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世界][起源篇]02 诺心

诺心

天气很好。从办公室的落地窗极目远望，可以看见天际线上连绵远山，那是祁连山脉的一部分。从前的马场应该就在那方向。
“心姐，比赛要开始了。”
站在窗前的诺心转身来，探身进门的是念依，她从前的助理，现在也是地方分公司的总经理了。
“好，我换一下衣服。”

高管宿舍是今年年初才建起的，诺心当时只坚持了两点，要有落地窗，和步入式的衣橱。
等到真的住进来了，她才醒悟后者并没多大用。以她现在日常的衣品，不过这条和那条T恤，这件或那件仔裤的选择。
T恤按黑白灰的色系挂在衣架上，她指尖划过，最终还是停留在黑色那排，随意拿了一件换上。
她走出门，还等着的念依一见就长叹了一声，“心姐，真是羡慕你，怎么就晒不黑呢。”
诺心生着张圆脸，自来了张掖之后将头发剪了，一头短发毫无造型，自觉与西部一般人没区别了，只有肤色白皙，让她比实际年轻看起来小上几岁。
“哪有，也晒黑了。”
念依伸出胳膊，凑在她的胳膊边对比，“看，和我差了好几个色号。”
诺心笑着往前走，“好了，真得赶紧了。”

司机已等在楼下，路程不远，沿途各处“庖丁节”的标志迎风招展，会场外的人不少，司机走了VIP通道。
诺心下了车，被引导着朝贵宾包厢而去。遇到的人都朝她微笑，诺心也打点起精神，依次打过招呼。
念依跟在她身边，有诺心看着眼生的人，她便低声提点一下，一路走进包厢，诺心长出了一口气，拍拍念依的手。
“幸亏有你。”

场地中心临时搭起了台子，主持人已候场多时，接到场控的示意，终于登台，麦克声在空荡的场地中响起，喧嚣的场地逐渐安静下来。
诺心听了两句开场白，便走了神，想起刚才接到的电话。等哨声响起，她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场上，隔板前，十数只安格斯牛已由牧场工人带着，在场边排起了队。
“这些静置过一天了么？”
诺心条件反射的问了一句，淹没在观众掌声中，念依没听清，疑惑的朝她歪了下头。诺心醒悟过来，笑着摇摇头。
场上用单向透明玻璃搭起了S型的通道。这是这几年庖丁节上新采用的方法，每一只待宰的牛跟着前一只往前走时，看不见前方，通道尽头是仅容一只牛进入的金属盒，门关上后，高压电极棒会在瞬间击中牛的颈部，让它陷入昏迷。
除了应付动保组织外，这套人道主义的屠宰法也被诺心的公司用于讲述品牌故事。
动物也是有应激反应的，一旦产生应激反应，肌肉紧张，就会产生乳酸，牛肉的品质就会下降。焉知牧场中的牛，都是智慧牧场中放养长大的牛，在熟悉的环境中天然放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生活在平静安定之中，因此能产生最为优质的肉质。
品牌故事中如是说。

诺心在房地产公司待了二十年，来张掖前从未进过屠宰场，这套说法最初是听胡工说的。胡工当时还落魄着，只剩个工程师的头衔，诺心与他谈了一下午，便请他来做焉知牧场的总经理。
那时她一个人住在厂房，胼手胝足，最初闻到就想要吐的血腥味，甚至已无力再察觉。胡工来了以后，确实分担了她肩上的大半重担。他那些常人眼中怪癖的坚持，她也就忍了。
这半年他们的销量突飞猛进，存栏量不足以应付订单，胡工也终于肯妥协，从别处买入成牛，经过他们的手屠宰分割再卖出，价格比顶级A5的雪花牛肉更为亲民，市场上也意外追捧。
胡工只坚持一点，外地买来的牛必须要先静置24小时。他的理由是牛在运输过程中会紧张，需要24小时才能恢复平静。有批货实在要的太急，没等到24小时就送了进去。出来的肉果然未能通过检测，只好折价卖出，做了狗粮。
——唯被信者，方是真实。

