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赵王（一）

黛芳左手儿子，右手闺女，欢天喜地出了京城，自谓从此以后鱼跃海底，俊鸟投林，要过一过快活日子了。况且儿子孝顺，媳妇体贴，女儿乖巧，封国里面哪有大过她的？那快活从眼角眉梢露出来。

一行人迤逦前行，有一日，赵王车驾抵封国，文武百官出郊三十里迎驾。王府长史官早早迎出来，下马道：“诸位老大人请起。”　众人再三辞让，然后起身。王驾至，众官驾前跪迎，车驾中一个少年朗声道：“诸大人免礼。”　众人乃拜谢，起身，跟在王驾后面，各乘车轿，一直送到王府。

赵王车驾进了王府，先往后头安顿了母亲、妹妹，而后出来与诸官员见礼。原来祖宗规矩，藩王在封地是不掌民政、不掌军政的，文武官员也就是王爷初到这一回，日后到任、离任这两回觐见，平日都是不消见的。赵王年纪甚轻，十分知礼，大厅上待了茶，众官辞出，王府长史官一直送出大门。赵王方回后头重新与母亲见礼。因车马劳顿，就不曾叫下人们来见。

黛芳见那赵王府轩昂广阔，地方宽敞，楼台精致，真是桂殿兰宫，美仑美奂，更是欢喜。赵王将了王府总图来，一家子头碰头算计着，后头慈安殿一处与王太妃居住，旁边的萱华阁留给寿康公主，胡王妃住银安殿，两个侧妃一住秋访斋，一住凝碧馆。人人得了自己心仪的所在，既没什么争执，自然也没什么不满意。

至晚，膳房献八珍玉食上来，黛芳也没叫媳妇侍候，一家子围坐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各人归房。黛芳便说：“一路都劳累了，明日且不要早起请安，我也早起不得。”　说的人人含笑。

第二日黛芳睡至近午方起，睁开眼，春梅已带着众人外头侯着了。黛芳于是起身，众人伺候着穿戴整齐，用了早膳，往正殿升座。绿嬷嬷、春梅为首，带着使女们先磕头拜见，红嬷嬷也在其中。原来自从悼怀太子故去，红嬷嬷没了投奔，甚是不如意，黛芳随子出京，她求了绿嬷嬷，一家一块都投奔了来。绿嬷嬷也是全家投托，连吕尚宫都同了来，黛芳令她做赵王妃的掌事女官。

落后郭德宝领太监来拜，黛芳笑向郭德宝道：“你家里可妥当了？” 郭德宝笑道：“奴婢家里那个有本事着，不消奴婢说一句话，上下都妥帖了。奴婢伺候太妃娘娘，还没往家里头去。”黛芳道：“ 等消停了，也叫春桃进来瞧我。这么些年没见，想必发变的不认得了。” 郭德宝道：“奴婢家里头这个模样没变，只略胖了些。”

主仆两个说了一回话，黛芳忽然想起，向红、绿两个嬷嬷道：“你们家的小子，也往府里补个差事。王爷跟前正要几个切己人管事，内侍们出去多有不便，且又惹得师傅声声气气的。” 红、绿两个嬷嬷喜从天降，连忙跪下谢恩。两个都带了嗣子，兄弟，侄儿们过来，就是奔这条通天路来的，今娘娘明明指了登云梯，还不赶紧攀附，更待何时。

正说话间，外头“轰隆隆”半空打了个雷响，小丫头连忙出门看时，只见西北上乌云滚滚遮了日头，顷刻间风雨骤来，倾天倒地的泼落。接连又是震天霹雳，电光如白昼一般。忙过来回道：“外头下好大的雨，又打雷。”

黛芳一边与众人说“好大雷”，一边急忙着人分头去各处说，叫赵王、公主、王妃们都不要来请安。小太监们得令，打着伞跑去，恰好胡王妃走在路上，被雨拦住，得了这个吩咐，连忙拜谢婆婆，又赏了小太监一个荷包，转回去了。

那小太监王狗儿复转回来，身上精湿的，水顺着袍脚往下流，连打了两个喷嚏。与他交好的小宫女桃儿在茶房门口点着手儿叫他：“快过来。” 塞与他一碗热姜汤，叫他：“趁热一气喝了，往屋里换衣服去。”王狗儿一边喝，一边道：“多谢姐姐。”桃儿笑道：“往后你只想着我这时候的情分，别脚打后脑勺，把我丢在一边。”　王狗儿道：“哪能呢。”因与她作揖，桃儿摆手道：“快些回去。”

王狗儿回去，讨了干手巾来擦了身，换了一身　干爽衣裳，又把今天的赏赐收在自己的匣子里头，同屋几个同去办差的也都回来了。都是浑身湿透，忙着换衣裳擦脸。王狗儿见势，便往灶房使了一钱银子要了热水，自己提过来，与众人道：“兄弟们都来洗洗。”　众人大喜，一边说“谢谢哥哥”，一边走来各分一盆热水，相与擦洗。王狗儿也重新脱衣服擦了身体，擦得热热的，然后用剩下的水抹了头。

