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
“您已到达目的地。下车时请带好随身物品。”
玲珑回过神。车门已自动开启，外边是熟悉的入口。
自动驾驶的电子语音重复了一遍播报。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系统设定，听起来比之前语气急促。
她赶紧拿好包下车。
她脚上穿着头层小牛皮的裸色皮鞋，中跟。裙子过了膝盖，同色系的真丝衬衫略为宽松，黑色长发在低头时往前滑落一缕，落在肩前，此时被不经意的拂到后边。
RC大厦的停车场，与整体大厦装修一样，走的是未来无机感，银灰色的墙，看不到的灯源洒下冷光。
玲珑走到电梯门前，门侧的灯正好亮起。电梯内只有一个人，她趁机检查自己的妆容。
修瑕完全遮盖了黑眼圈，散粉自然妥帖，唇色润泽。她微微歪了歪头。镜中影像也许看起来苍白了些，其实只是她没用腮红。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了。
一片开阔的办公区域，座位之间不设格挡，一眼能望到底。最远处的办公室门关着，银色的VP两个字闪着冷冷的光。
玲珑微微低下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偶尔有同事路过，彼此点下头，偶尔的交谈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她的办公位正好靠窗边，旁边空着两个座位，雪白的桌面上什么也没有。
不到一个月前，原本紧邻着她的位置上是有人的。那是她的顶头上司试图给她找个领导未成，于是给她找来的“助手”。
她刚坐下，包还未及打开，桌面的电话灯闪了两下，液晶屏上显示出来电者，明月。
玲珑只觉得心脏急跳了两下，她闭了下眼，深呼吸了一下，接起电话，抢先开口道，“领导。”
“玲珑啊。”她的顶头上司开口，语气亲切随和，“今天下午有个供应商的会，你来听一听，提点建设性意见。”
“哦好的好的。”玲珑应声，她单手在桌面上点开行事历，滑到今日的行程，下午区域一片空白。
“会议通知我等会让秘书转给你。”电话那边明月似乎猜到她的困惑，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挂掉了电话。
玲珑确认电话已恢复成未联线时的平稳长音，才把听筒挂回了位。
玲珑打开文档，工作了半小时，再刷新行事簿，并没看到更新。
她抬头看看，附近的同事已陆续到达，靠近VP办公室的方向，小领导也已到了。
她起身去咖啡间，拒绝了咖啡机器人的帮助，磨好豆子，做了两杯手冲咖啡。
脚被轻轻撞了一下，玲珑睁眼，只见送咖啡的小机器人平滑驶向门外。
这是因为被拒绝了所以生气了么？她不由想，又立即抹掉了瞬间的疑云。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是个AI而已，只会按设定的程序进行，哪里又会有脾气。
她找了个小托盘，放上两杯咖啡，端起朝小领导的工位走去。
“哦谢谢。”小领导转过椅子，端起了咖啡，一饮而尽，“啊好香。”
玲珑有些怀疑，他并不能喝出手冲与机制的区别，不过她本来也不是真的要请人品鉴咖啡。
“明总说，今天下午的会让我也参加，我想问下有什么要提前准备的没？”
小领导往左边看了一眼，VP的办公室门开着，这意味着明月已经不在办公室了。
虽然如此，他回答时仍压低了声音。
“你上次做的项目，上边觉得很好，领导就想如何快速复制，找了供应商做了提案，却都不太满意——缺乏些灵气。”
他说着，看向玲珑，眉梢微挑，似乎有些不言自明的含义。
“等会我把下午的会议时间地点转给你，不用准备什么，听听他们说的，提点意见就行。”
玲珑感谢了，回到座位，果然很快就接到小领导转来的会议通知。
他在发送前没有清除之前的电子痕迹，玲珑点开来，看到了转发列表中的供应商邮箱，域名拼出来，她唇角微微一翘。
