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站】【绕圈文】
【放浪漫谈】【菠萝头】
《暴风雨天的拜访》
——人类线（副）
（一）
玉米杆大幅摇晃着，整片田在翻滚。春夏交际的天，暴风卷着大片的雨。
简看着玻璃上淌下的水，外头灰蒙蒙得只能看见近处。现在是早上。
简后悔提议卡泽尔来家里，她应该让家人一起去附近镇子的酒店。
大路到简家需要走上一段，马车进不来。她想到未来的丈夫得装成一个盲人，又要走过这段泥路，不由焦心起来。他过了约定时间，她有点担心。
不过，眼下她有一件更担心的事……
父亲礼节性得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他不太自在，甚至有些生气。
父女昨夜吵了一架。
“一个贵族，又老又瞎……我以为他只是个一个月挣一个金币的教书匠。好家伙，没想到我女儿真的变成那种野心勃勃的小妞儿了，我后悔放你去城里上学，见什么世面！”
昨夜，父亲喝了几口啤酒和自己起了口角。简明白，与其说是在生气，不如说他在担心。
“我会让这位老爷放弃的。”
父亲把啤酒杯敲在木头桌上，“一头热的贵族老爷，我要送他一盆冷水。”
“即便爸爸不同意，我也会嫁给他的。”
简冲着父亲叫了起来。
窗外的雷雨，令她想起来父亲的“一盆冷水”。
简经常担忧的模样令她褪去了一些少女气，多了年轻少妇的模样。这种沉稳谈不上好坏，它似乎是人生不可逆的一种变化。
窗台上落下了一只鸟，灰色的鸮。
格雷。
她打开窗让它飞进来，雨和风一起灌进来。
不一会儿，她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远处的小道上隐约有几个人影。
（二）
他们比预想晚了20分钟。
一行四人站在门口，他们敲了敲门，暴风雨使得敲门声十分考验听力。罗莎去开了门，风和雨也跟着进来。
四个人几乎都湿透了。那位先生，一个中年夫人，一个女仆，一个男仆。男仆最后进来，关上门，将暴风雨挡在了外面。他不是贵族府中常见的精致仆从。
他将雨衣从那位先生身上揭下。
“这鬼天气。”
那位中年夫人有着一对明亮的绿眼睛，虽然嘴上埋怨，但心情还是很好。她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接着上前吻了吻简的脸。“屋子里真暖和。”她说。
“早上好，黎贝卡夫人。”简回吻了她的脸。
他们的到来使得简一家变得紧张，这种家庭从未拜访过什么大人物。罗莎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四个人，孩子在她身后盯着男仆和女仆手里的礼物。
格雷停在一边的柜子上，开始梳理毛。
“欢迎！”
罗莎失去了平时乐呵呵的模样，她有些结巴。
“哦，你是妈妈吗？你长得可真可爱。”
黎贝卡打量了一下罗莎。“你好，我也是妈妈。”她伸出了手。大约留意到气氛的一些紧张，她夸张得笑了起来。
简走到那个人面前，想吻一下他的脸，又想到家人在身后，还是将手伸给了他。
他戴着黑色蒙眼布，在她的手上吻了一吻，露出一丝微笑。
“早上好。”
卡泽尔似乎并未受到风雨影响，看起来从容得体。回归王都之后，他的交际逐渐增多，他也开始有意地露出和善温和的一面，不管这种温和是否真实。
“欢迎光临寒舍，子爵大人。”
简的父亲阿诺并不平静。他没有想要和那个人握握手，只是保持了距离行了个礼。他不擅长说客套话。
“请坐下吧，坐下会舒服些。我煮了一些驱寒的茶。”
罗莎穿插入到了那两个男人中间。
仆人们把礼物搬到了桌子上，两个樟木箱子，包得很好，礼物没有湿。他们精心地为每一位成员都准备了。烟草、高级的丝巾和彩色的糖果。孩子没见过这种彩色宝石一样的糖果，他们兴奋得尖叫，成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放松了一些。
“车轮卡在泥巴里了，我们不得不改步行。”黎贝卡说。
简留意到黎贝卡裙子上的泥点。
“这一片的路实在糟糕。”罗莎接上了话，她对丝巾觉得高兴又不太好意思。
卡泽尔的衣服下摆也湿透了，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听着大家的对话，有时点点头。
罗莎张罗着拿上一些热茶。两位妈妈开始抱怨天气。
