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淮南鸡犬（下）

因女儿做了贵妃，张父即授资善大夫，加资德大夫衔，张大实授京卫指挥同知，张二升授六品承德郎，张三亦外放知州。张大夫与其妻郑夫人算计，要全家搬在京中居住，使了人家送来的不心疼银子亦在东城买了一所五进大宅，与郭德宝的私宅相隔不远。

郭德宝听说主子娘娘家的老太爷、老太太要往这边来，故请了假，亲自看着匠人修理房舍，裱糊顶棚，安放家什。张三使了五十两银子，央文书在凭上多写了三个月，要看着爹娘搬好了家才去。日常亦来监工。见了郭德宝，两个你哥我弟甚是亲热。

一日，房舍收拾干净，张家择了吉日迁居，箱笼也足足搬了五六日。然后张大夫、张夫人乘轿，张大、张三乘马——张二老家看家不曾来——前头排军开路，后头许多家人仆从相随，喝着道，威风凛凛的走过。一路围着许多人看，都说：“国丈老爷乔迁也。”　轰动了一个御史走来，看了一番，甚是不满，就要上折参奏。却有一个朋友说：“那张老大人虽是散官，亦是二品，使唤排军不为过。且他又不曾使排军搬家，不过开开道路而已。况我听说张大人风瘫了，半边身子通动不得。你弹那半个残废，也不见什么威风。”　御史听了朋友的好言，方才罢休。

张家迁新居，摆酒唱戏，那日因郭德宝在宫中上值，春桃一个人坐着轿子来了。郑夫人日常出入宫廷，与春桃稔熟的，二人相见十分亲热。这回就不叫姑娘，春桃赶着叫老夫人，郑夫人赶着叫“我的儿”，席间众人撺掇着，郑夫人认了春桃做义女。一样的摆酒请客，春桃的家人也来吃酒。从此两家都下眷生帖子，互称“亲家”不提。

落后张三往外头赴任去了，春桃常常往来，相待十分亲热，时或郭德宝上门，上下咸呼“姑爷”不提。那春桃家有了这个得力的姑爷，又有体面的亲家，从此也就煊赫。仗着女婿的势力放官吏贷，儿子补进锦衣卫与人拿讹，也起好大家事。重新买了房儿，买了家人，穿了彻底的绸帛，出来进去人都叫“老爷，太太”，与前头卖闺女做宫女的时节甚是不同。

再说张二，因自己身上只有个散官的职阶，不愿往京中受父亲母亲的管教，又因京中逢着的就是皇亲，遇见的就是当道，何如在武城县神仙一般散诞的快活？因此只说：“咱家的家业也得有人照管。俺哥，俺弟都出去做官罢，我在家管着产业，一来看顾家业，二来照管亲戚。”

那武城县的知县也就是个七品，他是个六品官，满县谁大似他？因富贵了，就不顾了妻主的管教，收了个丫鬟，过两日，厌倦了，又与老爹房中的妾室私通。红花合红叶跟着去了京，他没了挂牵，每日常在院中留宿，也成十天半个月的不进家门了。

张二嫂气得回娘家与爹娘抱怨道：“俺们这个自打做了个狨官，通似那去了紧箍咒的猴精一般，每日钻天梭地无所不为。我但管管他，不是扭了脸不听，就是与我吵闹。往日爹娘在时，他声说声听的，如今不是往常的他了。”放声大哭。

那头张二的岳父母也只好劝说：“大人家取妾的甚多。你做了官儿娘子，清早后晌，房内细微曲折，难道好指示你做不成？自然要放两个人在里头的。”　张二嫂道：“不是我也不急。他要丫头，我都由他，便是不喜欢了，无妨由他另取。他如今在院里包了老婆，每日家门边儿也不沾一沾，丢的屋里家反宅乱的甚是不成体统。”　岳母道：“女婿既然包了老婆，何妨娶到家中。”　张二嫂红了脸，道：“谁个做官的人家取唱的。”　岳父道：“这倒不妨事。你公公没娶唱的么？”　气得他闺女火蓬蓬的，饭也没吃，回去了。

