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周王（上）

景泰十七年四月十二，张昭仪又诞下皇次子。太后、皇帝、皇后都甚欢喜。皇帝即口谕赦封皇次子为周王。满了月，皇帝忽然令改玉牒，养皇次子于永福宫。旨意一下，不说阖宫震惊，就连按头儿子的刘贵妃也以为自己是发梦。高位嫔妃抱养低位嫔妃的孩子也是有的，可那叫做抱养，改玉牒那是夺子！若是随便一个宫人也就罢了，那是昭仪，那是皇长子的生母！又无罪愆，拿她的孩子给宠妃做人情？

黛芳接了圣旨，当时就晕了过去。众人不敢拦阻，眼巴巴看着封三保领人抱了皇子去了。黛芳还醒过来，不顾母亲拦阻，草草装扮一番，坐着轿往永寿宫去。太后正敲着桌儿骂哩：“青天白日，绿林强盗称了王！天雷怎不轰死那狐媚子？一个母鸡不抱窝，抢别人家的孩儿！昏聩！糊涂！由着九尾狐狸精蛊惑的丢妻贬子，把丑来丢尽了！大人先生们看着什么样子？抬甚身份？当初孝烈皇后怎的不抬举你来？”

一时黛芳进来了，跪下抱着太后的腿，只唤得一声“太后娘娘”，哭得气喘声噎，听不清是些什么。太后抚着她的背，也流泪道：“好孩子，我儿，我知道你委屈。你休烦恼，老身这就与皇帝说，没的他连娘的话都不听了不成？”　黛芳哭了一向，众宫人做好做歹劝着起身，重新洗面梳头，换了衣裳出来坐。太后急命召皇帝进来，黛芳红着眼看太后，太后恐她失态，打发她道：“你往那头皇长子去。“黛芳便辞去了。

良久，郭裕进来，与太后请了安。太后沉着脸，一眼也不看他。郭裕故笑道：“娘娘才有了第二个孙儿，正是天大的喜事，怎么生气了？“　太后哼了一声，道：”第二个孙儿，谁与我生的孙儿？“　郭裕不说话。　太后庄容道：”皇帝，你此事做的差了。你宠幸刘氏，老身不曾说过什么，封她做贵妃也都依你，独夺了人家的孩儿万万不可。你想想看，本朝但凡更改皇子女玉牒的，一是生母为宫人，抱养以抬身份，二是生母有了罪愆。张昭仪温顺贤淑，有甚罪愆？“　

郭裕强道：“昭仪身份低微，抱给贵妃抚养，亦是一品妃的儿子。“太后怒道：”四品昭仪，有甚身份低微？“　百般劝阻，郭裕不肯听从，太后无奈放他去了。太后只得叫过黛芳来说道：”皇帝此事虽然不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休抱怨。我这里必有补报。”　黛芳见太后亦作不得主，只得勉强跪下磕了头，红着眼，勉强上轿回宫。

郑氏在长春宫中，正急得团团乱转，一见女儿回来，连忙跑上来扶着女儿下轿，口中说：“娘娘休要伤怀，且看将来。”　黛芳倚着母亲进了房，往床上躺了，打发人出去，抱着亲娘痛哭一场。末了恨声道：“我不哭，我亦不死，我活的好好的。天爷在上头坐着哩！我就洗着眼看那淫妇怎么死。”　郑氏道：“我儿有志气，就当如此。你还有长子，就为了孩儿，也当好好保重。”

当下郭裕下旨，张从事赏四品太中大夫衔，长子赏锦衣卫指挥职，郑氏亦有四品诰封。太后闻讯，冷笑说：“张昭仪生子有功，怎么不能封嫔？”　亦不与郭裕商量，懿旨晋为淑嫔，爵三品，居众嫔位之首。当下张淑嫔领旨谢过皇恩，即挪往长春宫正殿居住。郑氏还看着女儿移了宫，含着两包泪，辞去了。

及至家中，张家正张灯挂彩，摆酒唱戏，庆祝升官。郑氏推身子不适，叫把戏酒都收了，送得人散，晚间跟丈夫、儿子细说宫中缘故。张太中虽是欢喜做官，但官位和女儿孰重孰轻是分的出来的，听说一个外孙换了三级官阶，气得腹涨如鼓，向张三道：“都是咱爷俩儿不中用！做不得你妹妹的支撑。但凡你我有个正经进士的功名，有个一官半职，就是同年们举义而攻，他们也作不得这样的事！”张三与妹子虽不同母，看郑氏悉心教养的份儿上，平白又丢了个皇子外甥，亦道：“爹，你老人家说的是。”　

