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坠之王][绕圈文]稍待，你也安息

【第十站】【绕圈文】

【击坠之王】【青铮】

稍待，你也安息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

第一次是五十年前，那时他三十一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成熟、稳重，却依然不失青春的活力。
在俗世意义上他相当成功，担任一个小公国重要的领导职位，并以出色的政治能力赢得了普遍的尊重和赞誉；在超越俗世的意义上则更为出色，才华、阅历和激情以恰到好处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将他带入了人生中第一个创作的高峰期；与此同时，他正与一位高贵美丽的女子陷入热恋之中，这段恋情后来维持了十年之久。
那是一个美丽的初秋午后，阳光仿佛被染上了红叶的颜色，又带着成熟甜蜜的慵懒倦怠，马车在驿站小息，他闲步山中，前方没有任何急需解决的事务，身后没有任何牵扯精力的隐忧，一切都恰到好处，世界就仿佛一座花园，被搁在银盘子上，捧到他面前……以至于他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仿佛世事不可能一直如此美好地继续下去，宛如画卷和诗行。
既然他是一位诗人，那么当这样甜美、宁静和感伤的情绪弥漫心头时，必然要将之诉诸诗句。
但是很不幸，他没有带纸，只有一截半秃的铅笔揣在口袋里。他便在一座显然是供打猎人休息的小木屋那散发着松木香味的墙壁上，用这半截铅笔写下几行诗句——
　　Uber allenGipfeln 
　　Ist Ruh 
　　In allen Wipfeln 
　　Spurest du 
　　Kaum einen Hauch; 
　　Die vogelein Schweigen im Walde 
　　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  
之后，他匆匆上路，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儿。之后数次编辑自己的诗集，都不曾想起这山林间小木屋墙壁上的几句。


直到三十三年之后，他旧地重游，第二次来到这里。
这时他已经是六十四岁的老人，所有时间赠给老人的或残忍、或慷慨的礼物，他都已收到：皱纹爬上额头和眼角，白发满头，年轻时用以展现潇洒仪态的手杖开始发挥实际作用；伴随着声望、荣誉和尊敬而来的，是证明它们并非虚妄的睿智和通透，以及老年人特有的明察秋毫的判断力；仍有年轻美丽的女子回应他的殷勤追求，但曾经的恋人离开人世，却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痛；同样的，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创造了这个国家文学史上黄金时代的朋友们，也纷纷谢世……所有这些，让他的视线和兴致发生了奇怪的转变，开始将目光投向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在他的想象中，那里是没有上帝的天国，风雅、优美，舒缓，人们心态平和、眼神清明、彬彬有礼，一个师法自然的宁静天国。
无意间重新走过这山间的猎人小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象中遥远的东方国度里的美与宁静，其实也在他身边，而他早就经历过，感受过，领悟过，只是转瞬就忘记了。
时光把木屋的墙壁变得破旧斑驳，却并未抹去那几行淡淡的铅笔字迹——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迹，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他摸了摸外套口袋，不禁哑然，与三十三年前何其相似，没有纸笔，只有半截碳条——有时在旅途中他会画一些小幅的写生。
于是他用这半截碳条，加深了当年的字迹，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时间又过去了十八年，有时他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让他心力交瘁，有时却又觉得如此短暂，仿佛只是一瞬。
在人生中最后的十几年里，他辞去了一切世俗的权位和荣誉，也永远地告别了那贯穿他一生的激情和灵感：对女性的爱慕和追求。专心沉浸在文字、节奏、韵律和意象构筑的世界里，那是他最后的天国，却也是最美的牢笼。
偶尔偶尔，避开狂热的崇拜者们，他在仅存于世的几个老朋友陪伴下，外出散心。他已经老了，饱受椎间盘损伤和胸骨变形之苦，但却越来越喜爱与大自然作伴，喜欢在山野林间漫步。甚至表示，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会选择做一个生物学家和地质学家，远离政治、文学和女性的热情，只与周遭无声的永恒之物相处。
在他八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半是有意，半是随性，他又一次来到那间猎人小屋。
此时这面墙壁已经成为崇拜者的一个小圣地，他的诗句和签名之下，写满了敬仰赞美的句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就在前一天他的生日晚宴上，享誉欧洲的女歌唱家，还在著名的钢琴大师的伴奏下，唱过这首诗。
那圆润而深沉的优美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他的视线已经昏暗模糊，看不清墙上的字句了。
缓缓地，他苍老的手指擦过眼角，又颤抖地抚摸着那已然看不清的诗句，喃喃地对自己说：“稍待，你也安息。”


不久之后，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去世的消息，肃穆地传遍了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