后来张二嫂无奈，只得将张二包占的老婆取在家中，又把身边的两个丫头重新开脸，与张二收在房中，方才羁绊了他少往外走。

张家的三个女儿都恃了娘家的威风，在婆家都敢做大，与自己的丈夫寻门路，寻缺份，或者受人请托，或者使低价买田买地，脱不了都是哥哥认头。张大姐、张三姐虽不同母，舍下脸来求恳，张二也就出书启，张二姐仗着同母，连说也不消跟弟弟说的。族中亲友俱靠着张家发财，那作威作福的事情也不只一件。致得武城县中人人憎恨。

张家大宗往日虽然疏远了，有了这样的好事，也死命贴将上来。张二没有母亲坐镇，被那酒肉塞满肚子，送的金银涨满了心，又重新跟大宗亲近起来。每日呼兄唤弟，野鹧鸪般乱飞。

张门的这些鸡犬自然是个个升天，平素巴结皇贵妃的一群人也是各自失意。那个包御史，诸葛妙计不曾得售，甚是没颜落色的，后来见同僚们虽排挤他，奈何皇上喜欢他一条好狗，是不是的要放将出来，他便一片忠心巴结皇上，如臂使指。左右都御史憎恶的如臭狗屎一般。人都不敢沾惹。

别人还罢了，宫中胡端妃甚是失意。她因父亲胡尚书病故，失了奥援，亦着实想要为兄弟留一后路。她岂不知长幼有别的道理，但当日皇贵妃势大，胡家非要烧这一把热灶，阖家给刘氏抬轿子，如今败落下来，纵然皇上不曾追究，那同年、同乡的读书朋友们笑话起来，脸上难当。端妃因羞于见人，推病躲着不出门。

一日，隆福宫的总管太监哭着来说，自己的干儿子叫人打个臭死，跪着请娘娘救命。端妃苦思良久，想起一事来。那日设计张氏不过随手为之，过了好几年这事已经快忘却了，想不到在这儿等着呢。端妃气道：“你又没吃了亏，还要这样记恨。”　左思右想，不敢装不知道，只得勉强起来，又到长春宫赔了许多笑脸，说了无数好话，又大大的送了一分礼。黛芳被她说得也是莫名其妙，回头问绿嬷嬷，绿嬷嬷方将数年前升平署故事讲述一番。

黛芳笑道：“你们那时候猜是许氏，也没跟我说。”　绿嬷嬷道：“娘娘那时紧着有心事，这样的事也不该说道娘娘面前。”　黛芳笑道：“左右无事。你们也忒促狭，饶打了人，还叫被打的来陪不是。”　春梅在旁道：“郭德宝给打的那呲牙咧嘴的，不让他出出气可凭什么呢？”　黛芳只是笑。

长春宫这边烈火烹油，赶不上皇后这边的花团锦簇。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儿子，且又是皇太子，从此后位无虞，岂能不乐。尤其是看见皇贵妃那等没投仰仗的，更觉有趣。缮国公夫人入宫道贺，与朱后道：“张娘娘看着是个柔顺无争的人，这么些年在娘娘身上也没有个错处。何况她究竟身份不同，娘娘休要错待了她。”　向朱后耳边说：“太子毕竟十二岁了。”　朱后道：“我原以为她有了儿子必然气盛，谁知这些年看下来，她竟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况这些年她也忒坎坷了些。”　缮国公夫人笑道：“坎坷谁有娘娘坎坷呢？竟是担着一宫的重担。也幸亏娘娘有静气，凭他妖魔鬼怪，娘娘只是八风不动，才有今日结果。”　朱后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没到那一日，世事都未可知的。”　缮国公夫人只当娘娘说笑，清风过耳便忘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