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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魔法队]牵手

Synopsis

by Leyi

【第四站】【参赛文】

【友谊魔法】【Leyi】


牵手

 

SideA

认识雨豪的时候我二十九岁,他三十六岁。我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宅女,而他则是名副其实的有为中年。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气温低得反常,雨水中夹杂着细碎的冰粒,打在图书馆的落地窗上,发出扑簌簌的轻响。

雨豪整个人都歪在落地窗前的长椅上,因为实在太过碍眼,所以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由得停了一停,看了他一眼,继而又看了眼窗外。

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天色也愈发昏暗,即使隔着手掌那么厚的玻璃,依旧可以感觉到寒气逼人。

根本不像是四月的天气。

我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哪像是四月。”

不知是纯粹的巧合,抑或是所谓的心有灵犀,雨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瞅着窗外说出了我想说却未能说出口的话。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发现他也正仰头看着我。

“口罩很漂亮。”

他淡淡地笑。

我不禁又是一怔。

这算是搭讪?

我有点吃惊。

我已快三十岁了。因为在图书馆做索书系统维护的工作,平时都很少化妆,穿着极其随便,但求舒适保暖,从不顾忌是美是丑。

除此之外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我终年都带着口罩和白手套。并对外宣称我对数十种物质过敏,不能跟人有肢体接触,否则性命攸关。

所以我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没谈过一场恋爱,却也并不引以为憾。

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一个人好好活着就是万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抓去做实验标本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幸福的人生?

可是雨豪显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手套也很适合你。”

他看我没什么反应,又补上一句。

靠!双重暴击!
我勉强冲他笑笑,扭头就往机房的方向走。

说到底,好奇也罢存心搭讪也罢,这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吵架和谈恋爱都太麻烦了,也没什么成就感,有这时间还不如去看看馆里的那几台破机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刚才前台有人报修,说是搜索系统又使起了性子,把整个推理类的文库都给屏蔽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同时有点想看手机。最近有款游戏特别火——“旅行的青蛙”。顾名思义,游戏的主角是一只喜欢到处浪的萌蛙,而玩家则扮演这只萌物的爹妈,照顾它的衣食住行,还要为它准备旅行的粮草和装备。游戏的开发商是日本人,在本土不温不火,谁知墙内不香墙外香,一流入我大天朝就成了爆款,就连我也忍不住养了一只,时不时地就想把手机拿出来看看。

倒不是为了赶什么时髦,只是我去不了的地方,能有只我养的青蛙替我去,也算是一点安慰。

可是我的长裤口袋袋口偏窄,带着手套要把手机拿出来实在是不太方便……我犹豫了一下,看看身边也没什么人,就脱下手套,把手往口袋里一插。谁知半道却被什么干巴巴、糙乎乎的东西截下了。

我低头一看,那是一个人的手?

接着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等一下,请问你是上图的工作人员么?”

然后我的脑袋好像“duang!”地挨了一下重锤,整个人的精神都恍惚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他抓住了我的手……

他抓住了我的手!

这下他妈麻烦了!

唔……这似乎是两句话……

但当时的我显然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我的第一反应是先甩开那人的手,迅如奔雷地把手套重新戴上,那势头简直堪比临战的拳击手。

“你跟我过来一下。”

随后我一把拖住身后那人,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墙角,定睛一看,原来还是刚才那男人,也就是雨豪。

“你摊上大事儿了,知道么?”

我捂着心口做了两下深呼吸,但语声还是有些发颤。

“啊?”

雨豪一脸懵逼。   

“你没事抓我的手做什么?”

我瞪着他问道。

“那个……”雨豪有点尴尬地挠着脖子,“其实我是想拉你的胳膊的,谁知你刚好在脱手套,一不留神就这么握上了……”

“一不留神……”

所以这应该算是意外事故?我在心里迅速地给这一突发事件定了性,寻思着是不是就这么让这男人自生自灭。

然而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你现在马上回家,洗个冷水澡。”

我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这天气,洗冷水?”

雨豪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神展开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对!”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然后把空调打开,有多冷调多冷,把自己吹到感冒为止。”

“这外面还下着冰雹呢……想感冒雨里走一圈不就行了?”

