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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动齿轮队]采薇

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九站】【参赛文】

【传动齿轮】【Cantarella】


采薇


 

待客的点心是磨细的麦粉掺上饴糖,用模子压出花型蒸出来的,咬在嘴里有种粗粝的甜香,这不是贵重的吃食,但在乡间也算份周到的心意。

年轻的客人只是礼貌性地碰了碰盛点心的容器——一只釉色斑驳的浅口陶碗——倒没真正露出嫌弃的神情。主人遗憾地看了那只碗一眼,认真就着茶吃了自己那份,仿佛是来做客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主客对坐半晌,始终不交一语。

喝完茶,主人自顾自地收拾了杯盏,包括客人面前动也没动动的点心,很珍惜似的用另一只碗扣上,放进橱柜里。一直窝在角落的圆胖黄狗跑过来蹭主人的腿,努力扬起前爪,乌黑的眼珠子仰望着他,呜呜轻吠着。主人笑了笑,伸手摸摸黄狗的头,而后对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客人也不动气,从榻上站起来行礼,动作利落,气度仪态都是与这平房不相衬的矜贵:先生,我改日再来。

主人不置可否。

外面是正午明晃晃的日头,年轻人眯了一会儿眼才适应屋外这光线,候在院里的随从赶紧为他撑起了遮阳的竹伞。天空亮得发白,院子里摊开晒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矿石,折射出令人眩目仿如霞晕的光彩来。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山里湿气重,房子基脚架得高,门楣就做得低矮些,从亮堂的外间望进去屋子里愈发显得暗而深幽,主人握着小狗的爪子玩得高兴,似乎已经忘了屋外还有未离去的客人。

第二天,年轻客人又上了门,随从拎着一只食盒,装着京中最有名的点心铺子所制的花糕。主人沉默地煮水烹茶,给客人斟了一杯,那盘精美的花糕放在两人中间,他视而不见,慢慢吃掉了昨日剩下的粗点心。

从头到尾依旧一言不发,喝完茶,便起身送客。

年轻客人笑了笑:“明日我还来的。”

第三日他来的时候带来了侍女,麻利地撤换掉简陋的杯盏,铺开织锦茵席,点着红泥小炉中的银丝炭,煮起今年新贡的云雾茶,摆上温润如玉的白瓷食皿盛着的四干果四鲜果并四道细点。主人抿着唇站在旁边,手里抱着一直试图汪汪叫的黄狗,一下一下用力顺着毛,脸色微微发青。

他那个有点气结的样子让年轻客人心情大好。侍女们张罗好茶席,躬身退了出去,年轻人便反客为主地抬手叫他:“先生请坐。”

主人动也没动,黄狗却忽然“嗷”地叫了声,扭着身子从他臂弯里挣出来跳到地上,一溜烟地跑回自己在角落的窝,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攥紧的手指,深吸了口气。

“我记得先生是喜欢云雾茶的。”年轻人打开瓷罐,往茶碾里舀出两勺,“今年雨水多,贡上来的茶比往年少了四成,这些还是我特意央着母亲留给我,先生可别辜负了我这点心意才是。”

主人颦起眉,神色愈发有些阴沉。年轻人抬起眼睛看看他,又垂下目光望着釜里滚起的水花:“我少年时便随父从军,难免粗鄙,文墨诗书和这点雅好全赖先生教导。您与我二十多年师生之谊,过往那般亲厚,几乎无话不谈,如今先生却一个字都不想同我说了吗?”

主人闭了闭眼,喉头哽咽了一下,半晌后缓缓张了口,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声音喑哑难闻:

“我与萧衡,尚可言语一二。与魏王世子,却无话可说。”

 

 

许知白来的时候秋风已经渐起了,他独自坐了乘没有座驾的古怪四轮车,一路轰鸣,半道上停下好几次,竟也磕磕绊绊地走完了崎岖的盘山道。就是抵达目的地时白衣上染了一层黑灰,脸上头发上也沾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不像一个掌天下百工的工信局令主。

裴溦在院子里研磨矿料,看到许知白多少有点意外。许知白比他年长好几岁,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理应稳重些了,却还跟年轻时一样不成体统。

许知白同样吃了一惊,不过半年时间,裴溦瘦了一圈,脸色跟白垩似的又苍白又干涩,精神也有些恍惚,仿佛大病了一场。

“病了?”

裴溦摇摇头:“睡不好而已。那是什么?”

“怎么样?”许知白兴高采烈地问,“名字我还没想好,暂时叫‘自动车’吧。比牛车快许多,比骑马又稳当一点,就是不太轻省,回去还要再修改修改。”

“你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山里路不好,出了事怎么办?”

