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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漫谈][绕圈]笑面人

Synopsis

by 菠萝头

【第十站】【绕圈文】

【放浪漫谈】【菠萝头】


《笑面人》

——人类线(副)



(一)
呵了一口气,吉米擦了擦玻璃。
透过擦出的透明,可以看到窗外一片又一片的雪落下来。它们越来越大,密布得像是棉絮。那些棉絮之后,福利院的大门前,那个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你在哭吗?詹姆士。”
一个男孩站着吉米的背后。
“没有,只是感冒,这里太冷了。”吉米转过身。
这个男孩是吉米的同伴,胖胖的,有点傻。他今年11岁,吉米12岁。他比吉米晚一年到福利院,不聪明也不漂亮,失去了很多领养的机会。他未来会和其他普通的孩子一样,如果得不到领养机会,16岁之后就必须离开福利院独自谋生。
吉米不一样。如果他愿意,他有大把机会被富裕的商人家庭领养,但他始终不愿意。他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带走他。
“明天会有新的领养人来,你去吗?”
吉米犹豫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窗外。“我去的。”他说。
小胖子高兴起来,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吉米绕过同伴走向门外。他没有出去,在门框边停下了。他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用指甲在门框上掐出一条痕迹。
痕迹以下,横着着5条用指甲掐出的印记。
最下的那条旁画着一朵雪花,写着一个日子——五年前的今天。




(二)
“牙很整齐。”
领养人像对待一匹马或者一头牛那样,掰开吉米的嘴,往里张望着。
福利院的院长咳嗽了一声,这个动作令院长很不高兴。
“这儿不是自由市场,您应该更多注意孩子的言行和品行。”
领养人又翻了一下吉米的耳朵,松开了手。
“我只是在确认这个孩子的血统,有没有被你们夸大。”领养人的手插在口袋里,退后了两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他母亲是这样说的,但希望这不是您关注的重点。”
头发花白的院长一身黑长袍,消瘦阴沉得看起来像是殡仪馆的馆长。“他母亲说他父亲是南方的一位领主,一位伯爵,但她拒绝透露他的姓名,她和他父亲有过约定,绝对不透露身份。”
“所以,这个孩子是一个私生子。”
领养人露出了讥讽的笑,他看着吉米,似乎为了看他的表情才说出这番话。
吉米依然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和他母亲还有联系吗?”领养人问。
“没有。我们很久没有见到他母亲了。”
院长说,“她很久没有来,以前会寄一些钱,这两年已经彻底没有了。我们按照地址去找过她,她已经搬走了,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被彻底遗弃的私生子,一条丧家的血统犬。”
“希望这是您最后一次提这个词语,您需要考虑孩子的自尊心。”
院长很愤怒。“您让我怀疑您领养一个孩子的资格。”
“你觉得受伤吗?孩子。”领养人望向吉米。
“不,先生。”
吉米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
“强大而稳定。”
领养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望着院长,眼睛眯起,好像赢了一局。“之前我不确定他的出生,现在我现在有点把握了,他应该来源于一个高贵的、性格坚韧的古老家族,容貌和忍耐力是血统的最好证明。他的母亲可能行为不端,但他父亲无疑是一位优质的绅士。”
“希望您在闹出私生子的闹剧时,您的夫人依然认为您行为端正……”
院长的鼻孔里发出了尖锐的气声。
“我的夫人完全不用担心。”
领养人皱起眉头,眼神开始急躁。“这个孩子我很满意,所以手续怎么办?我没有很多时间。他叫什么?”
“詹姆士。”
院长说。“但领养这事儿,还得看他本人意愿。”


办公室的炉子烧得旺盛,新加了两块木柴,是吉米进来时顺手带来的。
院长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击打着书桌,手背青筋凸起,指甲好似要在桌上戳出几个洞。
“我希望你拒绝。”
院长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打听过这个人,他去过其他福利院,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这也不是什么好家庭,一对不算富裕的小生意人,香料贩子。自认为拥有旧王朝血脉,还是一对堂兄妹,疯了也想要一个旧王朝血脉的孩子。他们打什么算盘我很清楚,一个免费的小工,一头搬货的骡马,一件让赢得赞美的装饰品。他们会让孩子没日没夜替他们工作,又不至于触犯法律。这种人只会热爱自己的孩子。”
吉米没做声,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超过16岁也不用离开,如果想要在这里工作也可以。你想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你……你知道的。”
院长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嘴唇,又补了一句。“这里会比你在外面舒坦多了,如果未来坐上了我的位子,你会过上不错的日子。”
吉米很坚定地摇头。“我母亲不会来了。我不等了,我要离开。”
院长站了起来。“为什么?嫌我不够照顾你吗?这么多孩子中,我最宠爱你!”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宠爱……”
十二岁的少年望着院长。“您是指……那种事情吗?” 
严肃而古板的老人脸色由白变青。他坐回椅子上,靠在椅背上,像一条被拍上沙滩的鱼。
“随便吧!随你的便吧!”
他翻起两眼,瞪向天花板。“没良心的小子!不知好歹的东西!到了外面,有你苦头吃的!”



