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升平署

是日，张黛芳于长春宫东偏殿接了晋位昭仪的旨意。此回是柳尚仪亲自颁旨，黛芳叩拜接旨后，亲取喜封递给柳尚仪，柳尚仪还不敢接，黛芳笑道：“这是喜封，取个吉利的意思。”柳尚仪方才接了，笑道：“娘子太客气了。” 黛芳又让座，让吃茶，柳尚仪不敢领，道：“还要往仁明宫去。” 黛芳问：“仁明宫做什么？”柳尚仪道：“宁嫔复位了。”黛芳笑了笑，道：“大喜，大喜。”
须臾，万才人、罗选待、艾选待咸来道贺，黛芳亦让座奉茶。万才人当先道：“昭仪大喜了。奴等托赖娘子的福，也得了许多赏赉。奴们是有气的死人，得些银子布匹已是上上份儿了。别人罢了，我独不服……”往仁明宫方向一指，”娘娘有大功，她有什么，还能复位？“
皇帝偏心这事早知道了，黛芳也就是笑笑。 罗选待道：”听说长宁公主在皇上面前哭了好几场，跪着讨情。“ 艾选待道：”正是，正是。“ 万才人说：”公主算什么？往常宫里只有两个公主，显得金贵，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罗选待说：”昭仪有了皇子，日后自有大造化。“  艾选待道：”是极，是极。“
黛芳不欲再听此事，因道：”今儿晚了，等我择个吉日，咱姐妹叫一桌酒，叫个班子来唱一日戏，咱也乐呵乐呵。“ 打发三人去了。复更衣梳妆，先往永寿宫，复往含章、长秋两处谢恩。轿子快走到长秋宫，见前头一队人马，小内侍前导，轿辇随行，许多宫人在后遮护。黛芳即命住轿，下来避在道边，那轿辇并不停顿，扬扬自去。
黛芳见轿辇去远，问左右：”这是何人？“ 春桃啐了一口，道：”是宁嫔娘娘。“ 黛芳冷笑道：”原来是她呀。“   故站了好一会儿才上轿，故令轿子缓缓前行。良久，至长秋宫门前慢慢下轿，那一行人还等在门外。春梅扶着她往宫里走，走至门首，又故看了轿辇几眼。
跟辇的小宫女见一个眼生的宫妃大落落的，又没穿大礼服，想必是低位嫔妃，故叱责道：”看什么看？娘娘的轿辇也是你看得的？“ 黛芳笑了笑，道：”我看这轿子好看，一时看住了，休怪。“ 宫女冷笑道：”凭你看，这一辈子也坐不成的。别看在眼里拔不出来！“ 黛芳不理她，直入长秋宫。此时宁嫔正坐着与朱后闲话。
黛芳先与皇后叩头谢恩，起来又向宁嫔行礼。朱后忙免礼赐座，道：”太后、皇上那里可谢恩了？“黛芳道：”是。奴先到的永寿宫给太后娘娘磕了头，又往含章宫门前望空谢过了。原是要赶了来的，路上遇见娘娘的轿辇，避在那里许多时，不觉就晚了。“朱后笑说：”哪个娘娘？“ 黛芳道：”奴不知。赶宫门口又看见辇子了。“ 朱后向宁嫔道：”原来是你。“ 宁嫔涨红了脸，道：”我昨儿一晚上没睡，今早起来昏沉沉的，路上就没看见妹妹，通是我发昏。妹妹既见了我，怎的招呼也不打一个？“ 黛芳道：”奴站的远，实不晓得是谁。“
朱后笑道：”张昭仪日常不大出来，眼生些也是有的。你平日在家坐着闷闷的，也常到这里来，姐妹们说说话。“黛芳道：”奴身份低微，不敢有玷。“　朱后道：”姐妹间，怕什么。“　宁嫔道：”妹妹如今也是昭仪了，也该常来与娘娘请安。“　黛芳道：”奴不敢。“　朱后见她谦抑，甚是喜欢，道：”等你闲了，早也好晚也好，来走走，与我说话。“ 黛芳感激涕零，连忙下拜，谢了复谢。
过了几日，便有人说”宁嫔娘娘甚是板正，路上见了张昭仪，大落落的受礼，她身边的宫女也敢奚落昭仪。生生让张昭仪站了半个时辰。“  宁嫔听了这样的谣传，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打死了那惹祸的宫女，待要与人分辨，偏偏众嫔妃商量好了似的绝口不提此事，叫她无从分辨得起，顶一口干雷。
张黛芳升了昭仪，伺候人等鸡犬升天，比别个更有体面。一日，郭德宝忙忙的走在外面，忽听一人招呼道：“哥哥。”，郭德宝抬头，见一五十多岁的老太监领着几个小的站在过道处。郭德宝认得那是花儿房的侯某，笑说：“你小子打哪儿来？”侯太监道：“才刚给上头娘娘送玉簪花，可巧遇见哥哥，哥哥往哪里去？”郭德宝道：“咱家去升平署叫一班戏，备着昭仪娘子办酒。” 侯太监赔笑道：“不知昭仪喜欢看什么戏？” 郭德宝啧啧连声，道：“娘子平日不大看戏，这个还真不知道。”