在工厂流水线上，一头牛从放血开始，剥皮开膛，时间不超过45分钟。胴体会被挂起，进入温度控制在0-4度的处理间，根据肉质等级，按照美式或日式切割方法分隔，再经历72小时以上排酸，进入市场。
庖丁节上的屠宰方法，其实还是滚地牛类型的，速度要慢些。每位“庖丁”都配置了专人，提着桶去接牛血，再换上人收拾肚腹下水。好在离得远，血腥味并不明显。
诺心把视线转到台下的观众席。
比起平原，这里的人普遍肤色较深，高鼻深目。远道而来的人群中，不但有青壮年，也有老人和孩子。靠近场地的前排，不止一个小孩被人扛在肩上，小手中拿着节日的彩旗，仰头看着会场上方巨大的屏幕。
高清摄影机此时正对准一头刚被隔断动脉的牛，血流飞溅。
诺心突然起身。念依抬头，看到她的神色也跟着起身，小声提醒。
“等会您得上台颁奖。之后还有媒体的采访活动。”
诺心脸色显得比平日更苍白。“我出去透口气，一会就回来。”

等到颁奖时，诺心果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得了庖丁一等奖的是个年轻人，离得近了能看到他眼白泛的蓝色，一笑起来嘴边有个小酒窝。
诺心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地方，而不去想他身上被汗水蒸腾起的血腥味。
他们握手，诺心将奖杯交给他，然后转身一起面向媒体席方向合影。
闪光灯的此起彼伏中，诺心听见一个童稚声音高叫，“是小机器人。”她维持着微笑，等到合影完成，再回首时，只见离去的人群熙熙攘攘。

专访记者十分年轻，长相与庖丁冠军相似，两人握手时，诺心一时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哇，你这件T恤可真是让人十分sad（悲伤），我几乎都要感觉depressed（抑郁）。”
诺心自从来到这里，已有许久没听人说过洋滨泾英语，一时没懂，低头看到自己T恤印的图案，才反应过来，笑着回道，“Don't Panic。（不要惊慌）”
年轻人眼神一亮，态度更加亲切起来，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两人在落地窗前坐下，寒暄了几句，秘书送上茶，记者才将话题引到了采访内容。
“我想很多人见到你都会疑惑，这么一个温温柔柔的江南女子，为什么会跑到塞北来，还做了这么一个，呃，对于女性来说非传统的行业？”
这记者显然是做过准备，诺心想。
记忆中瞬间闪过了熟悉的画面，血流飞溅。坐在餐桌边的四个人，脖子齐齐从正面被切断，头部向后挂去。
“因为摄影。”
她收回思绪，微笑着回答。

因为喜欢摄影，与朋友的旅游中，意外发现了张掖的美，流连忘返，就此留下了不解的缘分。
这个故事，她已讲过不止十次，不需动脑，言语自然而然的熟及而流。她甚至能边讲边在脑中看见自己所讲述的场景。落日下的湿地，美丽到让人落泪的自然风光。
记者听得频频点头，话题自然从她与张掖的缘分，转到了她所选择从事的行业。
诺心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动。
“至于为什么选择畜牧业，其实是因为我天生是个照顾者。”
她看着对方瞬间露出的错愕表情，微笑了。
“看得出来，这个答案让你意外。刚刚节日上的表演也许容易误导。事实上，焉知并不是一个屠宰加工工厂。我们的主业还是畜牧。屠宰只是我们的一个环节，甚至可说是最微不足道的环节。”
她从走遍世界挑选合适的肉牛开始，说到了她为什么选择安格斯牛，又为什么坚持围栏放养的方式。

“当我看到加拿大牧场上的牛群，在零下40度也能在露天生存时，我下定了决心，这就是我要采取的养育方式。”
“哇哦！真意外。咱们这儿冬天也有零下30度呢。”
“是28度。”她纠正说，“去年最冷的那个晚上，是零下28度。当时这栋楼还没有建好，我一个人住在厂房里。那天白天下了雪，我虽见过国外牛的放养方式，心里却还是放不下。半夜两点时，我实在睡不着，干脆起床，自己开着车，开了二十多公里去牧场。”
她停顿了一下，制造一点小小的悬疑气息。“那天真的冷，星光很好。牧场你也知道，没有灯光，我也忘记带手电，只好打开手机上的灯照亮。然后我看见，星空下，它们都惬意的趴在雪地中睡觉，没有一头牛躲在遮阴棚下。那一刻，我终于放下了心。”

