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立储（四）

且说张淑妃自从生育皇三子，张氏满门又大沾其光，其父得了二品的虚封，其子张大亦晋卫指挥佥事，次子张二拔贡，张三也做了行人司右司副。朝堂大佬们讲说立太子的事，张家也十分的想要说话，被淑妃按住了。然而张家父子素性是个轻薄的，由不得那嘴裂呀裂的待说。

一日，因卫指挥使做寿，张大与同僚共贺。席间也叫了许多唱的，行令饮酒，张大喝得大醉，失口道：“ 朝堂上大佬们为立太子吵吵的那些话，都是扯淡！立皇长子，皇次子，无所谓！都是我妹子生的！我妹妹连生三子，皇上的三个儿子都是我家外甥。凭他立谁，都跑不了我张家富贵！” 得意洋洋在席间大放厥词。众人倒也有遮拦的，管不住他扯着一张淡嘴，走上走下的片拉。

那卫指挥使留心，故将他让在自家院子里歇了，派了自家的丫头，同了自家的姬妾伺候了一夜。第二日，故教人打闹起来，骂说：“好个丧德行的夯货！我倒见你醉了，好心服侍你，你倒睡了我的爱妾？” 张大跪下认错央告，指挥改颜笑说：“不过一个女人。咱没兄弟何等之好，难道为了一个女人翻脸？” 于是将姬妾收拾打扮，又备嫁妆送与张大。张大是常领受媳妇大教的，惧不敢收，指挥又替他外面办了房屋，安妇人在内。张大感激指挥的恩情，把通上通下的事都说将出来。

指挥听见这个奇闻，也甚是惊诧，问：“你说皇次子是你妹子所生，可有凭证？”张大道：“我妹妹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乃是宫中一品淑妃娘娘，皇长子、皇三子的生母，都有玉牒为证，如何赖得？　皇次子生产时，是我亲娘入宫服侍，落后又是我亲娘伺候了满月，看得被人抱去了。何况我妹妹生产，宫里娘娘哪个是不知道的？且那时候接产的稳婆，伺候的乳娘说不得还在，还要什么凭证。”　

指挥想道：“据他所说的真真的。妇人产子，又不是无名妇人，断乎瞒不住。可笑朝中大佬纷争，原来人家是一胞里孩儿。”　写了秘信送与都指挥使。都指挥使姓杨，好读书，有见识，虽是锦衣卫，与胡翰林甚是交好。看了这个信，便把与胡翰林看。胡翰林先也诧异，与杨指挥说：“若事果然是真的，当年稳婆、乳母都在，一问便知。还望兄费心找一找这些人证。”　杨指挥笑道：“这是我本等事。”　洒下人去，果然寻得一人，乃是当日伺候皇次子的乳母。

原来这乳母乃张妃所择，不合开罪了刘贵妃，一顿板子撵出宫来。因打的重了，坏了身子，做不得乳娘，落后把个丈夫死了，带着儿子搬在一个僻静所在，受穷苦过。乳娘日子过的不好，深恨撵她出来的刘贵妃，怎肯隐瞒，一一说了。杨指挥、胡翰林据了招稿，登门拜望慎首辅。

景泰二十四年六月，慎首辅当庭再度请立皇长子。皇帝道：“祖宗家法，立储立嫡。皇后尚年轻，怎地不能再生嫡子？若有了嫡子，太子难处。”仍然不许。　慎首辅道：“皇后年已四十，难有嫡子，请皇上立长子为储。”皇帝强道：“人有五十还能生子的，皇后方才四十岁，何以就能定有子无子呢？”　慎首辅大声说道：“若要等皇后五十生子，难道还要再等十年？皇长子今已十岁矣！”　皇帝见说他不过，装头晕，毕了朝。

第二日，给事们又纷纷上书，都说皇上病体沉重，正应立太子已固国本。把个装病的皇帝险些气成真病，起来将叫得最响亮的邹御史、丁给事、张给事、吴给事等廷杖五十。次日，左都御史又当庭上本，依旧请立皇长子。那包御史见了这个情形，出列道：“常言道：子以母贵。立子以贵不以长，皇次子在诸子之中身份最贵，臣请立皇次子。”　就有刘氏一党的人也出来应和。

慎首辅撸起袖子放了一个大雷：“皇次子生母亦是张妃。三子同母，有什么贵贱之分？”众臣工被这个天雷轰顶，都瞪着皇帝，以为自己在发梦。慎首辅又打袖子里掏出乳母的供状与众人传看，又说：“诸君不信，请起居注来观看。不然，问太后娘娘亦可。”众人又拿眼都去看承恩公。

