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牛家喜事

那日，牛阿二打着得胜鼓回家，拜见过祖母、爹娘、兄嫂，得意洋洋的献宝。牛村正见他怀里掏出大大的一百四十两银票，唬得以为他作了强贼。后听他说惠能兄弟如何在姑苏翻覆天地，全家听得啧舌不已。 牛老太太因为孙儿做如此大事，显然聪明出众，先是一喜，又想到他是借着和尚名字做起来的。如今做了什么‘神僧上人’，想必不能还俗的了，眼泪又呱啦及呱啦及冒出来许多。

全家奋力将老太太哄安生了，又把小囡囡抱过来逗弄，讨老太太喜欢。牛老太太虽然口里说：“伊睡得好好的，不要惹伊哭。作孽哉！”仍然接过来抱在怀里亲嘴巴。牛阿大媳妇因说：“二兄弟好容易到家，老太太不说高兴，怎么哭起来了？照我说，应该摆一席酒好好乐一乐，就贺二兄弟有了大出息，日后中秀才、举人、进士，做了官，咱们家还要靠二兄弟呢支撑呢。”原来阿大媳妇听见牛阿二日后可以从这笔大生意中分润银子，心里也酸了一酸，转念一想，牛阿二现在又没娶亲，赚来的钱说不得还入在公中，难道自己就不能沾光？她是长子媳，日后家中钱财多是她的。这么一想气也就平了。再说牛阿二是个读书人，日后若中了进士做了官，就跟三叔似的，果然全家还得靠他。

她心里这样想，口里不由得说出来，却忘了阿大的面子。牛阿大忠厚，并不放在心上，牛村正娘子却有些不自在，只说：“他们兄弟两个分什么你的、我的。咱家不兴那亲兄弟明算账那一套。” 阿大媳妇晓得自己失言，闭了嘴。

牛老太太人老耳背，不晓得媳妇们嘴皮子官司，听说有酒席吃就欢喜了。牛村正娘子从怀里取了钱，打发阿发伯去买鱼割肉，阿发嫂、阿德嫂去地里摘菜，牛阿二自告奋勇又去买酒。

不久小菜买回来，阿大媳妇领着阿发嫂、阿德嫂杀鱼、洗肉、择菜，泡米做饭，该割的割、该切的切，未到午时一切完备，单等阿二回来，这边青菜下锅。谁知左等不来，又等也不来，极得牛村正亲自走到村口酒店拿他。原来他在酒店皱着眉，嗔没有上好金华酒，又没有西域葡萄酒，正犯愁呢。

原来牛阿二衣锦还乡，就待去族里前同窗面前炫耀一番。但惠能耳提面命，严词不许他与礼太爷一房的人计较，待要去牛显全、牛显会两个跟前显摆，有言在先不好说得，思来想去，只有哭穷划胖一节庶几可以出气。

于是借着买酒走到村口酒店，跟掌柜打机锋。说“我家祖母年纪老大，不合吃那村酒，我在姑苏看某某家的做派，应该有西域上等葡萄酒，热热的吃下去养生才是。哎！可惜我出来的急，没带许多银子，一坛嘛买不起，好买两三斤吃吃。哎呦，你们没有的喔？比姑苏差远了嘛。那么十年陈的桂花黄酒有不啦？这个价钱还便宜，我买两坛。怎么又没有的啦……”

他正在那里胡吹大气，被牛村正一个栗凿打在后脑，肿起鸭蛋大小的一个包，喝道：“你不过侥幸去了一回姑苏，就在这里吹牛X！ 你怎不上天呢！” 一边骂着儿子，胡乱买了一坛酒走回来。回家痛骂儿子。骂得牛阿二讪讪的。

全家还吃了晚饭，就该牛村正训话时间。牛村正左看长子愚颛，右观次子轻浮，不由得叹气道：“你嘛不要看你五兄弟年纪小一点。他做出事来，十个你们也不如他！这以后他喊你们作什么，你们要赶紧跑过去，晓得伐？” 牛阿大不以为然，道：“五兄弟又不要我作什么。” 牛村正啐曰：“He-tui！你这空头少有出见的！我是喊你巴结点呀，晓得伐！晓得伐！”牛阿大嘿然无语。

又向阿二说：“你嘛也不要去找族学里面朋友了。他们本来不好，不是还跟你吵架？有了新朋友，好跟新朋友多多来往，是不是？人家是白鹿学院的学生呀，你要多写信，常常跟他说话才对呀。不然就靠那么一个月的交情，人家怎么会记得你？” 牛阿二被乃父念叨，又如被父母当面提起学霸的 学渣一般，由不得只是心虚气短、头疼愈烈，强道：“信我要写的呀。我今天累得很了嘛，不是应该歇一歇？总归我空写信就是了。”牛村正仍道：“人家念个书讲究冬念三九，夏念三伏。你好不容易认得了这样的好朋友，这可要跟人家好好学的哦。” 牛阿二哼然应喏。

