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母女

自那日黛芳着了惊吓，就推身子不适，不往前头请安，也不大出门。张淑媛、张淑嬛来望她，也都推却了，每日只与几个宫女看绣样，刮子儿，下围棋散闷，有时想起父母来，眼中流泪。绿嬷嬷见她日日愁烦，生恐她愁出病来，就与她说，本朝嫔妃待产时，若父母在京，皆许母亲入宫陪产的。“娘子若有心，趁早求一道圣旨，宣老太太入宫，岂不一解思乡之情？”
 黛芳听说，连忙命备轿往长寿宫，求见太后。太后见她大着肚子，哭得眼红红的，忙赐坐。黛芳悉把如何思念父母，如何害怕等话说了，着实的恳请。太后见她说的可怜，十分动容，且又怕她思念过甚有损皇嗣，又被红嬷嬷在旁敲着边鼓，慨然道：“你思念担忧父母，这是孝道，况嫔妃的母亲入宫陪产亦有先例。”于是颁慈旨，令宣张郑氏入宫。
黛芳得旨，喜不自胜，心胸放开，单等母亲入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张举人家原是表武城县有数的人家，颇有田地，因过了年庄子上就要春耕，郑氏就使了张大、张二前往看插秧。一日，郑氏正在家与三个媳妇一起做针线，忽听外头人声鼎沸，郑氏正要相问，管家娘子飞跑进来，喊说：”老太太，不好了！一大些官差们打的门慌！“郑氏慌道：”速往那头铺子里寻你家爷，就说你舅爷爷上门，待寻他哩。“于是扶了长媳的手，急往前头来。一时张三也跑进来，叫道：”俺娘，天使来了！“郑氏道：”什么是天使？“ 张三道：”是朝廷的钦差哩！“郑氏道：”钦差怎到得咱家？休要吃人哄骗了。“　母子两个裹乱，外头只是打的一片门响。郑氏没奈何，整了整衣襟，使一块青缎帕子包了头，叫家人开了门，扶着儿子的手迈出门，冲着众差人行礼道：”老妇人这厢见礼。“　慌得众差人忙跪下，道：”老太太金安。老太太，快快请老太爷出来，摆香案，迎接天使。“　郑氏道：”家夫望亲戚去了，就来。“　一面让众人屋里吃茶，众人都急的道：”还吃什么茶，还不赶紧打扫院子，刷洗大门，寻线香来！“　正乱着，县官也就到了。
郑氏见轩昂大轿，打着牌，前后差役簇拥，走到门首落轿，钻出来一个寡骨脸、黄面皮，三缕长须的官来，头戴纱帽，补服齐整。张三是秀才，在这县官手里取中，甚是认得，忙上前作揖，县官不比往常官样，甚是和气，携了他的手进来，一口一个”世兄“，见了郑氏，口称”老太太“，还要跪下，慌得郑氏连忙扶起，让进正堂。县官百般推脱不过，坐了首座，便着差役们与张家仆婢们一同净街、打扫院子、擦洗门首，使清水冲洗地面，又说：”老太太、世兄们的衣裳也该换换。“　郑氏便回去换衣裳。一时张举人骑着驴跑回来，张三迎住，说知所以。县官看着张家安放香案，摆放鲜花、香火，开中门，全家肃手立在院中等候，喝令众差役守住外头不许闲杂人等乱入，又留下礼房、工房看顾，自去迎候天使，独留张家众人面面相觑，猜不出个所以然。
