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父老队]学徒

【第九站】【参赛文】

【江东父老队】【Julien】

学徒

1.

 

王福在人流中穿行，在角落的桌椅前坐下，休息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放眼望去都是经过一天辛苦劳累，双眼无神地啜饮着眼前的磷光啫喱的男男女女们。大船进入虚空之后，人们渐渐不再饥饿口渴，食物饮水终于在数十年前彻底废弃，但这虚空巨鳐的触角熬制的磷光啫喱能让人在沉溺在欢欣和幸福中沉溺片刻，仍然是船员们每天必须的消遣。

最初沉迷这些杯中之物的是成年船工们，他们抛妻弃子，跟随修道者徐福驾船出海，前往海市蜃楼彼侧的无忧之国寻求长生不老仙药，却被困在这虚空之中，不得不借杯中之物来镇压愁绪；但那些一无所知的快乐玩耍的童子们，随着他们长大成人，也转瞬接受了这种气味刺鼻的饮料，虽然在王福的眼里他们只是贪图享乐而已。

舞台上梦姑一曲歌毕，众人拍手叫好，她的歌越来越好听了，无来由的向着婉转哀怨深沉下去，让王福感到一阵恍惚。等到他清醒过来，阿珍已经坐在他的身边，将他的啫喱挖入自己杯中。

“你喝这个还太早了。”

昔日童男童女们长大成人之后，大船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些孩童，特别是最近，新生儿似乎特别多，但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穿着工装的少女已经十五六岁了，阿珍的父母应该还是大船上最早一批的生育者。

“你总是把我当做小孩子，我做出的第六具空桨引擎今天也已经装配到机舱去了。”

“那种东西只要有图纸，就算猴子都会做。”

“别欺负人了，”少女说，“可以教我机关人偶的做法了吧？大家都说船上只有你会做那个东西，那个可比空桨光帆什么的有趣多了。”

“不。”

“别这样嘛！我拼命学工匠，可不是为了做一辈子机修工的。”

“机关人偶只是个传说，机器就是机器，永远不能变成人的。”

“对了，我做了一对能说话的盒子哦！明天拿给你看，就是我在船头你在船尾的时候，我对着机器说话，你就能听到的那种，就是用了你说的那种光墙的能量什么的，我也不太懂，但反正做出来了试了一下确实是能用的！”

“那不是烦透人了，我错了，我最初就什么都不该教你的。”

“喂喂！”

阿珍似乎还想辩解什么，这个时候有个披着衣服端着一杯特大啫喱的女人也挤到了这个小桌子前面。

“王先生，说两句话好吗？”

阿珍认出了女人的脸，惊讶的声音都结巴了。

“梦……梦姑……”

“该睡觉了，小屁孩。”，王福不耐烦的说。

少女愤怒的骂了一句机修工常说的不太文雅的话，把杯中的啫喱一饮而尽，离开了休息室。

 

 

2.

 

“你为何一定要找我？”

今日的光墙似乎暗淡了许多，视界极限之外的天幕上甚至出现了点点亮点，人们纷纷猜测这就是传说中的星辰之光，证明大船已经渐渐走到了虚空的边缘，接近于到达无忧彼岸的地界，或者由于虚空界内导航的混乱，回到了神州大陆的东海之外，也许再有个几年的航行，大家就可以回到人类的世界了。但此时此刻在甲板上行走的两人，对这一派旖旎的风景都没有什么兴趣。

“我别无选择。”梦姑说。“我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泪水都打湿了枕头，你懂吧？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

“那只是做梦而已，你的名字不是就叫做梦姑吗？”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一个卖唱赚钱的拜金女人，本来这样就很快乐，但最近我变得越来越容易心神不宁，想要接近一些人，想要远离一些人，莫名其妙的开心，又莫名其妙的担心大船突然倾覆，我们这些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但那些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说你就是修正者。”，梦姑的声音有些恼火，“每次有人变得心智失控，就会被送来你这儿，之后就会彻底恢复。”

“那只是传言而已。我可能只是个普通老机修工，因为腰痛连舵房都下不了的废物。”

“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你喝了太多磷光啫喱了。”

“不，我说真的。”泪水突然从梦姑脸上滑落，冲散了胭脂水粉。“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很害怕……”

王福叹了口气。

“好吧。”