牛村正叹了口气，心累地又向娘子道：“囡囡满半岁了嘛，好请叔叔来看一看呀。”村正娘子忙道：“五侄儿还没有回来呀。等伊回来，我们一道去拜佛好不好。” 村正道：“也好。”因见两个儿子低着头不晓得在做什么，只得道：“都回去睡觉。” 阿大、阿二板着脸应了，一溜烟跑了。牛村正夫妇伺候老太太歇下，复归自己房中合计。

又过数日，阿才到家，晓得惠能回来了。次日因法元寺倩人来，就说惠能托他们带信回京的意思，牛村正应了，即叫何德带着家书，压着年礼，合在人家商队上往京城去迄。这里择了吉日，阿才、阿德嫂等仆佣看家，雇了驴车，全家往法元寺来上香。

这法元寺翻新之后，真好气派！门阔三间，墙高六尺，进门崭新照壁，院中铺了青砖，天井加了井栏，院中好大一尊青石香鼎，上面袅袅青烟。新盖的大殿高三丈有余，飞甍崇脊，据角舒展。牛阿大当先赞道：“好一座大庙！这如今阵阵的不是香客都来了么？ 五兄弟这个和尚做的着。”这话说的，牛村正恨不能拿眼睛瞪死这个孱头。

众人扶老携幼，走到旁边先请了香。小和尚引着在香鼎里面点着了，四面拜过，复又走到大殿拜过菩萨。又有小和尚接去了供在案上。然后与知客僧人见礼。

知客僧圆明一瞧，就晓得他们为何而来，因笑道：“师弟出门看田地去了，施主且到香房歇息，就来也。”牛老太太还说：“怎的你们这么大寺了，还叫我孙儿上地？” 知客笑而不答，倒是牛村正婉言解释道：“他们出家人修行嘛，刻苦些。”牛老太太道：“都是我孙儿挣的钱，修的寺，难道我孙儿还要刻苦修行？” 口中呼着“作孽”，被儿孙们拥着往香房里面去了。

大约饭时惠能归来，听圆明说了家里有人来，甚是不好意思，道：“家祖母怜我年幼，不免常常徇私，师兄看笑话了。”寺中件件事称心如意，圆明管什么他家祖母来不来？因笑道：“那么可要留下来用斋？” 惠能道：“有劳师兄。” 圆明道：“应该的。” 自走到厨房说与圆实。

惠能于是往香房见祖母去。牛老太太绝了望，竟然不曾嚎啕，只是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牛村正又抱了小囡囡给惠能看，惠能见小囡囡粉白的小脸，唇红齿白，也觉十分可爱，合起掌来念了一回平安经，与牛村正说：“我这个堂叔叔没有别的，只好在佛前替她念经祝祷，保佑她平安一世罢了。” 阿大媳妇道：“还要求叔叔托庇转知佛祖一声，给她求个弟弟。”惠能苦笑，也应了。

一时斋来，惠能又陪着家人吃了饭。全家说了半日话，依旧留下牛阿二在此攻读，大家方套车回家。晚间，因有了新僧房，惠能打发阿二自住一间，又担心他晚上点灯偷看杂书，特地让他住自己对门。阿二晓得他的意思，故埋怨说：“你嘛做个兄弟，管我倒像是老子管儿子呀。” 惠能道：“张道航今科就是不中，下科必中。到时候他做举人，带银冠，你一个青衣小帽，还好说是他朋友不成？”气得阿二道：“你如今也拿势利眼看人？” 惠能叹道：“我若不是一个平常僧人，那怀山堂敢欺我么？我若不是普济大师的弟子，受济通禅师的赏识，我若不是太嫔娘娘的侄儿，今次之事能有善了不成？我不拿势利观人，是因为我自己就有大势利，你可晓得？”阿二被他说得垂首无言。

皆因惠能一言点醒，从此以后牛阿二用心向学，不复从前混沌无知，倒也是意外之喜。

再表何德压着年礼，赶冬月初三进了京城，照依牛郎中信上所说，一路打听到了帽儿胡同牛郎中新府，门上仍是那个旧门子看门。何德故人相见，甚是欢喜，走到面前见了礼，晓得是老家来人送礼，门子连忙让进，又走到二门上叫了婆子进去传话。

管家媳妇听说家里来人了，飞跑的往上房走，一面口里说“大喜，大喜，大喜！”一脚踏进门去，牛郎中娘子正愁眉不展，坐在房中唉声叹气。见这媳妇跑进来，皱了皱眉道：“跑什么？有什么大喜？” 管家媳妇道：“姑苏来人了，想是带了三少爷信来，怎么不是大喜？” 牛郎中娘子“啊”了一声，登时坐起，一叠声道：“快叫他进来！”

一时何德进了屋，跪在地下大声道：“恭喜夫人，夫人大喜！咱家三少爷如今名头响遍江南，都知咱家少爷神仙僧人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