待了许久，天使到了。张家俱往院中跪迎，天使宣旨，说的是张氏女晋为七品才人，身上怀了龙种，要宣郑氏入宫照管娘娘生产。张举人乍闻喜讯，震得跟个傻子一般，天使颁过旨意，亲手扶起张举人来，亲亲热热道：”老先生还当作速起行，以免娘娘挂牵。“ 张举人喜得只会点头，倒是郑氏道：”天使且容民妇收拾几件衣服，即刻上路。只是民妇无职，如何能进宫伺候娘娘？” 天使笑道：“怕怎的。娘娘腹中是独一份儿的龙种，老夫人怕不能得恩旨？日后生了皇子、公主，老夫人自然就有诰封了。就是几位公子也少不得恩封。”
张举人被郑氏踢了一脚，醒过闷来，忙忙的让天使上座，又奉茶。天使吃了一盏茶，就要往城外驿站去，临走，张三捧一个托盘，上头一个薄薄的封儿，郑氏亲自取了奉与天使，天使亦不作难，便收了。
张家送天使打马去了，又将出许多银角子、铜钱来，赏那帮忙的差役并邻舍，渐渐的便有邻舍们你三文我五文的凑了钱，买了礼物奉敬，张家俱回了满满的点心肉菜。一时传扬的大宗那头也知道了。长房老太太向人说：“亏得老身那时百般的举荐，果然娘娘就中选了。如今看，娘娘有这等大福，就是我们张家的大幸了。” 尽出儿孙前往道喜。那大宗的少爷，平日仗着有三品的老爷，宫里的娘娘，向来趾高气昂，只因小宗也有女儿入了宫，虽不十分欺负，也不大看得起。偏小宗的女儿得了造化，不得不将出应伯爵待西门庆的脸来，掐肩谄笑，无所不为。张举人皆摆了酒，一体谢过。
张大、张二得了信，飞风般从庄子上跑来，父子相见，彼此相庆一番。郑氏与张举人商量说：“娘娘身子要紧，咱们不犯着一家子都扑了去，娘娘又不会个个都召见。”张举人道：“　若有了恩旨，怎么好？”　郑氏把张举人啐了一口，道：“娘娘头上还有许多大娘娘、小娘娘哩，纵有恩赏，怎么轮得到你头上？还不趁早往外头陪客去哩？”遂打发张举人往外去了，又叫过大儿媳来说：“快些收拾行李，捡要紧的衣裳带着就是，最要多多的拣产妇孩子们应用的带了去。”大媳妇道：“好俺娘，那皇宫里头跟仙宫一般，天下的好东西满坑满谷，愁没有衣裳与娘娘用？”郑氏道：“狗！宫里是宫里的，我的是我的。当娘的与闺女看生长，难道不许我带自家东西？”不依媳妇们说，寻下许多上等临清布，路上裁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做小被小褥，做尿布使。
那县官见张家忙碌，使了自己的夫人来送了许多银子并下程。县官夫人也是大家出身，悄悄的与郑氏说：“老夫人务必随身带些上好的参片，并几件孩子衣服进去。”　郑氏便翻出自家藏的老人参，寻了药铺子来当面看着切了片，使随身荷包装了，揣在自己身上。议定郑氏、张大、张二并两个儿媳，带着管家、婆子们上京，张举人、张三夫妇看家。因同着天使一路进京。天使路上着实的照管，郑氏亦十分感激。张家悉心巴结，天使倾心接纳，两边甚是相得。
有一日，众人到了京城，权在客栈住下，天使便往宫中复旨去了。郑氏命张大同两个管家出去寻房舍，寻到国子监胡同首，一间两进民宅，对门是房主的房子。讲定房钱每月十一两五钱银，郑氏也没还价，就写了契，与了半年的房钱，择了吉日，一家子搬在国子监门首居住。
不久，宫中来人，教授郑氏如何朝、拜、进、退等宫中礼仪。宫人出入非止一日，那房主见了这个轩昂的情形，抵死退回房钱，张大十分说着，勉强收了一半。
那头黛芳得了母亲、兄嫂入京的消息，眼巴巴的望着南墙。终有一日，吕司籍亲来知会，道是郑氏夫人明朝入宫朝见。
