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道天道

这日一群长衫怒冲冲来到府台衙门，门首衙役看见，都以为秀才闹学，唬得屁滚尿流的飞跑进去打梆子。邱太爷赶紧衣冠着上了晚堂。下边递上状去，小乞丐当中跪下。邱太爷先看代书人落款是某科进士某官闲住在家，立即精神一颤，一目十行从头看了一遍，又问了小乞丐话。也是怪哉，那小乞丐见了官，倒也不甚害怕，一句句说得清楚明白。

县官立即调派三班，捕盗为首，小丐引路，衙役、快手跟随，一路飞奔至义泽巷怀山堂苟家。衙役分班把住前后门，捕盗率众冲进门去，直扑后园。苟氏族男皆聚于此，中间馄饨捆着苟掌柜夫妇二人，正要往猪笼里塞呢。私刑杀人当场拿住，又有何可辩？ 衙役掏出绳索，一顿打骂捆缚，苟毋仁、苟毋义兄弟为首，连苟老夫人也一路拖得去了。

苟掌柜夫妇解开绳索，两脚落在平川地，拾得性命，方才放声大哭。一路哭，一路跟随走到府衙，轰动了无千上万的百姓前来观看。

苟掌柜跪在堂上，把自己如何结识惠能大师，如何与大师签约供稿，如何想要求接出亲娘奉养，嫡母如何因妒诬她亲娘通奸，把他逐出家族，又如何哄骗雕版，假名出书，要打他永世不得翻身，顺便坑了惠能大师的事情都说了。只因与惠能约定，瞒下青竹居士的事没说。

邱知府先道：“只怕你亲娘私通的事情也是有的，不然，主母如何诬她？” 苟掌柜磕着头道：“小的今年三十三岁，我娘亡寿五十八岁。岂有年近六十，又困居家庙的女人能通奸的？” 邱知府道：“你说的是。”

又问：“你说你先与惠能大师定约，可有文约在？” 苟掌柜道：“小的全家都被他们抄了，小的那份实是不知去向。但大师手中应还有一份文约。且中人是太仓县周举人，举人家中必然也有一份。” 惠能合十拜到：“贫僧手中确有文约，约在太仓县法元寺内。上官垂询，贫僧便即取来，两日即到。”

邱知府见有人证，人证是大大的名僧，已是信了。惠能又将盛海堂、怀山堂两版《太子传》呈交上堂。这个事就人证太多了。休说作证的文士，就是旁观的闲汉也多有买过两个版本的。

邱知府叫苟掌柜下去，叫苟毋仁、苟毋义上来，痛骂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许百姓私刑处置人命！尔等是把官府的敕令当耳旁风吗？” 苟毋仁仗着自己也是个秀才，首先躬身道：“此人乃是贱妾与人通奸所出，非我苟氏血脉。我母亲心性高洁，生恐辱我门风，因此赶逐出门，族谱上除了名字。不料这人狼心狗肺，出我家门，却另投妖……欺骗僧人，败我家事，毁我怀山堂名声。族中众老一时激愤，因绑了他来族规处置。”

苟掌柜在堂下厉声喝道：“你既然说我非苟氏血脉，在我身上用得什么族规? 你既然要在我身上行族规，我又如何不是苟家血脉？” 苟毋仁没得说，只连声斥曰胡说。

邱知府心里早有偏向，不听苟毋仁辩解，喝道：“你既然把他除了族，他就与平人无异。你戮害平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不由分说，把苟毋义拉到在地打了四十板——因苟毋仁一个秀才不好打得。又申文书到学里。学里教谕见了文书，传了苟毋仁去，尖尖的四十大板，一些儿也没容情。那时正是天气暄热的时节，板子打在单裤上，就跟打光屁股一般。

知府又把苟家那些族老罚纸罚米，都处置了。因苟老夫人年老，只训斥了一顿，赶了出去。又问苟掌柜：“你待如何？” 苟掌柜咬了咬牙，叩首道：“小的原想过扬名立万，再苦求归家，庶几全我孝道。嫡母、兄弟不容，小的也再不敢求归。只求老爷与小的处绝了吧。” 邱知府叹了口气，道：“难为你只是不能尽孝。” 苟掌柜只是磕头。

邱知府道：“也罢，我就与你官断了义绝，从此你出族去罢。”就在堂上文不加点，写下判罚。苟近仁就此出族，再不得用怀山堂苟氏之名。闻此判决，衡山先生点头微笑，王老尚书却微微摇头，若有憾焉。