偏偏此事太后嫌羞人，不曾与承恩公说，承恩公乍闻了这个雷，也在肚内把亲妹子念叨了一百遍。承恩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包御史乍听了这个奇闻，口里勉强还说：“皇次子既已过继，当以贵妃为母。”甚是失措。王次辅慢条斯理的道：“礼法不废人伦。”山阴侯忍不住道：“当年袁绍袁术二兄弟，虽然袁绍为庶出，但因过继长房，礼法上便是长房长子。”　胡翰林当即出列：“袁氏兄弟相争，至家败人亡，基业归于曹魏。不可为法。”　

皇帝被臣僚当庭戳了肺孔子，绿了脸，拂袖而去。胡翰林还在后头喊了两句：“皇上，万万不可呀。”

众人不情不愿的散了朝，包御史寻到山阴侯，甚是埋怨：“你家办的这是什么事？亏我还努力拔撅的出大力气，你这又不是皇贵妃亲生的，你为他争甚来？”　山阴侯道：“我前头也不知道。才刚廷上说来，从小就改了玉牒，自然就是皇贵妃的儿子。”包御史道：“瞎说。人家孝顺了嫡母，再孝顺亲娘，有你养娘什么事来？” 山阴侯：“没的养母不是娘吗？” 包御史冷笑：“你曾见哪个过继的孩儿不孝顺亲娘？”

山阴侯夫人亦进宫寻皇贵妃道：“娘娘，这样的事情你怎不说？坑的咱家好苦。” 皇贵妃甚是羞恼。 侯夫人向她耳边低声道：“为今之计，娘娘必须正位中宫，不然将来必有大祸。” 皇贵妃心上一抖，道：“我知道了。”

郭裕因被臣僚揭了短，气得头痛欲裂，一冲性子走到长秋宫，对着朱后劈面一掌。朱后与郭裕二三十年的夫妻了，元后当着人挨了一耳光，羞愤难当，哭道：“皇上为何恼我？也要有个根由！若要问罪于妾身，自有国法处置，怎能对着一国之后动手？” 郭裕骂道：“你轻泄禁中语，又无子、嫉妒，七出犯了三条。你当朕处置你不得吗？”朱后大呼冤枉，郭裕不听。从此起意废后。

太后急召皇帝，苦口劝说。郭裕冷笑道：“太后年纪大了，当居于内廷颐养天年。外朝之事是哪个说与太后听来？”即命承恩公闭门思过。消息传到后宫，黛芳吓得抱着小儿子紧紧的关着门，生恐天降横祸。长春宫登时门可罗雀，如居丧一般。

皇贵妃亦知此事，只做无知无闻，待郭裕越发体贴周致。郭裕看着心爱的贵妃，活泼聪明的儿子，越发坚定废后之心。遂令秘书监草诏。秘书监不敢奉诏，报与内阁，大学士们一同进宫跪请。

郭裕道：“皇后无子、口舌、嫉妒，不可母仪天下，当废。” 慎首辅叩头道：“正室无子，使妾生子也就是了。皇上有三子，皆呼皇后为嫡母，皇后并非无子。皇上内宠众多，嫉妒从何谈起？口舌之说更属无稽。皇次子生母是谁，天下无人不知，岂是皇后一人之故。臣等其其不敢奉诏！”郭裕不听。

缮国公亦知此事，慌得连忙进宫，免冠叩头，只说：“臣死罪。” 落后宗亲们亦知道了，俱上表拦劝。黛芳生怕幼子遭了人算计，跑到永寿宫，跪着太后，哆哆嗦嗦的求恳。太后亦哭道：“你们娘儿俩哪世里逢冤，招了人家眼。我老身也是前世不修，积泊的这么等的。”

郭裕因废后的旨意下不去，甚是恼火，责令东厂详查根由。一时查到张大头上，东厂的首领太监与心腹道：“神仙打架总是咱小鬼遭殃。咱这一封折子锥上去，张娘娘吃了亏岂不记恨？何况皇次子是她生的，这事再真也没有，落后就是皇次子做了太子，听说他亲娘吃亏，一时做起孝子来，咱要倒霉。不如烧了供状，随意寻几个人交差。” 果然另改了招，只说是那个乳母不愤被皇贵妃赶逐出宫，在外白话，因此传得众人皆知。

郭裕寻不见皇后的不是，只好暂时罢手。

又一日，礼部钟给事上疏称：三位皇子同出一母，但因小人挑拨，至有贵贱之争。不若将皇长子拜在皇后名下，既长且嫡，无需再争。

皇帝仍道：“皇后不堪为皇子母。且夺人子嗣，吾不为也。”　众臣心道：“您么早八百年就强了人的孩儿给宠妾，还有什么不为？你那贵妃早争气时，生下皇长子，岂有今日的笑话？” 仍复上书。皇帝皆留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