第二日，黛芳辰时即起，收拾停当，专在屋中坐等，又命郭德宝先往宫门迎侯。 先领着郑氏往中殿与端妃磕了头，得了几句温勉，方往后殿来。春桃带着两个小宫女已在垂花门等的不耐烦了。 见郑氏来，忙笑道：“老太太有礼，娘子都等得急了。”一群人拥着郑氏进了正房。
郑氏一脚迈进屋中，不及抬头，先跪下道：“民妇郑氏给娘娘请安。”黛芳急令人扶起，郑氏抬眼见黛芳长大了好些，身穿宫样宝蓝色团花通袖袍儿，白绫里衬，家常带着宫髻，金镶各色宝石箍儿，金排环，粉黛不施，脸儿粉扑扑的，心下松了一口气。握着女儿的手，未语泪先流，黛芳亦哽咽道：“娘，是我呀。”郑氏含悲道：“娘娘气色甚好。” 黛芳道：“我在宫中，吃的好睡的好，自然样样都好。 娘一向可好？”郑氏道：“都好，都好。你爹也好，你哥哥嫂子也好，侄儿侄女也好，姐姐们都好。”
娘儿两个抱头哭了一场，春梅等解劝着，渐渐好了。　小宫女捧着水进来，春桃便引郑氏往外去了。
母女二人重新洗漱梳妆毕，又往内室坐下，郑氏打量室内，见家什、铺陈都是簇簇新的，墙上挂的，桌上摆的都是锃光瓦亮的，宫人又上茶来，郑氏抿了一口，是女儿从来不吃的六安茶，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女儿吃了大苦了！”急得又要哭，强又忍住，勉强笑着叙了几句寒温。黛芳又问何时有了小侄儿，郑氏便把孙儿们稚拙可爱的话，捡能说的都说了。黛芳知道郑氏等在国子监胡同首住，道：“甚妥。“
良久，春梅进来说：“外头摆饭了。”黛芳即携了郑氏的手来至外间。 自从那日求了太后抚养龙嗣，太后便拨了长寿宫中得用的两个二等宫人，两个三等宫人，并四个小内侍前来侍候，又单独立了小膳房，黛芳统交绿嬷嬷掌管。长寿宫的人一到隆福宫，立即把后殿原来那些人里面举凡躲懒的，手脚不大干净的，行动有些靠不住的统统交还端妃，后院风气为之一肃，要茶要水就不比前时只是虚奉承。因这日郑氏入宫，黛芳特往膳房叫了一桌喜菜，掌膳使了浑身解数：荔枝肉、一卵孵双凤、孔府一品锅、神仙鸭子、怀抱鲤、花蓝桂鱼、玉带虾仁、油发豆莛、红扒鱼翅，摆了满满一桌子。宫人然后另安桌席，这方是才人吃的东西。郑氏见都是些清蒸、白灼的菜肴，问道：”才人怎的这般口轻？“ 黛芳笑道：”自从怀了孩子，口里腻腻的，咸辣甜酸通吃不得。“
郑氏因早起没得饭吃，腹中饥饿，见满桌数不尽龙肝凤胆，于是一气吃得迥尽，春梅在旁笑道：”老太太食量甚是雄壮。“ 郑氏愧道：”姑娘见笑。“黛芳道：”她不是笑你。想我没这孩子时，顿顿吃的都不少，头一回把两个丫头吓的要不得。”春梅道：“能吃是福嘛。”一屋子都笑了。
一时饭菜撤下，黛芳又携了母亲的手在廊下溜达，切切的叮嘱了许多话。直至宫人禀说：“时辰到了。”　母女两个方才含着两包泪，依依作别。
黛芳见母亲走了，不免又是珠泪暗弹，春梅等俱劝说：“待不得几个月，等娘子临产时老太太就要入宫，还要伺候娘子月子哩。”黛芳渐渐放宽心胸。
唯郑氏回去，抱着长媳大哭了一场，道：“娘娘生恐饮食里头有妨碍，只肯吃那白水煮的糟心东西，却是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