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要做名僧

张池不过辛苦一个月，总不想竟然凭空得了一百四十两银子，心中大喜过望。他家境贫寒，家中不过五十亩薄地，收租为生，父亲年纪老大还要靠舌耕糊口，今有了银子，就好寄回家买田置地，修补房屋，母亲手头也好宽裕几分。

于是不及见山长，先取笔墨来一挥而就，写得一封家书。寄了一百两的银票与父母，使一老仆明日附在商队回家去，怕他误事，千叮咛万嘱咐的。又另二十两交妻子私藏。妻子身子一向娇弱，在家中抚育儿女，侍奉父母，也甚辛苦。张池自然记在心中。

打发老仆去了，张池方怀中揣着六百两火热银票回了白鹿书院，一直径往山长居所拜访。山长见他，还笑说：“听说你往寒山寺闭关去了。如今姑苏六大禅寺开坛说《太子传》的事情，你在寒山寺难道没有听说？” 张池道：“正是为此而来。” 于是详细演说前后经过。

山长听他说如何结识惠能大师，又如何晓得苟家窃稿偷文，惠能大师又如何使手段轻轻破了此局的故事，听得时而欢喜，时而惊怒，时而赞叹，好似听了一大段燃爆金手指文，浑身舒爽。待张池说到大师竟然将收益的一成半白白交予白鹿书院，后续还要办同人大赛的事情时，简直是老血沸腾了!

几个银子进账事小，要紧的是这一场文坛盛事明明就交给了白鹿书院主持，自家不废一分力气就白嫖一个主审官做，又要主持投稿出版发行。白鹿书院的名声随着这些书籍走遍天下，自然也要行遍天下了。到时候，哪有天下四大书院？明明就只有白鹿书院一家！

这些投稿来的学子，日后都是白鹿书院的文脉，愿意参与的俊才，说不定日后就有朝堂之份！这是我白鹿书院兴旺发达，流芳百世的大事！ 山长不敢耽搁，当即请了副山长，学中有力教授们来此，说这盛事。

张池免不得又把前言叙说一遍。众教授个个欢喜，都赞他忠厚、仁义，有大智慧，惠能大师也是慈悲、宽仁，才华盖世、万古流芳，实乃古今第一高僧也！张池听见教授们给他这许多奖许，更是心花怒放。

但此事虽好，细细思量起来又有些千头万绪，甚是烦难。山长知人善用，便委张池主理此事，叫他早早的拿出个规程来。张池甫受重任，心是虚的，多的是就要大展身手的豪情。接了山长的任务，走回来寻了自己说得来的几个朋友，讲了前后。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书生，你一言我一语的凑了一个条例出来。

张池斟酌再三，仍然不敢自专，袖了那条例走到寒山寺求见惠能大师。

再说惠能这边，既然事已了结，自己离家日久也十分想念，算计要择期归家。只是姑苏之事必然还要有个署理，总不能全靠寒山寺，或苟掌柜打理。说不得就要法元寺的师兄过来。因写了一封信给济通禅师，说了前后，又请他相机派遣徒弟主持此事，就着圆智师弟带着钱、信先行回家，自家还在这里等消息。

恰好牛阿二因为立了大功，展了才华，又相与了白鹿书院的学霸，自信心空前膨胀，正要赶回家炫耀一番。说定牛阿二带着圆智先回，小厮阿才伺候他家少爷容后返乡。是日，打发阿二两个才去，张池刚好找上门来。

惠能一听，原来是设立评审委员会兼出版委员会的事情，因笑道：“贫僧一个出家人，住持都没有做过，如何晓得怎么管人？ 倒是你该与苟掌柜聊聊。此次盛会，全仗他来往照管，至少说道怎么经营书铺子，怎么择选书籍他必是清楚的。只可惜苟掌柜往太仓县搬取家小去了，大约五、六日方回。”

张池一个读书体面人，叫他去与商贾商议事情实在千难万难。强道：“既然苟掌柜不在，请师父先看看我们拟定的条例合适不合适，待苟掌柜回来再议。” 说之再三。惠能被他强不过，只得打开条例看了一回，边看边想，良久，问道：“这个评审，主审是贵山长么？”张池道：“正是。” 惠能又道：“贵山长想是十分忙碌的，他可有许多空闲审稿？” 张池道：“山长只是挂名，实际大约是几个教授去审。”惠能笑道：“教授若忙，交予学生，学生若忙，另请朋友。你这头一个审稿人就定不下来呀。何况若人人都做审稿人，一个过了，一个不肯，到底听谁的是？如果三个过了两个不肯，这个稿子过是不过？如果过稿的是学生，拒稿的是教授呢？” 张池瞠目不知如何以对。