“不碍的,阿衡派了人一直跟着呢,要是我摔下来,他们会帮忙的。”

听到萧衡的名字,裴溦一瞬间沉下了脸。许知白赔笑了声,又说:“你非跑来山里住着,阿衡也担心着。自从你将他赶了回去,他便在山下扎了一曲军士,每天巡山三回,盗匪野兽都不敢近的,生怕你有个闪失。”

裴溦没接话,自去洗净了手,又扯了块晾着的白麻巾,从水缸了舀了点水浸湿了递给许知白:“你来做什么的?给他当说客的话,趁早下山。”

许知白嗤了声:“霖之你只有看上去好说话,一旦拿准了主意,谁劝得动?我只是觉得,改朝换代自古也不是稀奇事,天命所归,顺势而为,你又何必……”眼瞧着裴溦脸色越来越阴沉,赶紧截住话,“不说这个了。哎?好久没见,你就不请我进去坐坐?”

“屋中简陋,怕冒犯了许令主。”

“好吧。”许知白擦好了脸,左右张望了一下,顺势在檐下廊上坐了:“我可不是阿衡,霖之没有那么容易赶我走的。”

“许知白,你究竟来做什么的?”

“我说来看看你,你却又不信。不信就不信吧,总得听我讲讲家常。”

裴溦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研磨矿料,破碎的石块发出有规律又沉闷的声音。他研的是朱砂,红色粉末在碾槽中像一道血痕。

“我说,你一个当父亲的,就不惦记时雨?”

“时雨有夫人照顾,想来过得很好。”

“也是,伽罗一直想要个女儿,待时雨怕是比阿衡阿落还亲些,将来她的嫁妆都不用你操心了。”许知白笑着应道,指了下外面,“时雨给你裁了件衣裳,待会儿再拿下来。我出来时,你家姑娘还跟我哭了一回,她娘亲去得早,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别总叫女儿为你伤神。对了,你那只胖狗呢?”

裴溦充耳不闻地滚着碾轮,许知白看到院子一角放着黄狗平时爱趴的草垫,旁边微微隆起一个小土包,似是新土,便也不再问了,只说:“还有一件事。”

“嗯?”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阿令的孩子前日办满月酒,席上有人刺杀若思。”

裴溦手里的碾轮“咣当”一声歪到一边,许知白今日第一回看到他脸上露出可谓生动的神情:“……刺杀?那……”

“若思”是萧俨的字。萧俨权倾天下,旁的人是不敢这么唤他的,只有一干识于微时的旧人私底下这么称呼。

“他没事,一点轻伤。”

裴溦抬手捂住胸口,压住混乱的呼吸,一滴冷汗从额角滚下来。刚才那一霎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片想也不敢想的血雨腥风,然后是萧衡。他想着萧衡才二十七,如果萧俨真有什么万一,他要如何护住萧家,又如何撑得住这片天下?

“谁?是谁?”

许知白心上忽然生出些怜悯。机关师不是会左右政局的人,也无心左右政局,许知白从不在乎谁坐在那个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但并不代表着他看不懂。萧俨身边多的是人贪念那份从龙之功,事到如今,他是不是真有这个野心已经根本不重要了。而裴溦作为跟着萧俨最久的文官,却不惜辞了中书令,只身自逐山中,用这种决裂的态度几乎绝望地想以一己之身维系名存实亡的皇权,维系萧俨将来在史书上那点可有可无的忠贞名声。

裴溦不想让萧俨成为一个僭主。但许知白知道那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无论裴溦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是莫愁郡主。”

“莫愁……是崔希言一直在找的人?不是说……已经看不见了吗?”

“几乎全盲。”许知白回答,“阿令夫人的母亲与郡主是表姐妹,少时相亲,如今郡主便由岳母夫人照顾着。孩子的满月酒,郡主也出席了,还送了双长命铃铛做礼,亲自给孩子戴上。若思来后,自然要抱抱侄子。郡主趁机靠到近处,用藏在袖里的短刀意图刺杀他。”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好深沉的心思,她送的礼,原来却是指路的标记。幸好她不能视物,失了准头,又不辨周遭,阿衡也在近旁,及时拦下了。若思臂上被刺了一刀,没什么大碍,只可怜那孩子差点也被伤到。她便是恨若思把天家颜面踩在脚下,恨到杀之而后快,孩子才满月,又错在哪里?”