雨豪指指窗外,陪着小心提示道。

“那也可以。”我用力点头,“总之,三天之内你会生一场病,这个已经没跑了。现在就希望别是什么大病……你抽烟么?喝酒么?心脏有过停跳么?”

我思忖片刻,觉得还是应该先摸一下底。

雨豪却忽然笑了起来。我问前两样的时候他都摇头否认,问到心脏的时候他稍稍想了一下,说:“偶尔会有。”

完了完了!心肌梗塞虽然死起来没什么痛苦,可这位也太年轻了点儿……这叫我怎么安心哪!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

这期间雨豪一直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必须承认,这人虽然可恨,但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挺暖男的。

“图书馆的系统维护。”

我的心思全都放在怎么把眼前这蠢货从心肌梗塞的魔影中拯救出来,就照实说了。虽然本来也没啥好隐瞒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想了半天也没啥对策。心肌梗塞要是在白天发病还好,这要是晚上睡着了爆发,神仙也难救。于是我有些丧气地摇了摇手,决定由他去了。

“喂!你等等!”可雨豪一见我想要开溜,立马就急了。

“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他追上来把路堵住。

“你什么意思?想要追责啊?”我仰头瞪他一眼。这时我才发现,这货长得还挺高的,以我一米六十七的身高,看他居然需要仰视。

雨豪哭笑不得。“这又不是交通事故,我追什么责啊……”

“那你想干什么?”我说,心里却想:这事儿可比交通事故严重多了。

“我是想既然你那么铁口说我要得病,那我要真有什么事,也好找你问问嘛……”

雨豪扮起了可怜。

“好吧……”

虽然明知这不是真话,却也不太好拒绝。我不敢再摘手套,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手机掏出口袋,按键点亮屏幕,赫然弹出了“旅行的青蛙”的界面……

“把你的手机号报给我,我打给你。”

我赶紧关掉游戏,切到电话簿。

雨豪报出一串数字。

“你喜欢旅行?”

然后他很是八卦地问。

“不喜欢。”

我带着手套按虚拟键盘,直按到肝火直冒。

雨豪很是诧异。“那你还养青蛙?”

“我喜欢小动物。”

好容易把电话号码输完,我舒了口长气,按下拨号键。

没几秒钟,雨豪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你的名字?”

他挂断电话,娴熟地点击着屏幕,随后抬头看我一眼。

“叫我丹妮就行了。”我不假思索地报了一个常用的网名。

便宜你了,这网名还是我妈给我起的。

我在心里暗想。

“丹妮……”

对这不中不洋的名字,雨豪倒也没什么疑问,直接存进了电话簿。然后他轻咳一声,自我介绍道:“我叫陈雨豪。耳东陈,下雨的雨,豪杰的豪。”

说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机看,意思是我也应该存一下他的电话。

可我偏不,气死你丫的。

“陈雨豪是吧?知道了,等下我会存。”

我慢悠悠地背过双手,把手机藏到身后。

我就是不存,你想怎么地吧?

“好吧,但愿你不会忘记。”雨豪无计可施,唯有举手投降。。

我满意地点头,但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没事别乱打我电话。”我说。

“那有事呢?”雨豪嬉皮笑脸地问。

我把脸一板:“有事先去医院。”

“我自己就是个医生……”

“那太棒了,你的病需要密切的观察和及时的抢救。”

“我还没病好不好?”

“你现在是还没病,你是‘即将’生病。”

“那我到底会得什么病啊?”

“得看运气。”

“看运气?”

“没错,所以我建议你,还是想办法让自己感冒吧。”

“……”

雨豪一直跟着我走到机房门口,我瞧着他实在碍眼,就转头问他。

“对了,你刚问我是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是想干什么?”

雨豪愣了一下,感情连他自己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呃……其实我是在找厕所。”

我仰面捂脸,一指我们走过来的那条路:“……走到底左转!”