原来是国际顶级的策略公司。领导还真是瞧得起她。
她离开前公司时，是裸辞。原本以为凭她的经历与年纪，再找个类似平台不难。不料中间竟隔了漫长的9个月。加入RC时，她便暗自发誓，无论多么难挨，这次一定要做满时间，不能再一时意气辞职了。
面试她的小领导，在她入职后不久就拉她聊天。
“咱们领导原本不想要你，说你太年轻了。”他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轻浮。
玲珑忍下气，装作没听懂，谦虚道，“哪里，我其实比明总还要大两个月。说到这个，要感谢您。”
小领导点头。他在之前公司，负责的不过一个模块，来RC却被提拔为二把手，虽也知道幕后缘由，到底忍不住的春风得意。
“咱们公司你也知道的，平台大，从外边找各种顶尖的人才，让人降薪加入。我说以你的年龄在这个行业已经是资深的了，关键是性价比还这么高。”
玲珑垂下眼帘，微微点头，任由对方后续的话在她耳中化为嗡嗡的白信号。直到对方以“好好干”为结语，主动终止了对话。
玲珑试图和明月交好，外出旅游带手信回来，特意给她挑了贵重的，对方收了，却无效果。
几个月后，玲珑偶尔听到别的部门同事八卦，才知顶头上司之前是集团二把手的秘书，做了十年，半年前空降，接手这个部门。
她叹了口气，一边感慨怎么又遇到了，一边放弃了交好的努力，只专心用工作证明自己。
前前份工作，她自入职起就被董事长的夫人针对，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原来前两任这一职位的就任者都是董事长的情人。在夫人的眼中，她纵然此时还无罪，却也是重点防范对象，未来几乎肯定的敌人。
下午会议，她特意提前了5分钟赶到地点，却发现屋里已坐满了。连明月也在，正聊得欢快。
一见到她，明月的笑容立即淡去，“时间到了吧，开会吧。”
有人好奇的看过来，玲珑只觉得脸上微烧，低下头，拢了下裙子，在会议桌的末席坐好。
供应商中，最为资深的一位起身提报方案。他的头发整齐向后梳理，夹着银丝，并未染黑，似乎在彰显年龄与智慧。
前三页时玲珑还认真在听。话里行间可以听出，这个项目推进了有一个多月了——大概就是她把领导给她配的“助手”开除前后。
等过了炫人耳目的部分，进入实施细节后，玲珑忍不住走了神。
如同许多乙方方案一样，这份提案，包装的虽华丽，本质却充满着臆想。
从形式上，是抄袭她之前做成的那个项目。
明月此前一直将她负责的这个版块当做鸡肋，连工作汇报都让她直接向高层做，直到她因那个项目被评选为集团最佳员工，才认识到这一部分竟可以成为聚宝盆。
她并不想争功，明月要求时，她便将项目从策划到执行的文案全都转移了过去。只是，拥有材料，和真正做过，还是不一样的。
正如眼前的供应商，理解了项目的表面，却并不能理解项目底层的逻辑……
“玲珑。说说你的看法。”
玲珑赶紧把思绪拉回来，脸上挂上些笑意，“方案挺好的，我也没有什么建议了。”
她停住，明月微皱眉看向她。看来不说点什么也过不了关，他略微犹疑了一下，才继续，“——在执行时，我倒有个想法，是不是可以形成模板，让地方公司去具体操作。”
室内陷入一片沉默。
RC集团起家时是房地产商，现在已成为综合性商业帝国，集团却仍按地产时的组织架构，按区域分为地方公司。
玲珑这一项目，最底层的逻辑是要与当地的居民取得共识。她当时为了能做到这点，在项目所在地住了大半个月，挨家拜访。地方公司对当地的情况更为熟悉，若由他们来做，这项目才有成功的可能。
只是——玲珑看着明月越来越黑的脸色，突然记起了一点。
明月是秘书上位，地方公司的老总们，可并不吃这一套，当面嘲讽的人也大有人在。
“砰”的一声，明月把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玲珑忍不住抖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是满含怒意的尖锐指责，“你什么意思！”