一时众人收拾整洁，因娘娘有吩咐，不叫他们伺候了，众人便躺在床上歇了。一个小太监便问众人：“你们得了赏没？” 另一人道: “ 咱们娘娘向来慈悲，哪有个不赏的。” 那小太监啐道：“你难道就得了咱们娘娘的赏？” 另一人道：“没的说，我跑到秋访斋，侧妃还没出门。见我浑身湿的那样，就手赏了我一个荷包，我还没看。”因拿出来一瞧，喜道：“足足五钱银子。” 另一人哼了一声，道：“那头侧妃只谢了一声，我是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呸！”

众人又问王狗儿，王狗儿道：“王妃娘娘也赏了五钱银。”众人还都不信，王狗儿笑道：“咱们王妃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文职哪儿有大钱？这已经是上上份儿了。” 众人公推，自然是赵王赏赐最丰，都哄那个得王爷赏赐的请客。那人慨然应允。

这边黛芳知道儿女都不来了，便拉着红、绿两个嬷嬷和春梅一起打新样花牌。这原是先头刘娘娘所制，刘娘娘升暇后在宁寿宫不好拿出来的，出来就不怕了。

黛芳打了一圈，输了，丢下牌道：“不好，上手没什么牌。”因点着一个小丫头道：“你来摸牌。”那小丫头桃儿大喜，连忙过来替主子摸牌，又替主子理的好好的，黛芳一看，笑了：“这丫头运气倒好。”　果然此后连战连胜。

众人玩了半日，黛芳赢了许多，因下头来说：“摆膳了。”黛芳便丢下牌，将赢的钱都散于地下丫头，自过去用晚膳。

至晚，桃儿下了值，叫出王狗儿来，问：“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 狗儿道：“样样都好。” 桃儿便塞给他一块点心，道：“上头姐姐不待吃，我们几个分了，我得了两块，给你一块。”狗儿忙做谢，桃儿怕屋里头人听见，不叫他谢，自己摆手回去了。

大雨连下三五日方才放晴。这日，赵王、寿康公主并王妃、侧妃们都来请安，彼此都说好大雨，说了一回，黛芳猛地想起，道：“外头被了雨水，可曾有房屋倒塌、田地毁损之事？”　赵王道：“儿子也问长史，长史说，街上滚滚的都是泥水，有些地方水有半人高，城里许多人家房屋、铺子都被水冲倒了，说是官府正在街上救灾。”　黛芳道：“那么咱们可要拿些银子出来？”赵王道：“儿子已着人往府衙送了一千两银子。”　黛芳道：“这就好。”

因说到这里，胡王妃便说道：“儿向日在家中从未见此大雨，前日那炸雷真正怕人。原来赵地这样多雨。”　吴侧妃也说：“可不是。怕的我睡不着。落后我叫嬷嬷、丫头们都在当间里睡，这才安心了。”　寿康公主也说：“不是雨忒大，我也要来跟母亲睡。”　黛芳对女儿说：“你要不嫌，今儿就过来，日后随你这里那里住。”　公主大喜，道：“那我今儿就来。”大家皆笑。

又说了一回，赵王即辞了往外头来。一进书房，小太监便道赵王傅求见，赵王连忙请见。赵王傅进来，师徒见了礼，王傅劈头就说：“王爷早上着人送银子的事情不妥。”　赵王道：“小王见百姓流离失所，甚是不忍，不过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　王傅摇头道：“不然。本朝藩王向来不涉民政，不管军政，王爷心善不忍百姓受苦是好的，只怕落在有心人眼睛里头，王爷有干政之嫌啊。”　

赵王大惊，忙说：“那小王如何是好？”王傅道：“只这一次还不算什么。王爷日后只管闭门读书，或是养些鸟雀，或是好医理、乐器、花草、琴棋书画，说出去都是好的，只是日后万万不可做这样的事了。”

赵王小小年纪，被师傅这样语重心长的吓唬了一顿，登时把广阔天地大展拳脚的心思都熄了。但是人生在世，总不能吃了睡睡了吃，赵王回去与母亲、王妃商议，想道：写书、写话本子，汤汤儿就被人揪住把柄，动不动就说是怨望，随便指一字就是不合款，这是不消提起了。学书学画都是好的，但所费不赀，且又怕人打着王爷的名声四处搜求古籍、孤本、名画，费钱还是小事，弄出强抢民财的事情就说不清了。玩鸟雀，玩蟋蟀，要被人说是纨绔，怕科道拿着咱练手……想来想去，只有学医，整理古医书，又清贵，又万万不出错的。

赵王遂与王傅说了这个意思，王傅深以为然。赵王说干就干，把王府的太医改称师傅，拿了一本药典就有来到去的背起来。一日两，两日三，赵王学的发了兴，时不时的捉起人腕子来就要诊脉，也常常的把侍卫诊出滑脉，把关、尺按错寸节。笑话传扬出去，官场上一边笑，一边也说这个王爷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