 

总之,这就是我跟陈雨豪相识的全部经过。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说不上浪漫,至少还蛮特别的。

三个月后,我们开始正式交往……

 

SideB

我叫陈雨豪,职业是一名医师。

1988年,我7岁。

那一年上海市内甲肝流行,患者人数逾三十万,各大医院悉数爆满,不得不在一些单位开办临时病床。

我父亲在市里的文工团负责宣传方面的工作,母亲则是曲艺院校的老师,两人都算是文化人,接触的社会人员芜杂繁乱,其中难免有喜食毛蚶的,便一同中了招;捎带着把我这啥抗体都缺的悲催孩子也一并传染了,就这么着,一家三口卷着被褥铺盖,搬进了文艺医院体验了一把集体生活。

文艺医院说是医院,能看的病却不多。仅有喉科、皮肤科、口腔科,这几个跟文艺沾边的科目。所以从本质上来讲,这间医院的实际功能可能更接近疗养院;其主体建筑是一幢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房前有一片草坪,大约四分之一个足球场大小,草坪的边缘处种着两排桑树,以此将草坪同后院的花园隔开。

文艺医院的院长是个光头老汉,中等身高,不胖也不瘦,平日里喜欢穿一身青灰色的中山装;他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又颇富禅意,乍一看去简直像是个有道高僧。

丹妮的母亲则是一位护士。

那是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我们住进文艺医院的时候她正怀着孕,而且已接近临产期。我依稀记得她特别怕冷,经常可以看见她坐在草坪附近的石凳上晒太阳;她总是穿着厚厚的毛线衫,外面罩上一件护士服,捧着足球那么大的肚子,眼皮时合时张,有时真的睡了过去,还会发出轻微的鼾声。

那时的我还年幼,对此并未在意。然而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丹妮和她的母亲,心中便多了些疑问:那时她都快要临盆了,为什么还不请产假?

此外我也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就是丹妮的父亲。每当我妈旁敲侧击地向她问起这事,她总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或者是随便找个理由开溜。感觉其中像是有着什么隐情。

我们在文艺医院从一月一直住到三月,其间只在春节的时候回了几天家。我父母的病瞧着早已痊愈,而我的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甚至还有加重的迹象。

我发现我开始掉头发,成把成把地掉,还经常无缘无故地流鼻血。

我的食欲也逐渐减退,到了二月末的时候,每天已只吃得下一顿饭。我妈以为我快要不行了,天天以泪洗面。而我爸则整天躲在后楼道的垃圾桶边上抽烟,一抽就是一整包。

这期间丹妮的母亲却从未离开过医院,好像那座医院就是她的家,若是要评最佳员工,想必非她莫属。可我又很少见到她照料病人。更多的时候,只是见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发呆,亦或是拿着一本日记本模样的小本子,不停地在上面写写画画。

有一天吃过午饭,我看见丹妮的母亲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瞪着一双焦躁不安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布满乌云、不大可靠的天空。

那天的天色阴沉,空气潮湿得像是能挤出水来。然而在那层层叠叠的云幔间,我却感觉到有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想要竭力把它的光芒释放出来;那个阳台因此变成了一片苍白,象晨间的水面那样反射出万道微光,映照在阳台的铁栅栏上,将丹妮的母亲那颤动不定的轮廓四周嵌上了一团白色的虚影;那一刻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俨然一只巨大的水母,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被这奇诡而又带有某种启示的景象惊得呆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法动弹。丹妮的母亲因此注意到了我,但她只是幽怨地瞥了我一眼,便低着头走开了。

那天晚上风雷狂作,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

第二天我妈告诉我,丹妮的母亲终于分娩了,生了个女儿。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很是激动,简直像是在告诉我我又多了个妹妹。不过她那天一直处于一种无厘头的亢奋状态,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而我爸却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是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多少有了些光彩。

不知是不是因为沾到了丹妮出生的喜气,从那天起,我的病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不,单纯的转机已不足以解释我当时的状况,那简直就是不药而愈的奇迹了。甚至不单单是我,那所医院里其他的那些病人也都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健康。就仿佛因为丹妮的诞生,把盘踞在那所医院中的病魔赶跑了似的。

可我始终没见到丹妮,也再没见到过她的母亲。

没过几天,爸妈就给我办了出院手续,把我接回家去静养。出院的时候我爸妈特意带着我去跟院长道别,对他千恩万谢的,我妈还提到了丹妮的母亲,说她真的是个好人,希望她们母女平安。

那时院长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相当微妙,原本温煦的笑容突然变得极硬极冷,就仿佛是两个人好好地拉着家常,有人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另一人便不动声色地摸出了把刀子。

那个笑容给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从那以后我但凡见到没头发的人,就会本能地感到畏惧。