玲珑轻咬下唇，抬头以迎接她无意间挑起的骤风暴雨，看到明月瞬间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站在会议桌顶头的——玲珑不知如何形容，也许该说是人影？整个数据化了。
明月的头发、外衣、皮肤……全都消失不见，整个人成了一个微微泛着银光的轮库线。
人型轮廓中，替代骨骼肌肉的是一行行快速飞掠的绿色代码，同时有绿色的字符不停从头部喷出，玲珑眼花缭乱下，只分辨出，“吃里扒外”，“自以为是”几个字样。
她忍不住朝左右看去，却见其他人似乎毫无所觉，低头的低头，看电脑的看电脑，小领导倒是抬着头，视线却放空，对眼前的异象似乎毫无察觉。
那个不断往外喷射字符的人型轮廓，喷了大概三分钟，自行甩门出去了。
她的外形不断抖动，玲珑几乎担心她能不能维持这个人型，还是会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最后爆掉。
室内一时安静，刚刚躲避着视线的人纷纷抬头，不止一人偷眼看玲珑表情。小领导咳嗽了一声，“要不今天先到这里。”说完，起身追了出去。
剩下的人全转头看向玲珑，她只觉得脸上发热，尴尬得似乎是她做了什么错事，找了个借口，也离开了办公室。
直到回到自己的座位，玲珑的太阳穴都还在跳。她几乎是漫无目的点开了桌面，对着弹出的办公系统发了一会呆。
直到邮件抵达的脆响声起，她才回过神来，打开邮件浏览，是她另一项目合作方的回复。
她敲了两个字，关上邮件，重新开启了一封新的，脸色平静下来，纤细的手指飞速在键盘上飞舞。
提交离职申请的第二天，人事部门就找了过来。
玲珑对此并不意外。
分管人事部门的副总裁，是她顶头上次的前任——担任秘书一职的前任。
在她们这个半数高管为女性的公司，少数被明月称呼为“姐”的存在。
玲珑被请到人事的办公室，对方让她坐在沙发上，坐在了她的侧面。
比起对面而坐的对立感，这样的位置更容易带来心理的接近感。玲珑参加的中层干部培训会上有讲。
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露出感激的笑容。
例行公事的对谈进行了半个小时，对方才问出关键的问题，“你的业绩很好，去年更是集团十五名年度最佳员工之一。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呢？”
玲珑做出犹豫的表情，垂下眼帘，等待了合适的时间，她似乎下定决心般抬头，“是我的问题。我无法与我既不尊重又不认可的领导共事。”
人事的眼睛亮了。然而她再如何追问，玲珑也都不愿意再多说任何具体的事例，来证明她所不愿共事的领导到底做了什么。
工作交接用了三天的时间，明月从头到尾没出现，出面斡旋的是小领导。
玲珑正在推进的项目已到签订合作的关口，她曾动过念头，是否就让这项目无疾而终，最后还是想通，把项目相关的所有资料转交给了交接人。
功成不必在我。她自我安慰。又忍不住唾弃了下自己，玲珑啊你真是圣母到没救。
同样向明月汇报的另一个团队三人，与她前后脚提出了辞呈。比起玲珑，她们显然是积怨更久，很快，公司私下就流传起来，明月如何通过部门的二把手收取回扣。
“七百万的项目，竟然要收四百万回扣。啧啧。”
风声也传到了玲珑这里，也有熟悉或不熟的人以惜别为理由找她或明或暗的打听，玲珑只做听不懂。
玲珑是主动辞职的，公司并未给以补偿，好在之前的奖金足够丰厚，让她能有足够的信心，在钱花完前找到下份工作。
她消沉了一阵，最终决定跟着瑜伽老师去了一趟印度，在深山中体验修行的感觉。
她老师所属的流派是流瑜伽，行云流水的姿势变化中，玲珑将意识放空，忘记自我与世界的界限。
等她回去，终于可以重新回视那一段经历。
她思前想后，越来越肯定。握着手机犹豫了许久，直到机体被捂热，她终于拨通了一个许久未曾连通的号码。
“诺心姐，是我，玲珑。你现在在哪里？有件事我想和你当面说。”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