天气聊完后，大家陷入了沉默。
“其实，此次前来，是想要迎娶您家的女儿。”
卡泽尔终于开口了。
他诚恳而平静，那日向自己求婚时的局促消失了，如今的沉稳仿佛是练习过上百次的结果。
简回味卡泽尔那天的不安，这种不安令她在心中泛起一种母性。她当场就答应了他的求婚，而这种快速使得卡泽尔更为不安，他提出了拜访她的家人。
大家都在等着简父亲的答复。
“我反对，子爵阁下。”
阿诺也像锻炼了百次般说出这句话。“我不愿意我的女儿嫁给一位贵族老爷。”
气氛陷入了尴尬。
“我理解。”
卡泽尔说。“但下个月的受封仪式前，我依然是一介平民罢了，所以我能否单独占用您一些时间？”
（三）
父亲阿诺并不反对。
罗莎整理了堆放杂物的一楼空房间。她有些不好意思，窗口有些渗水，还有些漏风，卡泽尔表示不在意。卡泽尔的男仆搬了两把椅子进去，罗莎拿了一个酒瓶子堵在了那个缝隙前面。
木门关上后，孩子的声音暂时被挡在门外。屋子里有些凉。
阿诺望着对面的人，他有点紧张，点燃了烟斗。
烟味驱散了屋子中的一些潮气。对面的人坐姿极为端正，手杖横在腿上。
“您喜欢南方的烟草？”
卡泽尔先开口，他并不恼怒简父亲的拒绝。“早知道我该再准备一些南方的。今天我只带来了一些北方的产的，不知道您喜欢哪种，所以每一样选了一些。”他微微笑道。
阿诺抽了一口。
“不是喜欢。”他说，“是只抽得起南方的。北方烟是你们这种老爷抽的。”
卡泽尔静静听他说完，并不反驳。
“您也抽烟？”阿诺烟斗里的暗火随动呼吸发出光亮。
“不抽，只喝一些酒。”
卡泽尔说。
阿诺盯着对面的人。他总有一种感觉，眼前的这个人是看得见的。
“您比想象中年轻，但我还是直白地说吧，子爵大人。不管您什么时候受封，您终究是个贵族。”
阿诺因为抽烟多了些精神，他将木头烟斗拿在手里。“我对您个人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我们第一次见。我只是觉得不般配。我们是一个一年才挣30个金币的家庭，我得养2个孩子。我的女儿没什么嫁妆，农场未来也会给我的儿子。您的眼睛虽然有问题，但您这样的……”
他认真想了一想，“还是应该找一个贵族的女儿，再差也是一个富商千金，而不是娶一个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他说。
卡泽尔没有做声。简的父亲说完后，他依然保持沉默。看不见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也无从判断。
窗外的雷雨声有点响。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简是那种孩子了。”
和方才的礼貌不同，卡泽尔这次的笑容令他看起来真的有点高兴。“她是您这样的父亲教出来的。”他说。
阿诺的眉头皱了一下，他不太明白。“我的女儿有时候是很没规矩。”
罗莎敲了敲门，拿了茶进来，简的弟弟也进来，罗莎放下茶后将抱起了孩子，出去带上了门。她出现的时机有点奇妙，似乎在门口偷听了一会儿。
“不，我很中意她。”
似乎因为罗莎的出现，为卡泽尔赢得了一些思考的时间。“您的女儿很淳朴，一直是这样。”他说。
卡泽尔握起茶杯，似乎有点烫，触碰了两下杯子后，才再重新拿起来。
阿诺盯着他，他没有真正接触过贵族礼仪，又或者他见到的那种并不屑在农民面前表现得体。
“我女儿是很简单。”
“是，但不完全是。”
卡泽尔放下茶杯，“她非常有趣，碰到她想学的东西，会勤奋而且称得上十分聪明，但对于知识和技能之外的事，又显得粗线条。钱、珠宝、装饰品，她都提不起兴趣。我最初怀疑她在伪装，我没见过这种女性，但如果是伪装，她装得未免也太久了。”
“我女儿是最差劲的女演员，老爷。”
阿诺哼了一声。
“我也那么认为，她还是合适秘书的工作。”
卡泽尔继续说，“以至于我确认她是真的单纯时，她和我的生活已经密不可分了。”
淳朴的中年农民不能理解这种委婉。“那是因为她真的只是您的秘书，老爷。”他说。
他仿佛抱着根深蒂固的误解，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您需要她，就像一个仆人、一个情人和一个秘书……现在三个角色是同一个人，您需要她，求之不得，但也有本事换掉她。我们这种寻常人家，一辈子可能只有机缘和能力娶一个老婆，但您不是，您也许每年都能换一个，只要您乐意。”