(三)
吉米站在门框前,用指甲掐下第一条痕迹。
这是他离开福利院的第一年。
他的卧室被安排在这屋子的一楼,由小仓库改建的房间,刚够摆上一张小床和一张书桌,窗框有点缝隙,冬天漏风。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想。他用纸塞上了那些缝隙。
如院长所说,他是新监护人的未达年龄的雇员。每天晚上,他在客厅的桌上都可以找到一张纸,记录着需要完成的工作和时间。
他学习很快,体力和头脑充沛,不断寻求便捷的方式。他相信这将有助于他的未来。他很快胜任了一个成年人的工作,甚至超过。他心中明白,如果干得好,监护人就会善待他,甚至满足他的一些要求。事实上,他好到出乎监护人的意料。
这对监护人是一对夫妻店的香料商,姓氏是拗口的郝德宁勒。他们的家族是国家旧王朝的旁支之一。卡洛斯一世夺取了这个国家的政权,并没有采取肃清旧王朝血脉的举措。相反十分宽容,让这些旧贵族以市民的身份生活在都市内。
在吉米看来,这反倒成了对他们的羞辱……
曾经腐朽、奢靡、不切实际的王朝之风和空虚的国库,旧王朝在卡洛斯的军队到达之前,已经摇摇欲坠。如今,这些旧风气依然像是遗传病一样残留在这些旧王朝分子身上。
比如,郝德宁勒夫妇坚持买卖小众香料药材,是旧王朝过于陈腐的品味。他们也坚持让吉米手绘花纸附在商品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人自己曾经的出生。
吉米满足了这些要求,只废去小部分的力气。他得到了想要的——离开了霉味和痛苦一起弥漫的福利院,远离了那个眼神潮湿的院长。他继续上学,拿到学校金钱上的嘉奖。他支付了学费,剩下的带回给了监护人。
他今年十三岁,已有能力将所有事都处理得完美。
这种能力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这使得他发现自己有异于常人的一些特点,专注力、学习力和思考力惊人。这使他内心膨胀,又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看出来。
他依然尊称监护人为“先生”“夫人”,对此那对夫妇很满意。在他们的意识中,旧王朝的血脉由贵族后裔来侍奉再合适不过,虽然他们依然叫南方富裕的领主们为“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们保留着参加旧王朝沙龙的习惯。在某栋老旧房子里举行的沙龙,一群失败者喝着廉价的酒,画着夸张的旧王朝妆,个个神经兮兮。
他们也保留着养纯血猎犬的习惯,哪怕狗太老,哪怕根本没有外出狩猎的机会。
晚上把这些香料清点出来,装进盒子放在桌上。不要弄错剂量。
放学后,吉米经常在在客厅餐桌上看到这种旧纸片,材质有时是纸板箱的碎片,有时候是旧报纸。上面写着工作内容。
这张旧纸条被压在一只盘子下面,里面装着晚餐。
粗糙的杂粮面包皮、因为腐烂被抠上一些洞的土豆、干呼呼的培根,只有盐,没有酱汁。他在桌子边坐下,吃掉了面包皮和土豆,将培根用手帕包了起来,塞进了口袋。他的监护人住在二楼,楼上没有声响,他们已经休息了。
他将纸条含在嘴里,走进一楼的仓库。他将物品整理得一干二净,纸条上的工作花不了他多少时间。
他没有立刻动手工作,而是打开了窗户,让风吹进来。远处的黑暗中,有两个萤火似得光点悬浮在空中……
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光点逐步移近,巨大的猎犬轮廓出现在了灯光下。吉米做了个张开双手的动作,猎犬兴奋起来。
它从打开的窗户一跃而入……
吉米做了个“嘘”的手势,将手放到猎犬鼻子前。它闻到了培根的味道,晃尾巴更剧烈了,它开始追踪味道的来源,最后在吉米的口袋找到了它。
吉米撕开了黏在培根上的手帕,直起身,抬高手臂晃了两下培根。大型犬也跟着站起来,前爪几乎能搭到吉米的肩膀。
“幼稚鬼罗伊。”
吉米将培根放到了猎犬的嘴边。它张开嘴轻轻咬住,随后伏到地上用力地撕咬起来。在没有狩猎活动的今日,它只能用于撕咬这些肉类,再过一两年,它将老得连普通肉类都困难。
吉米在它身边盘腿坐下,望着它,从心中感受到一丝生活的安宁。仓库因为这只猎犬的存在,也变得不冷了。