张家出了这样没兴事，亦不想着庆加官了。匆匆收拾了行李，与房东作别归家。

再说长春宫中，因淑嫔正位，嫔以下众人皆来道贺，张淑媛亦到了。偏前头出了这样不忍言的事情，众人说话也都小心翼翼的。倒是黛芳洒落，笑道：“妹妹们想着来贺我，是我的福气，没的苦着一张脸做甚？”　那日亦叫了几个班子来唱戏，其中也有林秀林。

郭德宝瞥见班主换了人，故问一个小戏子：“你们先头那班主呢？”　戏子回：“常班主辞去了，如今是赵班主。”　郭德宝笑说：“好生唱。今儿娘娘喜欢，你们伺候的好了，老大赏银。”戏子们都跪下说：“小的知道了。”

这厢众人安座，黛芳居上首。宫人奉上戏单，黛芳看了一看，点了《游园》、《惊梦》两折，牛才人看了单子，笑说：“林秀林今日也来了。他的《遗钗》做的极好。”　万才人道：“我还没听过。”于是点了前后的《园逢》、《吊园》两折。　众人亦照个人喜好点了。

于是众人散座听戏。万才人向牛才人道：“你整日价也不来看看我。”　牛才人道：“我们娘娘病了几回，我出不来嘛。”　万才人问：“端妃娘娘怎么病了？”　牛才人笑了一笑，道：“年年一春一秋，我们娘娘总要病一场的。”万才人随口道：“老话说春捂秋冻，再不错的。”　张淑媛在旁道：“今年春天怪的异样。早起冷得像似寒冬腊月，过午甚暖，有几日又热的了不得。”　习选侍也凑过来说：“可不是嘛。早起来冷的受不了，又换了春装，我那冬日里的斗篷偏又送去补，真是苦恼。四月里天还下细雪，你们见过没？”　众皆摇头，唯万才人是北边人，道：“我们老家五黄六月还下雪也不稀奇。”

众皆啧啧称奇，围定万才人问她家乡事。万才人久没有这许多人亲近了，一欢喜，越发说的天花乱坠。牛才人咋舌道：“冬里雪有三尺厚，这可怎么出门呢？＂万才人笑道：“出门时都着人带着锹，没有路时，要挖着走。”　牛才人道：“我们姑苏极少下雪。我读书上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我还不信。心想，席子有多大，砸下来，那不是人都砸倒了呀？”　万才人道：“大雪连天连片，可不正是大如席么？”　众人笑了一场。

黛芳听众人言谈甚欢，笑问：“妹妹们说什么？”众人就把前事说了。黛芳笑道：“我家冬里雪也不小。那年跟着我爹娘去庄子上，可不是大雪封了门？” 张淑媛拍手道：“娘娘说，我也想起来了。那年咱姐妹们都往庄子上去，满院的雪一踩一个窝儿。我年小还不知事，往里头滚了滚，通滚了一个雪人。我们老太太吓得了不得。” 黛芳笑而不语。

众人相谈甚欢，亦无人看戏。一时那台上生唱道：

……那边厢斜阳枯树，画角声惊起啼乌。旧游处早荒芜，禹寺钟如故。春波照影孤，痛玉骨长埋泉土。看这里断墙尚留断肠诗，那蜘蛛用游丝将残笔补……

万才人赞道：“词藻华丽，真是口齿留香。” 众皆称是。黛芳便叫看赏。郭德宝带了一干小太监，说声赏，都往台上丢铜钱，戏子们皆磕头谢赏。落后戏散，黛芳又叫单赏唱《钗头凤》的两个，郭德宝带着人捧了赏赀过来，班主带着戏子接了。郭德宝待往外去，一时林秀林悄悄拉着他的手，勾了一下，小声道：“小的明日恭候。” 郭德宝没做声，去了。

第二日，郭德宝悄悄往升平署来，一个小戏子引他到一个僻静所在，林秀林打树背后转出来，跪着哭道：“总管救我。” 郭德宝诧异道：“你干什么的，我救你什么？” 林秀林将班主如何欺负他的事说了。郭德宝失笑：“你们自己X屁股不X屁股，干我腿事？你是我什么着己的人，我来救你，没的惹虱子头上搔。” 林秀林急道：“小的前头常班主家去，新来的赵班主是他亲家。” 郭德宝懒得理他，拿腿就走。

林秀林扯着郭德宝的裤子，道：“小的看见那日叫戏的教习来。” 郭德宝一愣，道：“你说什么？” 林秀林道：“小的前日去隆福宫唱戏，看见那日给总管叫戏的教习来。” 郭德宝道：“你说的是实话？” 林秀林道：“是实。”郭德宝手拍额头，道：“灯下黑呀。叫咱家遥地里哪里不寻到，怎知是隆福宫的人。”　因说：“我若访得是真，自然有你的好处。若是假的，你也别想在升平署混了！”　林秀林叩首道：“小的不敢。”

郭德宝乃匆匆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