 

梦姑跟着王福，从一道工房下到另一道工房，油脂的刺鼻气息越来越重，最后他们走到一个空旷的走廊上，身前身后的舱门突然关闭，脚下的地板嗡嗡的震动起来，梦姑怀疑的张望着周围的一切，不一会儿一扇门打开，一种不同于油脂味的古旧霉臭传了出来。

“进去吧。”

油灯点亮的瞬间，梦姑吓了一大跳，四周到处都挂满了各种栩栩如生的头颅，手臂，躯干，腿脚。

“你果然是人偶师……”

“我不是。”王福说，“坐到那里。”

那是一个巨大的，布满奇妙连线的椅子。梦姑坐了上去。

“对了，那些头颅中好像有一张脸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咦，你的眼睛为什么是全白的……”

她没来得及说完，老工匠板动一个拉杆，巨大的电光萦绕着她，梦姑用完全听不出来头牌卖唱女的声音大声尖叫起来，过了片刻之后安静下来，头也无力的垂到了胸前。

王福拉开墙上的一道小门，对着门里说话：“编号一二五八九，需要替换。”

门的那边穿来艰难的喘息声，“又……又坏了一个吗？看起来是快了……快到了时候了……”

“是的，大人。”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掉了出来。王福掀起歌女的头发，不知怎样的一按一转，梦姑的头颅裂开了一个口子，随即变成一扇小门，王福伸进手去，从小门里拉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再将两个小盒子相互替换，将新的盒子装回梦姑的头颅之内，再将换下来的小盒子远远的扔进一个堆料场，那里堆满了一模一样的盒子。拉下另一个拉杆，小盒子被扫进下面的深渊之中。

“大人，替换完成了。”

“好……好的……继续说……说说……说说船员们的事情……”

王福对着墙壁说起了阿珍和其他人的事情，他的双眼全是白色，一眨不眨。

一个时辰后，梦姑从甲板上爬起身来，头痛欲裂，第二天起她的歌喉又变得平庸乏味，快乐肤浅，船员们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将就了。

 

 

3.

 

随着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密集，光墙越来越暗淡，船上的气氛也渐渐崩坏，一些人变得多愁善感，一些人变得暴力好斗，机关室发生了好几起事故，大船甚至一度停止了前进。

这天早上，数寸长的大虫子从机舱深处涌出，被叮咬的船员纷纷倒地，这些虫子啃咬着船员的身体，他们的皮肤崩裂破碎，露出地下的齿轮榫卯，再被飞虫拆散运走。

阿珍砰砰的砸着王福工房的门。

“师父！师父！爸爸，爸爸他……”

工房骤然打开，她看到拿着大锤的老机关师傅。

“那些虫子，它们不叮我，偏偏叮上了爸爸妈妈……”

但她的后半截话没有说下去，她看到了老人全白的双眼。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王福没有回答她，只是举起了大锤，然后将她砸的粉碎。

 

一片寂静之中，王福跳入了人偶工坊内室下面的深渊之中，再在一条更古旧的走廊里走了许久，进入了一个大厅之内。

大厅中铺满了首尾相连的机关器械，犹如一条睡眠中的巨龙，在头顶上高高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啫喱，啫喱里浸泡着一个老人……或者说老人的残骸，除了头颅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腐烂的所剩不多了，一个小管子深入啫喱延伸到他的嘴边，啫喱的另一头能看到淡淡的磷光勾勒出来的数层甲板和机关室的平面图，只有最底层的一个光点随着自己的走动而移动着，王福如果还有意识，就会想起自己最后离开这个大厅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光点曾经布满在所有的平面图上，但此刻他双眼反白，犹如行尸走肉。

“第……第一千九百六十三次轮回，持续七千……七千二百四十九天……”，隐约可以看到啫喱里的老人的口一张一合，“为何……为何又崩坏了……明明只是些……人偶……”

“不会……不会失败……皇帝的使命……长生不老之药……即便童子和船工纷纷死去……即便船上再无一个活人……只要有机关人偶在……”

王福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径直走到一个看起来似曾相识的大椅子上坐下，噼噼啪啪的电流声随即响起。

“机关人也会……也会作乱……只得每次……每一个轮回用木蚊清理重置……但为何机关人……为何机关人……咳咳……”

啫喱中的老人剧烈的咳嗽起来。

“为何机关人也会……也会生育！”

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

“机关人的后代……无法……无法以木蚊回收……所以只能靠王福……王福你……不可留下跨越轮回的……火种……”

椅子上的王福一言不发，双眼紧紧闭合，老人叹了口气，大厅中的机关器械开始轰鸣，零件和材料从墙壁的接管流入进来，逐渐拼装成一具具人形。

 

 

4.