(四)
赫德宁勒夫妇精明过人,又自负得厉害。
在清点香料和药材的时候,吉米会连商品的细节都记录的清楚,写在本子上,也同海绵一般印在脑子里。
他觉得有一大批新香料有异常,他们换了一个便宜的供应商。
他犹豫了一下,打消了告诫他们的念头。他们不会接受他的判断。他也乐于看到他们窘迫的模样。
这对夫妇依赖着他,却不是对孩子般成为寄托的依赖。他有些失望,接着接受了这个事实。如同院长所说,他们至今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领养的吉米和猎犬罗伊,没有太多差异。
吉米的痛苦不明显,这令他觉得自己幸运,他发现了自己另外的特点,他不只对自己该有的痛苦感受弱,对于他人的情绪感受力也很弱。别人哭泣、生气或者欢笑,他无法感受到对方的情感波动,只能用眼睛判断对方的状态。他不明白是否因为自己的心在回避什么,继而导致另一种能力的丧失,又或者天生如此?
很快,他不再思考,决定将这些视作自己的优点,如学习能力出众一样,是一种难得的优点。他内心有一种情绪,脸上却能轻松摆出截然相反的表情。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友善的微笑。
门框上被刻上了第二条痕迹,已经是在监护人家中的第二年了。
还有两年就可以谋生了,之后要干吗呢?
他想。
赫德宁勒夫妇损失了一大笔,几乎是财产三分之一。他们找不到陌生的供货商,经营陷入了困境。
生活依然在继续,他们依旧不得不定期支出一些金钱来维系旧王朝族裔的往来,他们都在做着旧王朝的复辟的美梦。
他们走入了窘迫……
吉米将奖学金的一部分交给他们,但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开始向银行举债,对于普通的小商贩,举债的利息金又是他们承受不了的。
吉米默默地注意着一切,他觉得他们应该减少无用的开支。不过他不打算建议,破产了也可以,他们会更需要自己。他唯一不满的是罗伊比原来更瘦,它的食物糟糕,他太老了,没有几年了。吉米开始偷偷藏起午餐带给它。
有一次,他在学校餐厅用手帕包猪肉被一位老师看到。他有些惊奇。
“你的父母看起来没那么拮据。”
年长的教师走了过去,他的这句话并不礼貌,他补充了一句抱歉。
“是的,先生,看起来是这样的……”
吉米说,收起了猪肉排,拿起了身边的书。
“还有2年所有的课程就结束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那位教师并不打算停止对话。
吉米知道这位老师十分欣赏他,和其他老师的对话中赞美吉米是他最好的学生。相反,吉米对他却评价一般,热情有余,想象力和能力却很普通,他只是一个平庸的老好人。
“可能会回去帮忙经营店铺。”
吉米不想透露他的想法。
老师摇摇头,表示了惋惜。“你有能力上王都学院,那里才是合适你的地方,而不是半途就开始考虑谋生。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国家最有前途的学科。”
炼金术。
吉米知道他说的,他还知道这是一门需要大量投入时间和金钱代价的学术,一门被牢牢掌握在富裕平民和贵族阶层手中的学术。他曾在图书馆中看过一些书。已被证明的部分容易理解,困难的是证明之外的领域,未知的部分,未知的可以轻易推翻已经证明的。这是一门几乎能融合好几个学科的学术。
这些未知……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有机会,我是想去看一下。”
吉米说。
“会有一些让学生参观的机会,我会尽力为你争取到一些……”教师因为吉米的接受而高兴。
吉米礼貌性地谢谢。在离开学校时,他又借了一本炼金学的书籍。
他回到家里,发现客厅的灯还开着——有客人。
桌子边坐着一个衣着十分讲究的年轻人,头发打理得短而干净,脸刮得光洁,他很安静,多数时候只是听,细长的眼睛里有着不易捉摸的光。他和自己的监护人聊着什么,在他对面,监护人有些沮丧,犹如小型食草动物面对着大型猫科。
又如往常一样。
吉米想。他们承担不了举债利息,对方也不打算松口。
吉米向他们打了个招呼,确认不需要自己在场,便从一旁走道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感到那个银行来的年轻人盯着他,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五)
吉米在图书馆找到一些书。
他在笔记本上整理出了一些原理,自己也尝试推了一些试算。如他所想,他每次找到一些更难的书,梳理完新的规律,就会发现自己之前的功课又被推翻了。这让他有挑战感,少有的热血沸腾,这也缓解了他的某种不安。
那个银行职员又来了几次,意外的,他跟监护人还愿意讨价还价。吉米向他的监护人了解,这人是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备受宠爱的幺子,名叫亨利,正逐步接手父亲的生意。
他拥有比一般银行职员更高的权利。他是旧遗族的牵线才帮忙找到的人,可能是唯一愿意帮助他们的人。
只是,他捉摸不透的眼神令吉米不适。
吉米回忆了一下他到访的时间,便故意绕开,有时等在外面的灌木丛里,直到那个人离开的马车轮轴声远到听不见。他的晚归令监护人不太满,但他能顺利完成工作,他们便无话可说。
银行家的儿子又到访了几次,就不再来了。监护人说,借债的事情基本谈成了。这让吉米松了一口气。
他们家一周没有访客后,吉米恢复了普通时间。他腋下夹着一些书走进家门,客厅中已经熄灯,监护人二楼的房间亮了灯。一切如常。
他走进客厅,桌上留着他的晚餐,晚餐下有一张纸条,一张崭新的白纸。
今天没有工作。
他觉得意外,但没有想多。他快速吃完了少得可怜的晚餐,面包和一些瘦巴巴的胡萝卜。他将那张纸塞进口袋,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脱下外套,将书放在桌上。书本落在桌上的声音和门打开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转过身,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门外出现了银行家儿子刮得很干净的脸……他的半张脸沉在阴影里。
“晚上好!詹姆士。”
他说。“可以进来吗?”
“晚上好,亨利先生。”
吉米撑在书桌上的手有些发抖,“这里只有一张椅子,我无法请您进来。有什么事去客厅聊吧。”
银行家的儿子走了进来,关上了门……
他没有再向前一步,而是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纸,这是吉米曾经手绘的一张卡片。
“你画的?”他问。
“是的,先生。”
“图案老套且毫无意义,但笔法娴熟,令人印象深刻。就像你本人。”
银行家的儿子将卡纸重新塞回衣服的内袋里,抬头看着他,“听说,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是的,我是领养的。”
“嗯,你们一点不像,你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真材实料的体面人,而不是他们那种伪装货。”
银行家儿子的兴致很高,他说话的时候在微笑,话有点多,似乎喝了酒。
“我想我的监护人还得起钱。”
吉米想要快点结束对话。
“我不怀疑,但这实在不是一桩吸引人的买卖,只是钱的部分的话。”
银行家的儿子靠近了,酒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还有汗的味道。“跟我说说你在福利院的事?我有兴趣听。我们有一整晚时间。”
这种熟悉感令吉米预感到什么,年长好几岁的年轻人的脸,曾经和院长的脸重合一起。他们拥有同一种潮湿的眼神。
他向旁边移动一些,想要走到门口,但房间太小了。他被揪住了,按到书桌旁的墙上。他知道了成年人的力量和一个少年的差异。吉米顺手打碎了桌上的一个杯子。
那个人的脸凑到了很近的地方。
“那个福利院有很多有趣的传闻,你的监护人和我说了很多,我很感兴趣,但更多的,你的监护人让我来找你证实。你让我等了太久……你在避开我,你很明白我要什么。”
房间的窗户上有什么在击打,巨大的撞击,伴随几声狗吠。吉米知道,杯子打碎的声音引来了罗伊。
他也知道,它进不来。这扇仓库的窗户异常坚固。
“这狗畜生,真坏心情。”
银行家的儿子看了一眼窗外。“我要杀了它。”