说到这儿，这位中年男性忽然停顿了。他看起来有点自责。
“我的女儿太年轻，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如果是个寻常小子辜负了她，她的父亲可以揍那小子一顿，再把她带回家，最多在监狱里蹲上几天。但如果是对象是您这样的人，我没这个本事，我们都无能为力。我连你的房子都进不去。”
他手里的烟烧完了。
他将烟斗在一旁的木箱子上敲了两下，敲击的动作并不用力，似乎没什么手劲。
“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大概就会明白您的心情了。”
卡泽尔站了起来，想要走向窗口。“我只能说我能明白的，您愿意听吗？”
“您说吧。”
“我经历过很长久的旅行……”卡泽尔说。
对于这位残疾的贵族，阿诺想要扶他一把，他却做了个摆手的动作。他用拐杖试探了两下地面，然后循着拐杖的点触走到窗边。他的手抹了一把窗台，摸到窗台是湿，于是搓了搓手掌。
“我曾认为自己可以独自生活，或者和另一个人，随便谁都可以，但很遗憾……那成了我最难捱的时光。
他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叹息，这种叹息令他像一个老人。“没有人如同您的女儿，一想到她我才能在心中找到宁静。您女儿像一个能让人安然度过夜晚的梦。如果您经历过我的生活，就会明白我渴望过你们那样的平静生活。”
阿诺有点意外。他看着卡泽尔，从背影看来，他确实有点像个老人。
“你不明白我的心情，我也无法理解你的心情。我以为你这样的老爷应该有过不完的潇洒生活。”
“是啊，人各有不同。”
卡泽尔点点头。“直到我回来，一切都安顿好了，我才动了结婚的念头。是的，结婚，和您的女儿，不是别人。我对我自己不太有信心，我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资格。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我的傻女儿听起来倒挺有信心的，对她自己。”
简的父亲嘀咕了一声。
卡泽尔似乎笑了一下。“是啊，我真是太幸运了。”他说。
气氛变得稍微缓和一些了。窗外的风似乎也小了一些。
“子爵先生，我对您个人没什么意见。但我对你们这样的阶层有，我想知道，您自己如何看待你们的权利？”
阿诺对卡泽尔产生了一些兴趣。这位农民身上的生硬感少了些许，但语气同样直接，“您这样的老爷，会很擅长使用这个去索取额外的东西……多余的税，应该属于农民的散地。”他说。
“权利和服务应该对等，曾有一位合格的君王给我们作了表率。”
卡泽尔走回椅子边坐下，他看起来轻松了一些。他不擅长谈论感情，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他更愿意谈思考的别的事，比如现在的。
“旧王朝的覆灭是权利与给予的不对等，忘记本来王室对于国家的治理跟公务员没什么差别。他们付出了代价，现在的南方领主们也正在忘记教训，这是伴随权利而来的厄运。如果可以，我觉得不要轻易使用权利。”
“听起来您不一样。”
阿诺有些高兴。“但希望这是肺腑之言，而不是为了娶我的女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我见了大把。”
“是肺腑之言，但也只是理想之言。”
卡泽尔露出了一些无奈，“总有特殊情况，权利在王室和贵族手中好比利剑，谁都无法承诺不使用权利。我只能说尽量不要使用额外的权利。”
“那您有什么特殊情况？”
阿诺追问。
卡泽尔思考了一会儿。“我在向您女儿求婚之前，担忧过她是否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了婚约对象。她回答没有，我猜也没有，但如果她说有，只要她愿意嫁给我，我就会不惜代价破坏这场在先的婚约，用金钱证明无效，如果闹上法庭，我也会用权利去影响审判结果。我无法接受您的女儿未来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这是我唯一能想到会动用权利的时候。”
“一个标准的贵族老爷。”