 

SideC

我再次见到丹妮的母亲已是十七年后。

那年我正在医学院读研,整天窝在试验室里,同论文和各种试验纠缠不清。那天我在食堂吃过晚饭,想着在学院礼堂附近溜个弯儿就回试验室,继续跟那三组进口新药的双盲法实验死磕。谁知堪堪走到大礼堂西侧,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声音冷峻而又果决,没有丝毫客套的成分,一如狱卒呼喝牢号。我被吓了一跳,急忙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个身材高瘦的女人,躲在道旁树的阴影里,正一步步地向我走近。

她的身形和面部轮廓很是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难不成是我前女友的老妈?

“你就是陈雨豪?”

她走到我面前,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这次总算不像是在提审犯人了,但仍硬邦邦地很是刺耳。

我木然点头,同时在心里猜测着她的身份,可是直到她自报姓名,我都没能猜出她是谁。

“我是林安娜,丹妮的妈妈。”她说。

“谁?”

我愕然看着她,不知道她说的这两个名字到底是谁。

“对了,你不知道丹妮这个名字。”她仿佛有些懊恼,随后给了我一点提示:“你很小的时候我们见过面,在一间不像医院的医院里,我是那里的护士,你来的时候,我还怀着身孕。”

“噢!原来是您!”

我这才恍然大悟。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妇人,跟那个整天挺着孕肚落落寡欢的护士划上等号。

她瘦得形同枯槁,面色焦黄憔悴,一双令人吃惊的大眼睛,由于她面容的消瘦而显得更加触目;原本乌黑飘逸的长发已见斑白,且稀疏得不宜再任其披散肩上,只能用发针盘在脑后,可这又使得她那饱经风霜的额头和眼角暴露无遗,平添了几分苍老的气息。

一晃十七年过去,曾经的青春年华被时间磨蚀得只剩下一些干巴巴的残渣,但眼前的妇人却仿佛对此浑不在意,甚至对自己的衰老还抱有几分倨傲与骄矜?

“你能记起来就好。”安娜点了点头,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好的阿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

我对这都市奇谭般的重逢感到无比惊奇,尽可能地表现出诚恳。

“你那时生的宝宝是叫丹妮么?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她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吧?”我又问她。

安娜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这句话刺痛了她似的。

“不要一直站在这里,我们边走边说吧。”

她有些不安地左右顾盼,随后抱紧双臂,快步走了起来。

“阿姨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急忙追上去问道。

“别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没多少时间了。”安娜不耐烦地晃了下头,“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她试探性地问我。

我被她问得有点发懵,愣了半天,才不太确定地反问:“您指的是我生病的事,还是别的什么事?”

“就是生病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得的什么病?”

“肝炎……吧?”

这个我还有点印象,可不知为什么,却答得很没有底气。

“肝炎……嘁!”对此,安娜当即嗤之以鼻。

“你好歹念的也是医科。”她说,“拜托你好好想一想,只是肝炎会成把成把的掉头发?只是肝炎会莫名其妙地流鼻血?”

安娜如数家珍地列举出我当时的病状,而后爆发出一声兽啸般的怒吼!

“只是肝炎,会把你送到843院来?!”

我的记忆因为她的吼声蓦然醒觉,儿时经历过的一切如倒卷的电影胶片般一一闪回。没错,那时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病状都跟肝炎对不上号。

我那时得的应该是……

“白血病?”

我突然止步,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妇人。

“陈雨豪,男,七岁。经查于1988年初罹患白血病,自愿进入843院进行特效化治疗实验。文件签署人——陈国斌。”

安娜也跟着停步,冷冷地背出一份文件,然后斜眼睨视着我。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一部分。”

陈国斌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用力吸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所以说我那时是做了一回小白鼠么?那843院又是什么?”

半分钟后,我问安娜。

“那是灾祸的降临之地……”

安娜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嗽声中伴有明显的摩擦音,那是典型的肺结核症状。

“然而灾祸,有时也会变成救星。”

最后她不得不反复揉搓胸口,才勉强止住了那阵咳。

“我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不,就阿姨你现在的状况,我觉得应该马上入院治疗。”我有些挂心地提议道。

“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已经没救了。”安娜凄然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却突然有了几分热度。

“但是看来我没找错人。虽然那个时候我没给过你什么好脸色看,但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天性良善的孩子。”她不断地喘息着,但语声中却有着一股无由的坚定。

“所以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深究843院到底是什么,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应该接触的东西。”

“我怎么能不深究?”我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嘶声低吼:“在那个年代,白血病基本就是不治之症!可我都没怎么经过治疗就痊愈了,我是个医科生!我需要知道真相!”