第二天清晨,吉米走进了客厅。
赫德宁勒夫妇坐在餐桌前。他们看到吉米,夫人站起来离开了。先生抬头看了一眼吉米的脸,视线挪开了。
“你说没有工作……”
吉米将餐桌上的纸条丢到他面前。他扯动了一下嘴角,扯到了嘴角的伤。他的额头和嘴角都有擦伤,衬衫的扣子扣到了喉结以上,外套袖子盖住了小半个手背。
监护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有人问你的脸,你打算怎么说?”这像是他唯一关心的。
“搬东西摔下楼梯。你想我说什么?”
“就这样。”
监护人的担忧和一丝愧疚消失,他恢复了平静,但依然有气无力。二人陷入了沉默。客厅中很安静,只有餐具落在盘子上的声音。
“那个……”
监护人轻轻说,“罗伊死了。”
吉米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望着眼前的中年人。“它在哪里?”他问。
“埋了。”
“怎么死的?!!”
监护人没有回答。
“它怎么死的?”吉米捶了一下桌子。
“死了就是死了。”监护人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六)
吉米做了个梦。
某个春夏的下午,坐在草坪上,阳光令他昏昏欲睡。
罗伊伏在他身边,刚吃下一大片培根,眼下正满足地打着呼噜。吉米的手放在它头上,它太老了,黑色的皮毛中杂着白毛,像一个老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苹果,阳光下,粉色的外皮如装饰画娇艳炫目。
他咬了一口,吐了出来。
苹果外表鲜嫩可口,内核却已经完全腐烂了。他望着焦黑的核,腐烂的形状像一只黑色的微笑骷髅。