惠能笑道：“小僧并没做过这样的事。只有一言相劝：凡事责权分明，责任到人，庶几日后不争。” 张池如醍醐灌顶。

看官。日后张道航入仕，直做到二品侍郎，全靠这一句良言。终生视惠能为良师益友，彼此也助益良多，却是佛前缘分也。

张池回去又细细改了几稿，再去见山长。山长看了，击节赞叹道：“没想到你胸中自有丘壑，平日小看你了！” 又与几个教授，自己的朋友大大夸奖了一番。落后传得姑苏知府也晓得张池张道航是个才子。当年张池中了举人，这一科落榜归乡，知府延他入幕，颇为倚重。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张池入了山长的眼，又做了这样一件奇事，同窗们乱纷纷都来邀他做诗会，做文会，游东湖，游西山，还要烦他请惠能大师下降。张池说他们：“不是也就罢了。大师一个出家人，怎好总是红尘搅扰？你们那些破山、破湖、破花园子哪个不去的厌了？若是能借到留园、狮子园、拙政园这样的别苑，凑一个大大的游园会，我倒好意思与大师说。”

众学生道：“留园罢了，拙政园乃是王阁老家别业，我们小小书生怎好上门搅扰？求不来，求不来。” 张池笑道：“咱们是小小书生，难道咱们崔公子也是小小书生不成？” 众人都拍腿打掌的道：“阿也! 竟然忘了！” 都走来请崔公子出面。

那崔举本来打量惠能不过是提前出一卷《太子传》，以快打快跟盛海堂斗一场，谁知人家另辟蹊径放了这样一个卫星？正在暗中赞叹，只恨没有一个拜望的由头，众同窗来求告，正中下怀。也不曾作态，慨然允了，就投贴访王阁老，求借拙政园。

王阁老历经三朝，长乐三年老病至仕，长居姑苏颐养天年。崔举不晓得，王阁老正是神僧上人的头一个大粉头。听说白鹿书院的学生们要请惠能大师游园，一说就许，慨然应允若大师肯来，自家也愿意捧场。崔举回报众学生，张池听了，欢欢喜喜又往寒山寺相请。

恰好圆性奉了师命来此主持日后《太子传》出版事宜，惠能正与他交接了，算计次日就要归乡。张池晓得了，千求万请，惠能只好应允。

王阁老晓得大师要来，收拾好园子，定了日子，头三日请柬就送到寒山寺。王阁老打头，张池和崔举联名。次日张池又上门当面奉请一回。到了日子，起早就有一艘绝大的画舫靠在枫桥码头迎接，张池、崔举登门拜望，惠能辞别住持，仍带着小阿才上了船。

这一艘比上一艘又不同。铁木为骨，乌木为体，汉白玉窗框，上面装着精明透亮的大块玻璃。虽然不像前一艘那样铺锦着绸，家具用的都是上好沉香木的。外观朴质，内里不晓得要花千金万金。惠能心中暗想这一艘内河花船大约比出洋海船的造价也不差什么。

崔举见他，这一回主动全施一礼，口中道：“上师大才，小生有眼无珠，小觑天下英雄。”惠能还礼道：“阿弥陀佛，还没有谢施主仗义相助。小僧胡乱写几个话本，称不上什么上师、大才，施主还是叫我惠能师父吧。”说的大家都笑了。

话休繁述。画舫沿河一路行至顾家码头下船，至拙政园，早有家人立在门首等候。见三人同伴行来，赶紧上来先与惠能见礼，又见过两个书生，殷勤相让。转过影壁，王老尚书已经迎上前来。慌得张池、崔举两个都行礼不迭，都说不敢当。惠能虽不看重退役尚书的职位，让一个七八十岁老人家迎他也很是不好意思，也忙合掌谦辞。只是人家见说是主人迎客，王老尚书这里确是粉丝见蒸煮，哪有什么当不当。因携了他的手让进园来。

惠能观这拙政园，真是天下第一秀美园林：中心一池，绿水盈盈，上蒸云气，周边林木环绕。亭台在望，修竹倚倚，花叶扶疏。园中间有一个个蓝衫学子或摇头吟咏，或挥毫作画，园中景与人中景相辅相成，竟是一个迷华盛地。惠能赞叹一番，向王老尚书道：“此园绮丽幽长，真是吴中胜景。”王老尚书也颇得意，笑道：“此处原是旧朝废园。老夫请衡山居士筹划，废繁数载方整理而成，取拙者为政之意也。老夫实一拙者也。” 惠能笑道：“筑室种树，也自逍遥自得。藏愚守拙，也能悠游一世也。” 王老尚书越发欢喜，拉着惠能进来，与他引荐了许多名士、名僧。

原来吴中也是个佛法兴盛之地，和尚们竞争激烈，多有另辟蹊径，设立诗僧、画僧、琴僧、妙僧人设的。惠能好在偏是个接地气的话本高僧。那诗僧妙僧多与官场人来往酬答，借势贴金，他一个话本高僧显见得只与书生们来往的多。人设不同，目标受众又不统一，名僧们自然不用拉踩。他又使各大禅寺发了一笔大财，眼见还要一直发财下去，名僧总不见得都忘了自己出身，吃水不忘挖井人，轻轻易易就让惠能踏进了名僧圈。

惠能肚中咕哝曰：阿弥陀佛，这名僧的马甲看来势必要披上一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