安娜捂着心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一字字地道:

“真相就是——丹妮救了你,而她现在过得很不好。”

“丹妮救了我?”我被她说的话震住了。

“是的,”安娜肯定地点头,说:“就在她降生的那一瞬间,把那所医院中所有的疫病之气全都席卷一空。换言之,因为她的降生,才使得你的白血病不药而愈。”

“这不科学!”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科学来解释的。”安娜毫不迟疑地打断了我,接着说下去:“丹妮是疫病之气化生。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什么是化生,你有兴趣的话,以后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化生?”

“所谓化生,是从疾病、寄生虫、乃至失去平衡的自然力量,以及人类的信仰之力中诞生的生物,天生具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安娜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简单地跟我说明一下。

“超自然的力量?”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像个白痴似的不断重复安娜的话。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某种超能力。”

安娜斟酌片刻,换了种简单易懂的说法。

“古往今来,这世界上曾有过许许多多的组织,试图破解化生的秘密。而我曾效力过的那个组织,也是其中之一。”

尽管早已从那个组织中脱离出来,尽管也曾因此承受了无数的苦难与伤痛,但当安娜再次提及自己的抱负与理想,她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而十七年前在上海爆发的甲肝疫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组织的首脑们做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人为地繁育出一个化生来。而我,就是这个人类历史上首例人为繁育的化生的母体。”

“所以丹妮并不是你的女儿,而是……”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

“丹妮当然是我的女儿!永远都是!”

不料,还没等我说完,安娜便愤懑地反驳道。

“可你刚才还说,丹妮是人为地……”

安娜那苍白的脸庞忽地一红,声如蚊蚋地接口道:“化生之力的积聚工作我没有参与,但受孕的工作却是由我全程主导的……”

“欸?”

我在心中暗叹,果然隔行如隔山,哪怕是十几年前的研究项目,说给个外行人听,那不懂的还是不懂。

结果安娜接下去的话立刻就让我大跌眼镜。

“对象是我念大学时暗恋过的一位学长。组织为此专门播了一笔经费给我,还发动关系把他弟弟的户口从新疆弄回了上海,这才叫我钓上了手。”说罢,安娜还幽幽地叹了一声,差点儿没把我给气得背过气儿去。

原来是这么个全程主导啊……你这根本就是假公济私啊姐姐。噢不!是阿姨……

然而安娜仍沉浸在往事的烟云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些话会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她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所以,当丹妮一天天地在我的体内长大,我的心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身为女人的那个我,身为母亲的那个我,战胜了身为科研人员的那个我。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场实验的牺牲品,并因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自责与悔恨之中,变得孤僻而又敏感,跟谁都说不上话,也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直到我遇见了你。”安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向我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

“是的,就是你。”

安娜用力地点头表示肯定。

“我看过所有入院病人的资料。一个个都是非富即贵,即是所谓社会上的特权阶级,得的也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唯独只有你是个特例——你之所以能够进入843院,完全是因为你的病情太过严重了。上面希望能有一个重症患者参与实验,以此检验化生降生之时所产生的超自然力量的强度,所以才网开一面,把你放了进来。”

“所以我之所以能够得救,居然是因为我的病太过特殊太过严重?”

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扭曲得快要抽筋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这样没错。”安娜略带歉意地晗首,“可也正因为你的到来,让我受到了启发。”

“哦?”