他醒了过来。
他穿好衣服,看了日历,走到门口在门框上比了一下,又留了一道指甲印。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高度了。
他走出门外,和邻居打着招呼。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那些变化,接近成年,他的相貌已变得比其他人出众许多,他想这来源于母亲,虽然她的面容已像隔了一层雾一样模糊。
一些年轻的女学生开始向他抛出飞吻,他也学会向她们报以温柔暧昧的笑,在心底却嘲讽着“蠢女人”这样的话。他将图书馆管理员夹在书中的告白丢进厕所,无声地看着满满钦慕之情的纸条沉入粪池……
他得到了一张去王都学院参观的资格。
作为旧王朝和新王朝的国君都就读的学院,犹如巨大的石灰色城中城,占去了两个街区。他跟随其他学生一起进入了那扇铁门之后,他看到了澄净天空下巨大的灰色实验楼。
炼金术在这个学院已经有成熟的环境,不过是富裕平民和贵族阶层才能享用的环境。
他参观了实验室,第一次看到了炼金药剂的制作,了解到更多的细节,炼金术的分类。民用、医学和皇家军队。第三类是寒门学子出人头地的最好方向。
他也留意到学院中被提及过的出色人物,部分是因为贡献而受到了皇家受封,少数是年轻人,他留意到一个叫卡泽尔-劳伦兹的人。
“这几年最有前途的学生,配得上天才的称号。从起源上说,炼金术从分解术法规律而来,他同时学习术法,两个领域都称得上是出色,可惜只专攻医用药剂,并无心为军队效力。他天赋异禀,却毫无野心。”
“传闻他原本就出生皇家,是一个备受宠爱的私生子……他一出生就拥有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财富,他不需要有野心。”
资料库可以找到那些人物的论文,部分会附上画像。吉米找到了卡泽尔的作业和一张侧脸的小像。小像中卡泽尔长发、消瘦、阴郁且样貌出众,像书中患有肺病的美貌富家公子。
吉米拿起了他的一些小论文,卡泽尔令他觉得不快,他准备奚落一番,如同之前他嘲笑其他书的作者——卡泽尔不过是学院用来讨好皇室的装饰品。
他开始一行一行读着他的论文,越读越快……
他停不下来。
自己曾经骄傲但无法继续推导的部分像是从一颗就开始扣错的扣子。他心中有预见,但不认输,是因为没有书里的东西可以说服他。
在这些文章里,简单清楚,指出了方向。
吉米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在学院继续参观。他坐在资料库里看作业,直到天黑。
他第一次真正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在那之前,他至多轻蔑,却从未嫉妒,因为没有人有资格。
他叠好了那些论文,将手绘的小像放最上,放回资料库的盒子里。关上盒子前,他又看了一眼侧脸小像。“像个娘们儿……”他嘀咕了一声。
傍晚时分,他和大家一起离开灰色石头学院,他开始认真地考虑去学院的事。
他决定步行回家,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思考。
炼金能源路灯入夜亮起,照耀灰色石板路。这条石板路贯穿了几个街区和一个大型驿站。这个大型驿站连接了别的城市和王都的通路,是王都几个驿站中最大的。
他看到有一队人从马车上下来,车夫在搬运行李,乘客在整理衣帽。这是一辆巨型的黑色豪华马车,乘客很多,他决定等人散去。
他看到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从马车上下来。
衣着华丽的妇人先整理了自己的帽子,再去整理女孩的帽子。女孩看起来八九岁样子,十分乖巧,男孩一直东张西望,大概四五岁。
这一家衣着考究,模样体面,他们的行李很多,像是一家来王都的游客。
吉米盯着那个妇人,看了很久……久到那个妇人也留意到有人在看她,她回望了他。
他们视线相交。
宽大的帽檐下,美貌的妇人微微开启了嘴唇,脸上的恐惧却好像阻碍她说出任何一个字。他们对峙着,不发一言。直到她的女儿拉了她的裙子。
“这位先生是你认识的人吗?”
她身边的男性抱起了男孩,温柔地问她。他用另一只手对着吉米抬了抬帽子。
“不。”
妇人牵起了女儿的手。“我从没见过这位先生。”她说。