原来黛芳初时是个选待，哪儿有她叫戏的份儿。后来怀孕、生子、作月子，也想不到戏的上头，叫戏班子连今儿才是第二回。侯太监满脸涨出花儿来，凑在郭德宝脸前道：“升平署才排了新戏，叫什么《钗头凤》，林秀林挂牌，听说才往永寿宫唱过头一场。”郭德宝拍着侯太监的肩膀，笑嘻嘻道：“你小子门槛精，有你的。谢啦。”说着，拱手走散。郭德宝一直走到升平署。
因他来叫过一回戏，一个教习认得他，连忙上来磕头问安，郭德宝遂说叫林秀林《钗头凤》一节，教习满口答应，遂叫了班主出来，说定时候，叫他们早来伺候。郭德宝回报了。
七月初十，黛芳便发帖请本宫方才人、罗选待、艾选待，又请隆福宫牛才人，要吃一日戏酒。 方才人三个早早的到了，牛才人近午方来，含愧致歉，只说端妃娘娘今日散的晚。黛芳道：“端妃娘娘跟前只你一个伺候，也甚是辛苦了。” 牛才人叹了口气，道：“明年选秀要能再进来几个人就好了。”
一时酒席已得，戏班子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郭德宝只是暴跳，一替一替使人去叫，回说：林秀林被贤妃娘娘叫去了。 郭德宝无奈只得过来回禀，黛芳道：“没有就换其他班子，左右也不是非得看这出戏。” 郭德宝只得又让人叫其余班子，偏有的说告假，有的说角儿病了，有的说行头坏了正在修，一个也不到。郭德宝只得亲身走到升平署，抓住总教习，劈手一个漏风巴掌，骂道：“贼王八！贼戏子！主子叫着你们不来，一个个大落落的，装什么大爷？”喝令小太监们：“给我砸！”
小太监们得不的一声儿，一个个如狼似虎，先揪住总教习打了个七死八活，又把那升平署里桌儿、凳儿、盆儿、碗儿砸得稀烂，戏子的行头都扯出来摔得粉碎，家伙什儿都撩到水里丢着，浑身打了一个遍，方才薅着几个说书的女校书去了。
这边黛芳见时辰有些晚了，便令开席。众人相让毕，黛芳主位，方才人、牛才人一左一右，罗、艾两个选待下首相陪，又为绿嬷嬷、春梅等体面大宫女另设一席。膳房因是昭仪娘子请客，甚是巴结，鲜食甘味、美口酒馔按道数上来，又满斟葡萄冰酒，红艳艳、香喷喷，沁人心脾。方才人呷了一口，赞道：“怨不得诗里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奴还是上年花果会上吃过一回葡萄酒呢。” 黛芳笑道：“这个是今年新供，昨儿我去长秋宫请安，皇后娘娘说自己吃不得酒，赏与我了。” 罗选待道：“这酒甜丝丝的，不似黄酒浓烈，只是后手醉人。” 艾选待说：“确实，确实。” 牛才人亦喝了一口，道：“喔哟，真个好味道。” 于是各饮一杯。
说笑间，郭德宝领着几个校书到了。方才人嘴快，问：“戏呢？” 郭德宝跪下只磕头，不则一声。黛芳道：“校书也挺好，叫他们随意唱几个来听。”那女校书打起精神，整理丝弦，敲云板，先唱了《开篇》，复又唱《沉香扇》、《捉绣球》。众人见黛芳端坐静听，言笑嫣然，不敢多言。
落后席散，送众人去了，黛芳复在堂屋坐下，审问郭德宝。郭德宝悉把前日如何叫林秀林，如何说定，今日如何林戏子被人叫去等事说了。黛芳冷冷问说：“那么你去升平署，可是好生说请几个校书来的么？”　郭德宝低着头道：“奴婢与他们理论来着。”黛芳即命召跟着郭德宝的几个小太监，打着问了实情。　郭德宝吓得磕头不已，黛芳变了脸，喝令将郭德宝重责四十，抬着往长秋宫请罪。　
见了皇后，跪下哭得鼻涕一行泪一行的，磕着头叫’冤枉‘，朱后反道：“你也太小心了。”　黛芳哭哭啼啼的说：“都是奴管教不当。这奴才性子也急躁些，偏奴今儿请的不只长春宫里人，还有外客，他火上来了，行事不成体统。奴已重责了他四十板子，抬在门外头，请娘娘责罚。”朱后道：“你的人也有些不当，升平署的奴才也甚可恶，既与你说定了，怎么不去？”　遂罚了郭德宝半年俸禄，又把升平署总教习叫来说了一通，亦罚了三个月俸。那总教习叫着冤枉，无奈没人理会，只得含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