进宅，翻箱倒柜，也不知是搜强盗，也不知是抢夺民财。

渐渐哄乱得谣言四起，就有光棍上街借势打抢。那些有钱有势的，都拖家带口的卷包往别处逃奔，那些没钱的小民只好苦挨。又渐渐的城中米价疯涨，粮铺看见米价高企，越发捂紧口袋不敢出售。渐渐米价从斗米千钱涨到千五、千六、两千钱。平民百姓岂有银钱吃这贵米？不免阵阵的都投亲靠友，往外逃难。

司县令晓得下辖治民跑光了，上司问起来当不得，关闭了城门不许人进出。百姓走到城门，四门紧闭，上贴斗大的告示，言说“近日城外盗贼蜂起，为诸民平安计，无关人等不许出城。”众百姓都骂说：“又不是外头起反！我等都是要出城投奔亲眷的，没的朝廷不许人走亲戚罢！这官府好没道理。况且城里没有米粮，我等留下，拿什么填肚子？” 说来说去，火气渐大，与城门官推搡起来。

那百姓人多势众的时候，管城门的差役平日凶蛮，此时也不敢上前。哆哆嗦嗦的举着一杆破棍，靠着城门不动弹。城中百姓要出城，城门官儿不放行，两边争闹起来，不知什么人混在人群里大叫“这些狗官势必要饿死咱们！” 百姓一哄而起，抢开城门，轰然竟出，丢下几个守门的差役被踩成一张皮贴在地上。被人铲起来，卷巴卷巴抬来报官。

司县令慌了手脚，星火发公文向知府、抚台、镇守求援。只说乱民冲城，打抢官仓，县官阻之不及，眼看就要天下大乱。

消息传到姑苏，吓慌了邱知府，喜动了曹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