(七)
向银行举债后,赫德宁勒夫妇的经营回归了平稳。
他们变得对吉米更客气,相反,吉米却冷淡了。他令他们不安。
“明年之后,有什么打算?”
监护人在早餐时间问他,他在暗示他回店铺工作。
“我要去念书,钱我自己想办法。”
吉米没有抬头,视线一直在盘子里,他用刀切着面包。
监护人是失望的,但无能为力,法律上吉米已可以独自谋生,但他依然需要这个孩子。生意的失败让他老了许多,性格也变得更为谨慎,这令他的经营变得更为死气沉沉。他们依然没有孩子。
另一方,吉米通过了考试,像吃一次饭那样轻松。他获得了王都学院资格。
之后成为一个效忠王室的公务员?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流淌着魔法的液体,浓缩着生命的精华和自然的暴虐之力。他希望未来与之交织,已知的炼金法则被他记在脑子里,他想起实验室的场景,内心就充满狂热。
因为通过考试,他获得了提前进出学院的资格。
站在石灰色建筑里的实验室外,他望着被灼烧的玻璃瓶,感到心中所有的阴霾都被驱散了。
比起天蓝色和湖绿色的医用药剂,他爱极了那些金色瓶中的能量,甚至到了着魔的程度。他开始梦到它们,爆裂燃烧,连成火海。它们像成群的蛇一样攀上石灰色的大楼、接着吞噬了整座建筑群,最后是这座城市。
他站在被吞噬的城市最高处,梦见自己走进火焰,与之相拥。
他的夜晚都是疯狂的梦境,白天却始终不露异常,他像一个温柔的青年那样说着有分寸的话,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女士回以暧昧的笑。
他脑子里都是拥有暴虐之力的金色溶剂。
他开始更多地观察。他开始了解,即便在王都学院,和火焰有关的炼金术依然是弱项,至燃溶剂提炼的来源是一些矿物。
他开始查关于矿物的书,同时浏览一些术法的书籍甚至传说故事。
他依然在香料药材铺工作,偶尔会得到一些废弃的药材。他在提交入学申请后,可以再申请领取一些初级炼金提炼溶剂作为学习材料。
他用废弃的药材自习提炼的方法,医学溶剂是入门的领域。
如纸上考试一般,他的学习速度惊人,这使得他获得了更多次拿到溶剂的机会,同时获得了能在王都图书馆获借阅所有书籍的权限。
他将提炼成功的医用药剂带回给监护人,他们卖出了它们,得到了一堆作响的金币。
这对夫妇对他更为依赖,甚至开始赞美,说如果他的父亲和母亲看到如今的模样,会为他骄傲。
吉米心中闪过妇人牵着孩子离开的背影,不发一言。
他在图书馆里找到一些书籍,如自己所见,医药药剂的来源是植物,军用来源于一些矿物。他在需要授权开放的资料中留意到一些跟矿物伴生的植物,极为少见的植物。也看到一些到关于龙栖山火龙的书,书中描述它们吞食地底的硫磺,储藏在体内。
他觉得心中有个声音在暗示他……
他找到一两种便宜的伴生植物,似是而非地证明了他的判断。缺点是那些伴生植物不稳定,对矿物吸收的程度太随机。他又开始了解植物的生长属性,他选择了植物学作为入门学科,开始日复一日地查着资料。
他的夜晚沉浸在狂热的梦境中,白天废寝忘食地看书。他不知疲倦,直至有把握分辨哪些植物有更高的概率提取。
而这些植物,需要大量的金钱……
一切回到原点,炼金术是掌握在富裕平民和贵族阶层手中的特殊学科。
他听到了学院的一位教授的建议。
“艺术家寻求赞助人,科学家也很常见。”他说。
皇室有对军用炼金有很高的赞助金,但在那之前需要一个初级成果,他们的筛选要求颇为严格。
吉米想向监护人夫妇提议,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们的情况最多称得上平稳,能力不足,内心也不希望他上学,他们希望吉米回到香料铺。他们至今在努力孩子的事情,失败了太多次,他们觉得自己快没时间了。
他甚至在某个时机想到母亲……但他在想象这个画面时,内心的刺痛和怨恨叠加在一起。这是他少有能感觉剧烈痛苦的情景。与其去找那个人,不如等待夜晚疯狂的梦境平息,直接去过平凡的日子。
但找那个人和平凡日子,其实他都做不到。
坐在学校的长凳上,看着远处落下去的太阳,天空中出现了柔和的胭脂色和灰色调的暗蓝色。
吉米站了起来,向某个方向走去。他的身后,太阳正在消失在成片的建筑之后。
那个人在办公室的窗前望向自己时,窗外已入夜,远处是炼金灯星点的光,延伸向遥远的郊外森林。
“听到你要跟我谈正经事,我很失望。”
银行家的儿子说,他还是一贯的外表讲究,面容比之前成熟,刮得很光洁的脸更为冷酷了。
吉米微微一笑。“我发现自己不得不来找你的时候,我也很失望。”
这句话逗乐了那个潜在赞助人。
“确实,不到18岁的孩子,确实在法律上是没资格谈正经事的。”
银行家的儿子明确拒绝了他,却没有转身。他盯着吉米,似乎想要在那里找出更多窘迫和示弱。
凡事皆有代价。
吉米维持着平和的笑容,心却滑向更深的暗处。他眼睛里的光在逐步熄灭。
“那我们只聊不正经的,怎么样,先生?”
他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第一粒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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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9 21:25:1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菠萝头 于 2019-4-9 21:28 编辑


(八)