裴溦的脸色简直像一个死人了,嘴唇颤抖着,很艰难地才发出声音来:“然后,萧衡他,做了什么?”

“京中戒严,阿衡派兵封了宫城。”

 

 

水深及小腿,很冷,他已经尽力扎紧了裤脚,但淤泥和小石粒还是顺着流水灌进靴子,硌得人难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芦苇叶刀齿一般的边缘划过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脸颊,疼痛通常尖锐得忽如其来,然后瞬间又消失了,到后来,他完全分不清疼的到底是新添的伤口还是之前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并把怀里抱着的婴儿好好送到他父亲身边去。

还在南方的故乡时,他所理解的战乱都来自文字,从史书上,或者远方寄来的书信里。裴家是当地大族,除非覆巢之祸,否则完全有能力在风雨飘摇中偏安一隅。他自幼就出名的早慧,总角年纪时曾有做客的名士与他考校学问,末了赞他有“王佐之才”,家中原是为他铺好了出仕的路,指着他光耀门楣的。可战乱忽起,南方士族纷纷明哲保身,不想沾染京中那泥沼时,一贯温顺的少年收拾了行装,独自踏上了去北方的路,投的也并非哪家宗亲,而是一个出身行伍的新贵。

他逆着流民的人潮北上,没人知道他在路上看到了些什么或者遭遇到过什么,十七岁的少年最终站在他的新主面前时,眼睛里再也没有了那点脆生生的少年气。

对谈半夜之后,他对他的新主说:“我来帮您结束这场战争。”

可此时水很冷,四肢开始麻木迟钝,豪言壮语和腹中诗书都是虚无的云烟,他稍微有些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体察到西京某个城门司马的叛意,没有早一点将贺兰夫人与孩子送走。但这懊悔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他便抛开了。现在只要活下去,自己和婴儿都必须活下去。

让少年带着婴儿从密道出城是贺兰夫人的坚持。他求夫人一起走时,刚成为母亲的女人却微笑着摇摇头:“阿溦,我把孩子托付给你,躲起来,或者带他去他父亲那里。城中还散着旧部和女眷们,他们会保护我的,等我家郎君回来时,我要助他开城。”

他画过西京四周的地图,知道哪里是这条河最浅的地方,冬季水枯,他想便是自己也有把握悄悄洇过去。两天前他放出了木鸟,如果顺利,主君的军队应该快到了,但他得谨慎些,要尽量远离城周以免被攻城的战火波及,又要当心不要错过自己人的队伍也不要误入他人的营场。这不能有任何闪失,怀中的孩子是少主也是子侄,更是一点希望。他看着孩子出生,那一天自己匡朝宁国的志向似乎有了实体,凝成这个生命,幼小、脆弱、沉重、鲜活,但是前途未卜。

少年把手指放到嘴边哈气暖了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绑在怀里的婴儿的脸颊,想确认孩子是否还活着,又不敢弄醒了他。这孩子出生还不足月,已经饿了大半天,他很怕婴儿止不住的哭声会招来危险的窥探。但为了在暗夜里渡河,他已经丢弃了绝大部分行装,没有什么可以喂给孩子的了。

“小郎君,别哭啊,至少坚持到我们渡过这条河好吗?过了河,我们就能找到你父亲的营地,你就安全了。”

可惜孩子无知无觉地醒来了,因为饥饿,因为冷,本能地开始号哭。

他的心脏被什么攥紧了,从来清明的大脑失了方寸,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小婴儿已经安然地吮吸着他的手指,指尖有他自己咬出的伤口,血一点一点被吮出来,微微的刺痛。

对不起,我只有一点血还是热的,能给你勉强代替母亲的乳汁。但你不要哭,阿衡,我会带你去找你父亲,你不要哭了。

他不知前路还要走多久,孤身一人在黑暗中实在太无所依归了——刚才还在吮吸手指孩子却不见了,仿佛从没出现过——而正当他慌乱地四下摸索时,河流与苇草也消失无踪。身后泛起亮光,他扭头看过去,西京的天空是火红的,把夜色映的仿佛日落。

这不对,他想,那场烧掉半座西京的火不会燃起得这么早,我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孩子叫阿衡?