阿诺很愤然，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自私自利，可恶至极！跟别人没什么差别。”
随后他拍了一下大腿。“那除了眼睛看不见，你还有别的身体毛病吗？”他问。
（四）
简心不在焉地准备着午餐，直到父亲扶着卡泽尔走回客厅。
她有些担忧，她走到未来的丈夫身旁，将手放在他的小臂上。他拍了拍她的手，简便也不再问什么。
午餐是一些烤牛肉、土豆、蔬菜、热酒和一些干酪。
两位仆人一起坐在桌上吃饭，整张桌子坐得很满，这种平等令简的父亲很高兴。
清晨的暴风雨在午后悄然变小。
饭后，父亲阿诺提议要试一试礼物中的烟草，简责备他抽的太多，阿诺却自顾自继续将细腻的烟草塞进烟斗。
风雨完全停止后，卡泽尔和黎贝卡提出告辞，他们要去最近的小镇上。当夜，他们会在那里过夜，黎贝卡的丈夫在那里等着。
罗莎切了不少奶酪送给黎贝卡，装在一个篮子里，用手帕抱着。黎贝卡在餐桌上大为赞美她的手艺，以及很不见外地问能不能送她一些，她想要带给她的丈夫。
简的家人将客人送至门外，简单独将她未来的丈夫送上马车。
他还需要伪装成一个盲人，简在泥泞的小路上将他挽得更紧了。
“今天你们都聊什么？”
简轻轻问。
黎贝卡和女仆走在稍远的地方。男仆提前先走，看能否将马车拉到最近的地方。格雷在逐步放晴的空中飞过。
“聊了了税收，收成……”
卡泽尔的心情似乎很好。“还有你小时候。”
这让简害臊起来。
“说得不多，其他我希望你能来说。”未来的丈夫说。
简的脸有点烫。“爸爸知道这一带之后都是你的封地吗？”
“我没说，手续还没办完。不过你父亲看起来也不会因此兴高采烈吧。不是吗？”
“是啊，他是不愿意改变他的生活了。”简很确认。
“嗯，你遗传了他这点。”
卡泽尔打趣了一下，他逐渐学习开玩笑，如同他未来的夫人开始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雨后的气味很好闻，附近都种些什么树？”他问。
“冷杉，还有一些桉树。我小时候在那些林子里玩，雨后的林子里很冷。”
这种描述令卡泽尔有了一些想象。他尝试在空气中寻找刚才说的味道，也许在考虑在花园里种一些。
简和他又聊了一些琐事，她看到了大路上的马车——他们将去往最近的一个镇子。
“我跟你爸爸说我会把结婚通告登在下个月的报纸上……和受封放在同一天。”
卡泽尔握住了简的手。仆人打开了车门。
简很激动，但她装着冷静。她踮起脚吻了吻未来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太笨拙，虽然这只是他们第三次接吻。
卡泽尔回吻了她，他的吻则比她熟练许多。
她有时会嫉妒那个使他的吻变得熟练的人，但很快就不那么嫉妒了。她觉得这件事也会像其他事一样，都会做得很好的。
“再见！教授。”她说。
“后天见。”
卡泽尔上了车，仆从关上了门。不一会儿，马开始向前跑。
简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在那里驻足了一会儿。
天空的青灰色在变浅，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出来。春夏交际的天气总是多变的，但不管多大的雨，最后都会放晴。
简觉得她在梦里见过这一幕。
她再度走回家中的小木屋。她看见父亲正在门口抽烟。
附近有一些邻居找机会来串了一下门，大概因为看见他们家里来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客人。邻居们看见简回来了，就快速走了。
父亲抽的是礼物里的北方烟。他看起来很放松，没有咳嗽。
“谢谢，爸爸！”简说。
父亲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看着女儿。
“他没我想得那么糟，但也没你说得那么好。”
他说，“以后有什么委屈，不要哭着回娘家，你自己选的，我管不了。”
“我会哭着去黎贝卡夫人家。她会管的。”
简跟父亲吐了吐舌头。
“随你吧，反正你也已经后悔不了了。”
父亲将烟斗在窗台上敲了两下。“刚邻居跟我说，乔治跟萨丽搞上了，哼，这臭小子，地不卖他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