于矿物伴生的植物确认了成熟度,提炼成品的精度和速度比矿物高。
正式进入学院的第一年,吉米得到了一大笔资金,他以监护人的香料铺名义购买了意向的植物。选择了几种,又从学校领取了提炼溶剂,在实验室里完成了他的初次作品。
吉米按照教授给的地址,写信给皇室军部,很快,他们派了人来,取走了初样。
三天后,他收到了回信,认可了他的观点,也提出了问题。他们清楚告诉他,在达到了某些固定要求之前,他无法获得赞助金。
意外的是,带着回信来的是一位中年的贵族。
他五十岁不到,保养得很好,面部线条柔气质温和舒适。他的语气不像军部人惯有的强硬,他对吉米颇为赞赏,给予他莫大的鼓励。没来由的善意令吉米心存戒备,甚至有些排斥。
吉米和银行家的儿子开始保持某种关系。
银行家的儿子要求需要监护人作为债务担保,对此监护人并不满意,但因背负未还的债务无可奈何,以及,他们心中对吉米似乎也有着某种期待,因为他曾经的成功。
银行家的儿子对吉米的努力则不以为然,他的吻落在少年耳边,同时送给他的还有打击、戏虐和嘲讽。他认为吉米应该花力气取悦自己,让自己不厌倦,而并非在奇怪的努力上……
吉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调整了几个表情,确认这些面具可以为他带来想要的,它们像春天枝头透明的花瓣,阳光能证明它们一成不染,像一眼见地的湖水,用眼睛就能知道它们是甜的。
他想到那个春夏交际的梦,他手中的苹果,黑漆漆的果核,像一个微笑的骷髅。
因为手里有一些钱,他可以考虑以前不敢想的东西,一种龙栖山的罕有植物,价格极高。
他得到了一些,在家将它们切碎,偷偷带进实验室,他知道这些红色碎屑的危险性,他伪造了申请表格,填写了另一种用途来领取更多试剂。他深夜使用实验室,冒险将提炼的时间延长,直至获得浓度更高的至燃溶剂。他反复尝试,好几次瓶子爆炸,玻璃屑险些扎进眼睛,火灼伤了自己。
但这是他可能努力的植物之一,他甚至确认这是唯一。
只是,他的成果到一定程度便停了脚步,老天给他的运气用完了,他无法获得足够的浓度,保守制作的浓度又无法超越矿物水准。
失败的次数开始叠加,他开始急躁,他开始更多次试探极限,甚至冒险地使用更高温度,在反复失败后,他的内心也跟着动摇,他确认他的某种天赋快用完了,心中某跟弦正在绷断。
监护人和银行家的儿子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变得不耐烦。
监护人在埋怨为什么要为一项不可能的事情做担保,银行家的儿子看到他一身烧伤,则愤怒地将酒泼在了他的脸上,训斥他坏了自己的心情。
深夜,他独自一人在实验室,想着自己或许会在某一次事故中丧生,这种假设让他的心中获得了片刻轻松。只是他又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在召唤,告诉他只差一点,他不能败于自己的懦弱。
他一次又一次使用实验室,学院跟着开始觉得反常。他恳求学院给他更多时间,学院方给了他一个期限,他们希望他能休息一下。
在那个期限之前,他不得不再经历失败和灼伤,他几乎到了每一次都以生命为代价试探临界点。
一个深夜,他得到了至今最完美的结果。
最高浓度的铜金色液体,散发着浓稠又沉默的气息,在那沉默之下,是狂暴和死亡的力量。他觉得他应该成功了。而这个深夜之后,学院也将暂停他使用实验室的权限。
他颤抖着提起笔,写信给皇室接头人。手指的灼伤让他字迹像出自一个癫痫病人。
他凌晨回到家,兴奋得失眠,第二天清晨迫不及待地告诉郝德宁勒夫妇这个消息。他等不及了。
“夫人怀孕了。”
郝德宁勒先生平静地告诉他,他并受到触动,他麻木了野心勃勃的少年的一次次失败。“这次以后,我们不打算再做你的担保人……希望你这次是真的成功了。”
接着,他露出了极度疲惫的表情,“你和那个小子的事儿,也让我们烦透了。我们也不想再看到了。”
吉米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曾经的监护人,像看待转身的母亲那样冷静。
“那么,到底是谁一开始让他来找我的?”他说。
郝德宁勒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开始吃早餐。

吉米坐在王都学院的实验室里,等着军部的回信。
他脸上和手指上贴着胶布,头发凌乱,眼神无力,他失去了往日清爽的神采,脆弱的冷静是他最后一层薄薄的面具。
中年贵族准时到达,依然是那个人,他原本可以不用亲自到访。
“这次做得非常好,让我们大开眼界……显然,你也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他的视线落在吉米脸上,露出些许痛心,和院长类似,又有些不同。
“请告诉我,成功了吗?”
吉米声音很低,像只停留在喉咙里。
中年贵族没有立刻回复。
“你再努力一次就会成功了。”他说。
吉米想点点头,再说些什么,但他已没有把握自己能点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肌肉。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詹姆士先生。”
那个体面的中年人在背后叫他,似乎犹豫了很久。“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比阿特丽斯,黑色眼睛,棕色头发……”他问。
吉米转过身望向中年绅士。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神使这个中年人无懈可击的外表剧烈地塌陷了一大片——他在等吉米的话,焦虑使得他局促得像是一个接受宣判的罪犯。
“不,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吉米说。



(九)