——先生。

他在蝉鸣中睁开眼,案上堆了半尺高的书牍后,露出半张男童的脸。先生偷懒,孩子说,嘻嘻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也跟着笑了,那你呢?你不是正被夫人罚抄书吗?孩子撇起嘴,钻过来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伸长手搂着他的腰——我不管啦我不要抄书啦先生帮我跟母亲求求情吧。

转眼间只会撒娇的孩子柳枝抽条般长高。人见人爱的好相貌,笑容是旭日初升的阳光,长枪戎装坐在马上低头说着先生记得写信给我,下一瞬却是空寂朝堂上,贵介公子眼里写着不屑,姿态傲慢地走上玉阶,把重纱后的傀儡一掌摔下高台。
——
先生,你教我的: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
四周泛起水声,冰冷的砖石下有隐隐业火。那只傀儡四分五裂地碎在地上,他似乎曾在许知白的房中见过,空具人形不见血肉,拆开来不过一堆无用的金属。但面容却是自己的,空茫茫的眼睛,嘴角有丝愈显诡谲的弧度。
不,他摇头,你是谁,阿衡在哪里?

“先生,醒一醒。”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谁的声音呢?为什么叫我醒一醒,刚才见到的那些难道是梦吗?

有人把他扶起来,手臂和肩膀都是有力的,让他安稳地靠着,送到唇边的药总有丝挥之不去的金属苦味。很多时候他很想告诉那个人,自己不愿再喝这种东西了,并无益处,只会让血尝起来也泛着冰冷的味道。

可他不想说话,也不想睁眼,睁开眼看到的也是一片暗色,叫人搞不清是不是真的醒来过。那就一直闭着眼吧,反正也会从一个梦境坠入另一个。

他在梦中一次次涉水而行,怀抱幼小的婴儿,又一次次逆着人潮,看不清两旁那些影影憧憧的面孔,还有一次次站在城头、望楼或军帐中,身旁军旗林立。他听到自己说着残忍的话,对死亡的数字露出一线虚伪的仁慈。有时候会有个孩子牵着他的手叫他先生,后来孩子长成少年,长成青年,最后长成他不认识的人。他有时能叫出孩子的名字,想要伸出手去抱着他,有时只会漠然地看着。他总试图厘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正的回忆,失败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放弃了。

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那些开心的事,那些春日的酒、和煦的光、乖巧的学生、年长的朋友、美丽的妻子和女儿都是回忆,而那些战火、刀兵、苦药与冰冷的河流,只是挥不去的噩梦。

只不过是噩梦而已。

 

 

最开始的时候,是无法成眠。

常常半夜惊醒,不成型的纷乱梦魇压得人喘不过气,再闭眼又被同样的梦魇惊醒,反复几次后便不敢入睡,只能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等待天明。

后来是持续的头疼,站得稍微久一点就一阵眩晕,胃口也渐渐不好,只吃得下一点点东西,以为是苦夏,也没有特别在意。

某个早上裴溦看到他的黄狗一动不动地趴在草垫上。

他花了点力气把黄狗葬在院子角落。黄狗没有名字,也就写不了灵牌。裴溦陪它坐了半晌,把它的草垫留在土包前。

之后的几天裴溦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信匣,就着夏日最后的阳光把里面的信慢慢读过一遍后,升起一堆火仔仔细细烧了干净。

这些萧衡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萧衡有自己的暗卫,也确实把暗卫派去裴溦那里。只不过他对暗卫下了死令,只可护卫不可监视,而且至少须离裴溦十丈远。

他对裴溦有种近似盲目的信赖,就像裴溦过去对他近乎宠溺的关照。萧衡只是不明白,裴溦能助萧家走到万人之上的位子,并不是那么在意皇权威严的人,可为什么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又顽固地讲起君臣礼法。他们辩过、争吵过,朝堂上下都认定了魏世子与中书令失和,甚至当他对裴溦那些“君子大义,忠贞之志,谦退之节”的言辞报以嘲笑,惹得裴溦拂袖出走,不再与他说话后,萧衡都依然相信,先生是一时之气,将来总会原谅的。

但这江山,必须姓萧,这一点他让不得人。

裴溦病倒时,萧衡正忙着封锁宫城,一面打出保驾追凶的旗号清洗异己,一面派人游说几大士族笼络人心,一面还要暗中调动北山五营防着不安分的地方卫发难,一丝一毫都错不得。暗卫来报说裴先生病了,他也分身乏术,只能叫人先送裴溦到萧家别庄,派了人手去照顾。

京中彷徨不定的气氛持续了两个月,好几次都有永兴内乱再现的前兆,最后却平静收场,以一纸禅让书作为终结。

萧俨同儿子长谈了一次。对于面南称孤萧俨并没有多少喜色,但把远游冠换成十二旒似乎也沉重不了多少。他重新打量了一回他的长子,这孩子生于战乱,长于羁途,自小随自己看遍了广阔山河,萧衡想握住的东西远比自己在这个年纪时想的要多,也远比自己做的要多,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

谈完国事,萧衡准备告退时萧俨忽然问他:霖之还好吗?