 

成功汇入光流的大船在虚空中飞驰电掣，但就在这个时候，王福突然失踪了。工房瘫痪三月之后，六十二具空桨引擎只剩八具还能运作，巨鳐的繁殖季节即将到来，若无法从迁移路线上离开，后果不堪设想。无奈之下学徒们砸开了工房的大门，将故障的引擎吊起在维修台上。他们凭着在师父身边耳濡目染的的一点点记忆，通宵达旦地修理引擎，但进展甚慢，还发生了几起事故，幸而没有伤到什么人。但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点点磷光在远处的光墙下越积越多，只等季候光流逆转，巨鳐就会群拥而至，将大船撕成虚空中的碎片。

绝望的学徒们开始胡乱翻找工房中的所有物品，卧房中的一台机关引起了他们的好奇，王福的手艺巧夺天工，无论是多么不起眼的制品都做的简朴精细，唯有这台机关显得无比粗糙笨拙，外接了许多连杆和线缆，似乎是初学者练手的失败之作。学徒们数次的尝试启动均告失败，但季候光流贯穿天幕的时候，机关突然开始说话。

声音从灰蚌形状的上半部传出，似乎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还提到了“王福”“木蚊”的语汇，万分激动的学徒们立即向机器请教空桨引擎的构造和维修方法，那声音居然也一点一滴的给予了指点。

 

 

5.

 

巨型啫喱中的光点再次熄灭至只剩最后一个，几乎只剩头颅的老人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但大厅尽头的机关门打开的时候，涌进来的却是一群少年少女，手中拿着武器。

“为……咳咳……为什么……”

带头的少女解下背后的背囊，放在眼前的地上。

“你在找师父吗？”

背篓中有一具头颅，虽然上面没有任何毛发，但依稀可以看到机关师父的口鼻形状，头颅上双眼翻白，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王福……什么时候……背叛了……他的记忆……明明……”

老人并不知道这个少女的容貌和上一个轮回中某个叫做阿珍的机关人偶后代一模一样。

“他并未背叛于你。你要他消灭所有傀儡人偶生育的新种，他也确实将前一个轮回的阿珍砸的粉碎；你要他向你汇报舰内傀儡人偶一举一动，他也的确向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不知为何，即使在失去了前次轮回的记忆，他却仍然废寝忘食的为了一个不知为何出现在工房中的粗糙通话机器制作了身体。“少女惨然一笑。“我只是一具有身体的通话机关而已。他未向你报告我的事情，也不算违反你的命令。”

“诡辩……通话机关如何……会有意识……”

“上一个轮回的阿珍曾经对着我这一具机关说过许多许多的话，引擎的话，磷光啫喱的话，无忧星辰的话，还有最后时刻的木蚊的话，从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曾被那时的师父接收，这些话淤积在两台通话机关维持的虚光流中，也是这些话救助了工房和大船。现在的我可能仍然也只是上个轮回的知识和逻辑的集合体而已，并非真正的意识和人格，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少女啐了一口。“轮回就此终结吧，大人，我会摧毁你，捣毁傀儡工厂，再没有木蚊瘟疫和记忆清洗，我们会自行寻找海外仙山，定居下来，你只会是这黑暗虚空中的一段难堪的记忆而已。”

“没有……咳咳……没有我的指引……你们只会迷失在……虚空……”

“正是大人您的指引让我们陷入了迷途，机关傀儡只有在被灵气侵扰之后，才会陷入动乱失控，再向前一段，可能就能到达无忧界。而每当那时大人便会重置轮回，调转船头，让一切复归于零，我们在虚空中究竟航行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若今天不在这里打倒你，这一段旅程也只会千万年无限的重复下去而已。”

“即……即使消灭了……我，王福也不会……醒来……”

“他会获得安息，这就够了。”少女举起手中的武器。“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