“我约了那个人,今晚就会解除担保,钱我会想办法还。”
吉米和郝德宁勒夫妇再度坐在一起。这对夫妇早已不再能当他的监护人。
他的脸上贴着药用胶布,表情已经恢复到平静和顺从。他主动提议做晚餐,买了新鲜的蔬菜和刚出炉的面包,还准备了酒和果汁,这是这个家庭餐桌上不常见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还清了钱后,回来工作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监护人高兴地说道,他喝了一口酒,他很久没有喝了。“债务也还完了。你可以继续读书,之后可以回来工作,夫人有了孩子,我们需要你。”
“嗯,我也是那么打算的。”
吉米说道。他没有喝酒,也没有喝果汁。
难得的气氛融洽的对话,久到他们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他们开始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赫德宁勒夫妇真的老了,他们和其他旧遗族的联系变少,那种沙龙也在减少。夫妇吃完了蔬菜和面包,有点饱,郝德宁勒先生不胜酒力,开始昏昏欲睡。他的夫人很喜欢晚餐的橙汁,但她也有点想睡觉,她认为是怀孕的关系。
他们回二楼休息了。晚上的话题令他们很高兴,他们建议第二天早餐继续。
吉米站起来扶了一把醉醺醺的先生,目送他们上楼,接着他望向流水台上倒空的瓶子,它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味。
他回到房间,拿出实验室获取的溶剂,数量很多,都是失败的成品,包括最后一次。它达到军部要求的强度,但有个致命缺陷——遇到空气就挥发。可能因为提炼温度过高,又或者那种植物不是合适的提炼体。
不管理由是什么,他终究没有抓住最后一次机会……
在学校里,他将提炼的瓶子用黑布抱着,心想可能有一天会有人发现某种溶剂存在的痕迹。他将瓶子放在柜子里,柜子钥匙丢进了河里。
他走上楼,将金色溶剂倒在木质走道上。它们散发着迷人浓郁的香味,很快就融入了木头地板。他望了一眼走道尽头,那里是监护人夫妇的房间,他知道他们已不会再醒来。
他将最后的溶剂倒在了二楼的一个空房间的地板上。他点燃了一盏酒精灯,放在桌上。
那个人如约而至。他自己走进来,自如到好像这座房子已经属于他。
他看待吉米的眼神不像一开始那样充满期盼,他已经厌烦吉米了。
“你终于失败了,我对你也不再感兴趣……我们就谈一下你后续怎么还钱吧。”
银行家的儿子说,“你的监护人不打算做担保人了。”
“是啊。”
吉米笑着说道。“但如果我说我不打算还了呢?”
银行家的儿子露出了残酷的笑,那种残酷由心而起,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大型肉食动物,像吉米第一次看到他的那样。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和你的监护人聊你的事。问他们是否觉得对不住你。”
银行家的儿子走近,却没有坐在椅子上,“你猜你的监护人怎么说?他们说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少数能有正常生活的,有点姿色的多数沦为了娼妓,他们算是很厚待你了……而如今,你果然也是露出了娼妓的嘴脸。”
吉米已经很能应付他的讥讽了。
“如你所说,我们确实也很早就两清了。”他说。
银行家的儿子一把揪住了眼前人的衣领,细长的眼睛距离吉米脸很近,它们已没有那种潮乎乎的眼神了。
吉米轻轻掀翻了桌上的酒精灯。
灯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如同那只导致罗伊死去的杯子。
火苗接触到被地板吸收的至燃溶剂,燃起成片火焰,像是瞬间拉起的火的幕帘,速度惊人。
银行家的儿子惊慌地松开吉米,火焰将他们隔开。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拉吉米一把,却最终顺应了本能,夺门而逃。
火焰沿着走道上的溶剂痕迹向外窜出。
吉米知道,外面已烧成一片。
他站在火焰中,想到了梦中与火相拥的画面,他忽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强大、迷人、滚烫、狂暴的金色力量,这种狂热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透过它看出去的世界都在晃动扭曲。他曾数次与这种相博,想要驾驭、掌握它,拥抱它,却一次次倒在了它的裙下……
我败于自己不切实际的野心。
我败于自己的命运。
火焰碰到了他的裤子,顺着布料而上。
他感觉身体灼烧,这种感觉太熟悉,它们一次次击打着自己的信心,给自己带来身心的痛苦。但这次不同,他认输了,他的肉体在灼烧,心却很快会获得释然,他终于可以坦然走向永恒了。
然而,肉体疼痛加重,心却没有得到预想的放松。一切与预料不同。
傻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眼前的火如拥有生命一样攀上天花板,房间变成了由火焰组成的空间——这是带有魔力的生命。他的眼睛被熏得流泪,却不愿意闭上它们,他想要看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秒。

多么热烈,多么狂暴。
绝世的美人,跨越九个祭代的神明,世间没有东西再可以和你相比……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再一次……
不,也许再两次……
……
吉米再一次感觉到心剧烈跳动,他想到自己在实验室外第一次窥探。第一次看到流淌的金色溶剂,它们令自己渴望到无法忍受,兴奋到忘乎所以。
在那渴望之下,嫉妒、怨恨和寂寞都不复存在。
他将手伸向火焰之墙,它们向自己报以火辣的鞭挞,他换以整个身体撞向它们。
那墙之后,是房间中唯一的窗。


(十)

我愿与之相博,直到生命尽头。
你们是点亮我生命的唯一光芒。
我会与你们纠缠到底。

吉米站在王都学院的宿舍前,脸上还贴着胶布,但已经丢掉了拐杖。
大火之后,王都学院将他当成了受害者施以援手,提供住宿、食物和一些医疗金。他也因为受伤保留学籍。
大火烧毁自家旁的建筑,几乎烧了一个街区,这引起了宪兵队的注意。但吉米有把握,那不过都是一些头脑简单的家伙。
他开始思考一些细节,做了一些准备。他知道,宪兵队迟早也会找上门来。
那一日,他在楼下散步,一个吵闹的小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任性地跑来跑去,一旁的母亲则用一种宠溺的眼神看着他。
臭小鬼,就欺负一下好了。
吉米拿出了口袋里的蛋糕……他心中厌恶孩子,脸上却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
“请问是詹姆士先生吗?”
他听到有个人在叫他。
“是的。”
他回答道。他转过身,望向声音的方向——那个人从阳光中走来。
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像初夏枝丫顶端的绿叶。高瘦的身形,刚硬的面部线条,像极了曾在窗外驻留的是大型犬。
“我叫克里斯多夫……”
他说。“宪兵队的。”
“你好!”
吉米微笑了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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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灭霸站(第十站暨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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