专访很成功，记者当天就发回稿子做确认，诺心略改了两三处，第二天网络稿就登了出来，过了几天，日报的登出了采访全文，导读放在了一版显著位置。
念依跟进后续答谢，诺心则亲自去车站，接她那位千里远道而来的前下属，玲珑。
张掖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交通不方便，没有直达航班，只能飞机转高铁的折腾一番。
玲珑拎着旅行装走出出口，她显然在车上重新洗漱过了，看来容光焕发，与诺心热情拥抱了一下，退后两步上下打量。
“诺心姐一点也没变。”
“怎会，看，连白头发都有了。”

路上两人交换了些前公司同事的八卦，无非是谁和谁结婚，谁和谁又离婚一类。诺心离开已有两年，有些提到的人已记不太清面容，听玲珑说的热闹，也配合着点头。
她安排了接风宴，两人进了包间落座，服务员倒好茶水出去，诺心才擦着手问，“是什么事？”
玲珑收敛了一路欢欣鼓舞的假象，嗫嚅了半天，方才开口。
“我不敢和别人说，怕被当成疯子。诺心姐，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可能哪里不对。”
诺心看了她一眼，把热毛巾折好，放回托盘。
“你说的不对是指——”
玲珑皱起眉，欲言又止了一下，叹了口气，“哎我先说下RC的情况吧。”

她便说起了她是如何被猎头介绍，经过面试加入RC的。中间服务员上凉菜时打断两次，诺心招呼她开始，边吃边说。
听前面，就是个常见的职场故事。诺心边听边在头脑里给故事中的人物自动分类。
白莲花、上位小三、恶毒狗腿……
话题进入公司政治，玲珑噘了下嘴。
“说起来都怪诺心姐，还有陈总。你们之前把我宠坏了。咱们团队太简单，让我觉得在任何地方，都只要做事就行。”
诺心拿公筷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这个卤肉不错，你尝尝。后来呢？”
玲珑低下头，拿筷子戳了一会盘子上的菜，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说了，你可别以为我是疯了啊！当她指着我破口大骂时，我看到，她整个人，变成了一堆数据……”

她说完，惙惙不安，停下了筷子。诺心看了她一眼。
“你信教么？”
“啊？”
“我不信。如果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那么如何解释善恶的存在？现世之中，善行未必有善报，恶行也未必有恶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这样的存在，必然不能是神。”
诺心说着，突然笑了一下。
“所以很长时间，我一直认为我们生存在——该怎么形容呢，没有负面意义的，戏精的世界。”
玲珑被她说得有些晕了，“戏精？”
“对。每个人被分配了一个角色，只要努力去扮演，就能得到相应的奖赏。比如说，你刚刚提到的人里，明月，她的角色可能就是小三。所以她必须浅薄，恶毒，外媚于人而内心空虚，想要抓紧触手可及的一切资源。人生如同一场大戏。无关善恶，只看谁表演的最好。”
玲珑想着，慢慢点点头，“如果这样，她虽做了许多坏事，却不会遇到惩罚，因为这是符合角色人设的——啊诺心姐，你这个世界观太可怕了，太致郁了！”
诺心安抚的朝她笑笑。
“还好。那只是一时的想法。我一度以为，我被安排的角色是照顾者。照顾婆婆，照顾老公，照顾儿女。我尽力扮演自己的角色，哪怕得不到任何感谢，屡屡让步，只会被对方得寸进尺。”
她长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心脏那里隐隐的疼痛，如同她此前无数次心力憔悴到极点的症状。
但，那不是真的。
她在心中这么说着，坚定了意志。
唯被信者，方是真实。

心脏区域的疼痛渐渐消退，诺心的语气也特意缓了一下。
“但，那不是真的。因为某一天，忍无可忍下，我终于掀桌——”
她再次记起那血流喷射的场景，记起那瞬间的杀意与痛快。
“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了。我当时那么以为。我洗了手，换好衣服，出去买消毒剂和其他的工具。等到我返回家中时，却发现我刚刚杀死的四个人，一如往日的坐在餐桌边，正在吃饭。”
她直视着玲珑，所以分明看清对方是何时终于听明白了她想说的话。
对方的瞳孔放大，瞬间想要跳起身的时候，诺心伸手压住了她的肩，靠近到几乎贴到对方耳朵的距离，低语。
“系统。它偶尔也会出错，读盘重写。你见到的，还有我经历的——我们生存在系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