萧衡也知道什么事情其实都瞒不过父亲,便老老实实回答:是,先生在别庄养病。儿子正想着要不要把先生接回京中。

“他不想回来的。霖之这个人……萧俨说,去千金寮选几个得力的人医官吧,要是真的不太好,也莫让你母亲和时雨担心了。

“……是。

萧俨望着案上琉璃灯,伸手把光亮调暗了些,萧衡在几步开外,渐渐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

“阿衡,萧家终究亏欠了霖之,你就代父亲多陪陪他吧。

萧衡在那天夜里连夜出了城。

山中日月闲长,裴溦又总是在睡着,房里烧着地龙,温暖得能催开春花。京中公文每日按时用快马送来,萧衡就每日坐在旁边阅览文书。侍奉的人避在外间,房中通常只有他们两人,如果裴溦睡得安稳,萧衡便会想起许多年前,他也爱跑到裴溦办公的地方胡闹,累了就枕在裴溦膝上午睡。裴溦那会儿还年轻,板着脸拿出戒尺也吓不到人,被他闹得太过了,就会无可奈何地说:小郎君,你要是不耐烦念经史子集,那我就教你读地图吧。

裴溦擅画地图,他把萧衡抱在怀里,摊开各州郡的图册,给年幼的萧衡指哪里有高山,哪里有沟壑,哪里宜摆阵,哪里可伏兵,哪里有桃花十里,哪里又有碧波万顷。

萧衡想,自己动了要把锦绣江山握在手里的心思,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但很多时候裴溦睡得并不安稳,他在睡梦中辗转,又不肯醒来,有时十指紧抓着被褥,像溺水人抓紧浮木一样用力得骨节泛白,无意识地把唇边咬得血迹斑斑。医官们一筹莫展,只能在药方里下更重的安神药,以便让他好过一点。

裴溦生病的事是瞒着京中的,只有许知白过来看过他们,帮着切了切脉,又验过方子,沉默了一会儿,望向萧衡的目光充满审视。

萧衡心底瞬间凉透了,脱口而出:许叔叔……不是我。

那又如何呢?

许知白无声地回答。

你做了选择,而霖之的选择是成全你。

他最终也没再苛责什么,只是说:霖之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四方安宁,让你可以海阔天空。殿下,君王无容私,九重天上是很冷的。

 

翻过年,萧俨正式登基,改国号为,改年号为晏初

萧衡受封太子,入主东宫。

裴溦在前一个冬天故去了,谥号。他没有儿子,独生女儿被贺兰皇后收为义女,加公主封号。

许多年之后萧衡回想起那个冬天,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为裴溦的死流过眼泪。史书上写他的先生宽和谦冲,他就想着,先生这个人的心其实非常冷,杀伐谋断远胜常人。

这样的人,不需要别人的眼泪为他送葬,更不需要未来的君王用眼泪为他送葬。

但他曾经给予的关爱是真的,教诲是真的,期待是真的。萧衡不知道裴溦是否对他失望过,他觉得没有,或者坚信没有。但萧衡偶尔也会疑惑,也许正如裴溦自己说的,萧衡和魏王世子对他而言是两个人,他只是不曾对前者失望。

就像他在最后那段日子,沉在醒不来的梦中唤着的阿衡,并不是榻前守着他的人。

裴溦没留下只言片语,在还清醒的时候烧掉了所有私信,事后想来那时他就已经做了决断。在他去后,萧衡找出了自己的信匣。将近二十年积下的书札,染着沉香木清冷的味道,自他住进军营开始,短则隔十日,长则隔半年断断续续却不曾间断的通信,熟悉到如同自己写出的字迹,条理清晰又事无巨细的叮嘱,却突兀地断在某个时候,那封信的最后还叫他天寒添衣。

这些书信最后也化成了灰,未烧尽的碎墨顺着轻烟盘旋而上,依稀看得出是个字,最后消失在空中。

萧衡不是没有试图寻找过一个真相,后来他不敢再找了,如果真相可怕到会动摇一个君王的心,那真相就只能成为秘密。君王无容私,裴溦从来都要求他的学生做到最好。

许多年后萧衡会想,握在手中的锦绣山河究竟能不能胜过海阔天空,他没有后悔,但还是会想一想,因为九重天上真的很冷。

萧衡拥紧了披风。深冬雾色茫茫,即使站在京中最高的楼上眺望,也看不到重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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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扫地僧站(第九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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