看官，不要觉得苟掌柜是妇人之仁。按王老尚书和彼时正统观念，苟掌柜正该借机求一个认祖归宗，从此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才是。苟掌柜不求归宗而要义绝，已经是大大的不孝，大大的强项了，若再想告嫡母一个故意杀人未遂罪，那等于狼子野心，要天下共弃之了。这还是因为他毕竟是庶长，嫡出以弟凌兄干犯人伦，嫡母杀庶长也不是个好名声，才让他勉强脱身。若他是个庶弟，嫡兄教弟，只怕断送了他的小命还是白饶。

惠能看来，一饮一啄真是人定。青竹居士若非冒名剽窃，也引不来苟掌柜与惠能签约。苟老夫人若好好的打发老妾出门，惠能也不会在姑苏办这一场佛会，怀山堂的生意就能好好做下去。苟毋仁苟毋义兄弟如果就此罢休，何来今日丢人现眼到官前？虽说天意如此，也是人自作自受。就如孝之一字说是天道，实是人道。律法虽是人道，其实更是天道。天道人道，一体两面，也难以分割罢。

苟掌柜了了一场官司，出来跪谢惠能及诸位先生援手，众人皆好言抚慰。苟掌柜又问那乞儿，言其无名无姓，苟掌柜道：“你可愿意做我的义子？” 乞儿闻言大喜，当街磕头认了义父，取名苟青云，小名阿云。众人还使下人送苟掌柜夫妇暂往寒山寺附近一个客店里住了，方各自告辞走散。

诸事已毕。次日，惠能别过圆性师兄，又与苟掌柜说过但有事可向圆性、张池二人求告，留了二十两安家银子，带着小厮阿才，走到枫桥码头写了一只乌篷船，翩然归去。不过一日，就到了亦庄。

惠能打发阿才回家，自己慢慢走到山上。阿也！几月不见，法元寺脱胎换骨，几乎不认得了也！那原有的佛堂俱拆盖一新，高梁大柱、新漆油布。屋上新铺绿瓦，脚下新漫青砖，院墙高砌，寺门泥朱。就连后头的僧房也都拆盖扩建了好些。惠能不由笑道：“主建筑升级了也。”

师兄弟们见惠能来了，都笑说：“阿弥陀佛，神僧上人到也！” 惠能也笑：“阿弥陀佛，众位神僧的师兄、师弟们纳福。”大家哄然一笑，生疏尽去。

惠能因先要拜师叔。众人都说因寺中近来土工嘈扰，济通禅师不胜其烦，避出去散闷去了。惠能问说师叔去了昆山，大约次月方回，也就罢了。于是沐浴洗尘，重换衣裳，至佛前上香叩首。出来整理行礼，把带来的点心、经卷分赠诸位师兄弟。圆明道：“师弟来的正好。前日圆智回来，又送了许多银子来，我等商议着还要在后头起一间大雄宝殿，又或是罗汉堂，你看如何？” 惠能道：“起佛堂是应该的。只是还该告知师叔才是。我们这里一起佛堂，他老人家又该回不来了。”圆明大笑曰：“应该如此。”

一时晚饭做得，大家都往饭堂吃过饭，不约而同的都凑到惠能房里，央他讲姑苏故事。惠能道：“圆智师弟回来难道没说？” 圆真道：“那傻子糊里糊涂说不清楚，翻来覆去只说你见唱老婆来，又说姑苏做的好大佛事。急的我们不得了。你信里也没有写的详细，我们又没地方打听。你快说说。” 惠能不能推脱，便重新从头讲起，还加上拙政园故事、苟掌柜官司始末。一直讲到深夜。

和尚们还意犹未尽，惠能道：“我要累死了。” 坚把众人打发出门，倒在床上酣然一梦到天亮。次日依旧早起同作早课，同堂共食，依旧洗地除尘。只是法元寺既然鸟枪换炮，就雇得有粗使下人，附近也有人家养活不过，把儿子舍给寺里出家的。济通禅师说他们年纪小，又不通佛法，不是真心要出家，只暂给他们剃了头，由着他们跟随听经文，作功课。待长成再定去向不迟。

说到底，不过是不忍心孩子们饿死，白养活他们罢了。惠能回来就见几个七八岁、甚至五六岁的光头小和尚，两个共扶一把大扫帚，嘿呦嘿呦在院中舞弄着大闹天宫。问道：“你们是谁？” 小和尚们见惠能来了，都丢下扫帚过来合十行礼道：“见过师叔。” 阿也！自家忽然升了辈分，真好神奇也。惠能便问：“你们师父是谁，你们法名是什么？” 法名都是大字辈，师父也有圆真的，也有圆实的，大约就是一个大的带两个小的，带孩子耍子。

惠能忍不住笑了。想到：老禅师嘴上说着休管闲事，比我管的还宽。

惠能既归，寺中又无事，他闲来一边写书，一边也常常往村中走动。因挂念父母，又写家书，又包了几套《太子传》叫牛家送冬礼的人带去京城。此书一入京城，却又惹出一番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