“是你的到来提醒了我。我的孩子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牺牲品。有人将会因为她的降生得到拯救,哪怕只是一个人。”

安娜以一种极为平淡,几近于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而我则如遭雷击,张口难言。

“那以后的事,不用我说,我想你也能猜得到。”安娜看我不搭腔,又接着说道:“我在丹妮降生的当晚就逃离了843院,想尽一切办法隐姓埋名,只求能安安稳稳地看着丹妮长大。”

“但是如你所见,我恐怕就只能陪她走到这儿了。”说到这里,她像是要唤醒我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勉强收束心神,仔细观察了一下安娜。

她说话漏风严重,应该是掉了好几颗牙,以她这个年纪来说,这样掉牙多半是因为严重的骨质疏松症;此外她走路向左偏斜,那是脑部受过创伤;她的腰无法挺直,可能是椎间盘突出;她的皮肤皲裂,痣点随处可见,很可能患有某种皮肤病。再加上刚才的肺结核……

我不敢再数下去了。

显性的病征就有那么多,那隐性的呢?

她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阿姨,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种病啊?”

隔了许久,我才呐呐地问道。

安娜却只淡淡地一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病。二十种?还是三十种?我不记得了,也懒得去数,反正一死百了,有什么好算的。”

“这都是因为丹妮?”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声音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你猜到了啊……”安娜有些在意地盯视着我的眼睛,自嘲般地笑笑。

“猜到了还留在这里,你这到底是聪明还是蠢呢?”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我的猜想。

“你想的没错。我想让丹妮变回正常的人,所以就故意让她使我得病。”

“这有可能办到吗?”

我沉默许久,才无比郑重地问道。

“有可能。”安娜的脸上泛起了疲倦的笑意,“化生的力量是会耗尽的,都这么多年了,我瞧着她差不多也快没电了。”最后,她打趣般地道。

“化生的力量一旦用尽,就会变回普通人?”

“是的。因为其实,化生本来就是人啊……”

悠长的叹息过后,安娜又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我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要把丹妮托付给你,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但是我已别无选择了……”

“托付给我?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安娜。

“请代替我,守护她。”

安娜直视着我的眼睛,视线灼热得像是要烧透我的心,也让我明白了她来找我的原因。

“我不能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这对这个世界和对她个人而言都太过危险了。”安娜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她的判断。

“但是你要注意距离,你不能离她太近。”

“我不能离她太近……”

我像聆听导师训诫那般在心中默记。

“是的,因为丹妮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吸入她呼出的空气,你就会得病。你离她越近,你得的病就越重。一米是感冒发烧,五十公分是急性恶疾,直接的肢体接触有可能引发绝症。”

安娜也一脸严肃地对我逐条剖析。

“所以我一直让丹妮戴着口罩和手套,如果有一天她摘下了口罩,你就要格外小心。当然她一般不会在身旁有人的时候这样做,因为我曾告诫过她,这样会对别人产生怎样的危害。”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的时候。她是疫病之灾不假,可她同时也是个十七岁的青春期小女生。”她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宠溺之色。

但也只是一瞬即逝。

随后她像宣布下课的讲师那样拍了拍手,一身轻松地向我道别。

“行啦,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这是我跟丹妮的地址,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主要就是想给你这个。”

说着,她走近我,把一张纸片塞进我手里。看我没有推拒,她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要以怎样的方式跟丹妮相处,这完全取决于你,我不想干涉。甚至就算你当我没来找过你,就此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也无妨。说到底,我就快死了,没那么多时间替活人操心。”

可安娜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就是一股“你敢不照顾她试试,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表情。

“对了,最后的这一点点时间,我想留着好好陪陪女儿,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所以,你一个月后再来接班吧。”

最后,安娜以一种无比超然的态度向我摆了摆手算是告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遁入了黑暗,只片刻就消失无踪。

 

SideD

我将安娜最后的那番话视作她的遗愿,严格地遵从了。

一个半月之后,我才循着她留给我的那个地址找到了她们的住所。

那是一座六层的老公房。一楼开着家洗衣店,临街的橱窗里挂着一排排浆洗完毕的衣物,一位中年大妈闲坐在柜台后面,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

我走进店去,慌称自己是新搬来的租户,家里有不少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大牌衣物,不知这里能不能洗。随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大妈闲聊。

那大妈也是闲得发慌,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瞎扯了一阵,才旁敲侧击地说我这人比较迷信,前阵子看见小区里好像有人家出殡,这刚搬来就遇上这种事,那可是大大的触了霉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风水不好。这要是的话,我趁着押金还没交足,临时换个地方还来得及。

大妈听我说完之后一脸的神秘,把我拉到一边说了好一通安娜母女俩的八卦。

说这对母女搬来十几年了,平时很少见她们出门,跟街坊四邻也从无交集。家里没个男人,当妈的又是个药罐子,整天病怏怏的样子。那个女儿更是古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口罩手套一直带着,就跟长在身上似的。前两天那长病的女人终于走了,留下那个半大不小的闺女,以后一个人也不知怎么生活。

“其实想想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她老妈这么一走,她基本就是一个孤儿了。”末了,那大妈这样说道。

而我听她这样说着,心里就象挨了一闷棍似的。

安娜毕竟还是死了。

这以后我该怎么办?

那天我大致摸了下底就折了回去,没敢去惊动丹妮。

或者说我那时仍在犹豫,要不要接下安娜交给我的这副担子。

我的理智希望我选择遗忘,而情感和道德心却不断地对此提出质疑。

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年轻时的安娜。那样的矛盾,那样的纠结,以至于根本看不清通向未来的路。

直到我终于见到了丹妮。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那段时间我每到周末就会跑去丹妮的住处打探,心里期待着能跟她偶遇,却又害怕这真的发生。有时我会躲在垃圾房的边上,呆呆地看着属于她的那扇窗户,看着看着,两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

那天大约是下午3点,我像往常一样在垃圾房边上晃荡,蓦然见到一个女孩提着两个垃圾袋从楼里出来,径直走了过来。她看了我一眼,没怎么显得吃惊;我见她走近也没特别诧异,简直像早已约定在此见面似的。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只是稍微扬了下脸,她仅朝我约略点了点头。随后我们错肩而过,她扔完垃圾就转身回楼里去了。而我则继续在垃圾房边上徘徊,心里想着不知哪天才会跟丹妮巧遇……

直过了两分钟,我才猛地回过神来,给自己的脑袋来了记爆栗。

我还真是瞎啊!刚才那可不就是丹妮么!

可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正常?

她不是个扮演过救世主的绝世天灾么?为啥扔起垃圾来就跟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一样简单粗暴?

喔!我忘了,她就是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

这时我才完全理解了安娜最后那番话中蕴藏着的深意。

至此,我终于能够抛开顾虑和惶惑,直面丹妮这个人。

没错,就是人。丹妮确实是个化生,但同时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我开始留意她的作息时间,观察她的生活习惯,了解她的喜好;读她写的每一篇博客,定时刷她的微博,帮她跟人拍砖,给她粉的小明星刷分;在她手头拮据的时候冒充软件开发商给她活干,在她大手大脚的时候毙掉她的项目让她断粮;推荐自己喜欢的书和片子给她看,也听她反推过来的FUNK和摇滚乐。

但无论是网上还是现实,我都刻意跟丹妮保持着一定距离。

前者是为了保肝——丹妮在网上的言行狂放不羁,堪称键盘侠中的超胆侠。她什么话都敢乱说,什么炮都敢乱点,一干架就是一整天,反正她基本不出门,有大把时间跟你耗。你不离她远点儿,那即便不被她气死,也要被她累死。

而后者显而易见,是为了保命……

我用三四个化名跟丹妮建立了联系,却始终没有告诉她我是谁。

我不想只是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对于丹妮这一存在,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和考量。

我想看看这个女孩只靠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要确定她不会滥用自己的力量。我想,这可能也是安娜希望我做的。

她身体里的那个科学家虽然被母性打败,但却并未死去。否则她不会牺牲自己去削弱丹妮的化生之力。

制造出弗兰肯斯坦的科学家若是良心未泯,其结局往往就只有殉葬一途。

至少电影里都是这么拍的……

所以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丹妮一点点地成长。这种期待的心情被寻常的生活包裹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逐渐变成了某种奇特的结晶;里面篆刻着静悄悄的钟点,贯穿了我的整个青年时代,把某些珍贵的东西永久地保存了下来。

有时我也会抛下丹妮,独自一人去旅行。

去那些她想去却不能去的地方,把能拍的一切都拍下来,把能记录的一切都记录下来,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展示给她看。

十几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

我们各自努力地生活,如同两条并行的长河,互闻水声,却绝不交汇。

 

可我今天还是忍不住握了她的手。

我从没见过丹妮当众脱下手套,所以在看见她那修长而又白皙的手指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握了上去。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危险的一件事。

可我并不后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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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残阳帝国站(第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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